近来,在多个夜晚中,那面沉睡了两个季节的蛙鼓又被窗外那方洼地中的蛙们敲了起来,它与我童年时夏夜中的那面蛙鼓声高度吻合。它的鸣唱,无论从音色、声调、合辙押韵上,都让我确定就是老家水塘边的那些青蛙们在演奏,那声调或高亢、或低沉、或婉转、或直白,纷纷扬扬充斥于我今年这一个又一个夏夜的梦靥之中。
它不知轮回了几世,才又重新回到了我蜗居窗外、正进行老旧小区改造、渐被填埋的一方低洼地的工地中。它听起来依然那么年轻,依然是众多的夏日歌星里最豪放的一个。“呱呱——呱呱——”层次分明,节奏清晰;“滴滴——滴滴——”音律和谐,韵味丰厚;“咕咕——咕咕——”调子浑厚,音色美妙。时而如花瓣飘零,时而如骤雨突降,时而如轻风微徐,不停地震颤着我的耳膜,令我不得安宁,难得安静。妻说,那不是蛙鼓欢鸣,是一只即将没了住地的土蛙在哭泣。
可是,我依然坚信那清晰明亮的声线确实是我曾经耳熟能详的蛙鼓鸣唱,对于我来说,它明显地区别于别的蛙鼓声,好像它是专门给我一个人定制的独家音乐。不!能听懂蛙鼓声的,应该还有家中那只叫豆豆的狗及那只叫小布丁的猫,以及窗外桂花树香樟树上的蝉儿鸟儿们。
记得小时候的故乡山村,春夏交替之时,因为山泉水充沛有余,整个村子水流潺潺于绿茵如缀的山谷和坪地间,极富诗情画意。因为村子下半年缺水,原本只是播种些对水的需求量小易成活便于管理的薯类杂粮植物红薯。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为农业学大寨,更因为当时主粮米面供不应求,生产队有上缴公粮任务的硬性指标。于是,故乡在大泉坡修筑了拦水坝蓄水,坝下的杉树坡竹坡及坳上等地的部分旱地被规整成了带田埂能蓄水栽种水稻的稻田,与栽种红薯的旱地间杂相处。若水调雨顺,每至夏末初秋,满坡的梯田旱地金灿灿绿油油的,好似一条连接村庄与竹林绿海的彩带,呈现出一派美不胜收的绝美画卷。梯田坡地从山脚盘绕而上,层层叠叠,高低错落,更如行云流水,潇洒柔畅,虽然面积不大,却也曲线玲珑温柔蛰伏于幕阜山粗犷的怀抱之中。
春末夏初雨水充盈之际,水坝中的水自闸口喷涌而出,顺着排水沟分流涌向坡地的梯田中,梯田水满后溢出田埂,向那一带绿意盎然的旱地展示出一幕又一幕水帘,有如童年观看电影时的幕布。幕布中的儿时往事晶莹剔透,鲜活如排水沟中逆流而上的小鱼摇着欢快的尾巴嘻戏其中,偶尔他们把头探出水面,鼓吹出一连串调皮的气泡,宛若要给萌动的季节,缀上一个个传神的省略号。而摆着尾巴晃来晃去的蝌蚪,则象一个个逗号,在山村这部经典的著作中,连接着或多或少的情节。蹲在沟边,随便地用双手一捧,就会捞上来仨仨俩俩的小生命,滑溜溜的感觉,象极少女娇嫩的肌肤,给人一种温柔如水的感觉。
随着季节慢慢地延伸,那些如墨一般的小蝌蚪,会脱去小小的尾巴,变成一只只可爱的青蛙,活跃在山村中的稻田中、水塘内。在水塘边,我们一帮小伙伴时常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用小石片比赛打水漂,第一块石头肯定能惊起青蛙们无数腾跃的姿势,溅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意境。当我们玩累了或尽兴了,摒住呼吸,静静地坐在塘边,周边没有任何声响的时候,这些精灵便会以百米起跑的动作,扑通扑通地,重又跳入水中,舒展着身体,快速地潜入水底。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夏天,村子里进驻了一支地质斟探斟探钻井队。对于他们的到来,村民们充满了新奇,在问及钻井目的时,居然获知大山地底下或者有宝藏。期待生活有所改变的村民们因此对那帮山外人寄予厚望并极其友好和善,给了他们诸多方便,带女队员上山采摘乌泡杨桃野生蕨和小蒜增添生活乐趣;教男队员下套夹猎捕野兔野鸡野獐彰显雄性荷尔蒙,在炎热的正午、微风习习的傍晚同他们在烟雾缭绕中神侃,继而在某一天的晚上一片蛙鼓声中就一盏盏萤火虫灯笼点亮的山村夜景讨论起了青蛙,他们说青蛙肉鲜美可口,是人间美味佳肴。于是,第二天早晨,整个小山村第一次弥漫起一股浓郁的有别于其他动物的肉香味,村中所有人都被那股香味吸引到了钻井队位于小队部的伙房外,挤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我原本清淡的味蕾第一次绽放出一个又一个感叹号!