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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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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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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板街上的灯

欧阳安

故乡赤壁西南的羊楼洞村是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茶文化古村镇,镇区现存一条以明清建筑为主的古街,主街宽4米,长2200米,伴有数条丁字小巷,建筑面积仅只0.7平方公里,街面全部以青石板铺就。街道两边均为吊脚木楼,随松峰港曲折逶迤,别具一格。也就是这样一处所在,它曾经却是一个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

清朝末年,连年战乱导致茶叶运输成本大大增加,原来欧亚茶路的起点之一的福建下梅村,因为路途遥远而被晋商抛弃。为了寻找新的茶源,晋商在考察过全国各地时发现了羊楼洞,因此它距离汉口很近,且松峰山中云雾缭绕并散落有星星点点的茶园,他们便决定在此开办茶厂。于是,羊楼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一夜之间因茶而兴。最繁华时,有街道5条、旅馆、店铺百家,茶庄200余家,人口近4万余,成为远近闻名的“小汉口”。

其时,人们骑着马、抬着轿子或赶着马车南下北上,从山西、汉口、长沙、周边县城赶来,出入村里的酒肆、茶馆、戏院、客栈,开展各种江湖博弈。他们的身份多半是商人、富家公子,乃至衙门幕僚、帮会代表等。到达羊楼洞后,他们将各自带来宫灯、马灯、汽灯、烛火灯等灯具开始彻夜地挂在了石板街两边的吊脚楼屋檐下,酒肆中、茶馆里、戏院客栈的门两边。那些马匹则被拴在石板街尽头雷家大屋门前的拴马石桩上,他们踢踏着腿,摇动着尾巴,打着响鼻,在灯光之外尽情享受一份难得的闲暇。一任自己的主人在石板街的某个茶馆中商讨:如何将制作好的青砖茶用鸡公车驮上从石板街出发,翻越七里山路抵达新店古镇;从新店的蟠河渡口装船,经蟠河入长江,抵达汉口码头后转口北上汉水,至襄樊(今襄阳),再由骡马驮运北上;经洛阳,过黄河,越晋城,到归化(今呼和浩特)后,改用驼队穿越沙漠,抵达边境