从此,一向纯扑且习惯于粗茶淡饭的山村人家的饭桌上开始多了一道青椒炒田鸡点缀其间!自此,村民们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习俗被打破了,山村稻田中水塘内的青蛙数量开始急剧下降,村民家“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约客》(宋代赵师秀)意境不存在了。随后,年轻人开始陆续外出谋生,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山坡上稻田无人侍候,开始生长芭茅和杂草,水塘更是一圈圈缩小或者干涸,或者被填埋做了新房的宅基地。没有了鱼蚌,不见了小蝌蚪,听不见了蛙鼓欢鸣!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次高考过后,我一如从前放暑假,回到家中就帮母亲锄地里的杂草,一天下午,当我从赤日炎炎的庄稼地里锄完最后一棵草,回到家后,猴急扯掉上身已然被汗水浸湿的圆领衫,袒露着被太阳晒成赤红的胸背,从灶屋中的水缸里舀起一筒山泉水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年轻就是这样随性,大泉坡中的那汪汩汩流淌的山泉水虽有三千,我只取这一瓢饮,就足以解决我被流火的日头晒了一下午的焦渴。
随后,我搬出一把竹椅,端坐在屋前石阶上,用恢复了精力的眼神去环顾着山村午后被太阳晒得蔫了吧叽的一切。说实在话,其时故乡山村真的太贫穷瘦弱,而我全然没有一丝怜悯之心。因此也没有兴趣顾及那些眼巴巴地伸着脖子,巴望着母亲能赏他们一把碎米打打牙祭的鸡,更没有闲情逸致去管一下家中那只长毛狗一个劲儿对着在柴垛堆上窜来跳去的大花猫汪汪的叫声。我的脑子里装的全是“跳农门”的“大事”。可就在这时,我忽然心慌意乱起来,我发现同村那个叫丫丫的表舅家的幺女儿正搬着一捆柴禾,打我家门前经过。丫丫和我曾经一起玩过过家家,我用一把黄荆条和无数朵喇叭花曾经为她织过一个漂亮的花环。可随着年龄增大,我们却越来越羞涩地疏远了童年时的那些纯真,如今相遇却如路人,甚至连一声问候也没有,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感到一阵的迷茫,直到母亲叫我吃饭。
饭后,我独自踱至门前水塘边遛跶。水塘不大,两斗田大(约半亩面积)的样子,对于童年的我来说,曾经的这方水塘就是一片汪洋。水塘水不深,岸四周芭茅草长得到是十分茂盛,象极一柄柄长矛在捍卫水塘一般。置身塘边,一身的燥热便会荡然无存,不提防身边突然“嗖嗖”腾起几只青蛙“扑通、扑通”地跌入水中,紧跟着就是水面涟漪扩散,茅丛中三两声蛙鸣传入耳鼓似乎是在为那几只蛙的机警鼓掌。我于是象年少时一样静待他们浮出水面却是久不得见,看来他们已全然不把我的光顾放在眼里,甚至存有敌意。此时,岸边竹林中蝉声大作如陡然拉响的一片警笛声,引发更大一片蛙鼓和鸣,使得整个水塘或者说整个小山村成为了一个案发地似的,此起彼伏的蝉鸣蛙鼓,吵翻了故乡小山村的整个黄昏!暮色苍茫中,我的心被敲击得伤痕累累,涂满辛弃疾那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诗词,鲜红一片我无比期待特别向往的未来日子。
其实我知道,在清晨我还睡意朦胧的时候,蛙们蝉们就开始鸣唱了,它们比太阳起得还早,比月亮睡得更晚,他们或者更加理解“和谐”“进取”“珍惜”等人类词汇的含义。微风习习中,我发现满山楠竹也在摇头晃脑地享受着蝉鸣蛙鼓的合奏,有一只啄木鸟甚至在不远处的那棵枫树上咚咚咚地敲起了架子鼓。在那似有若无的节奏声中,我踏着厚重的脚步离开了水塘,然后,踏着它清晨嘹亮的声线离开了故乡大雾坪。任凭那声声呐喊渐行渐远地淹没在了崇山峻岭的幕阜山中,我的身影从此被淹没在了钢筋水泥丛林里。
而今,我早已遗弃了故乡小山村,离开了那个夏日被蛙鼓声充斥承载过我青春梦想的小山村。但青蛙们独特的歌声却跟定了我,每到夏秋,它就隐在我如今定居小城中蜗居窗外的那处洼地,与树上的蝉儿在晚间或某场暴雨后不知疲倦地演奏他们自己的热情。我想他们应该是想告诉并警示我和身边的每一个人,人类应该与他们和谐共处,否则畜牲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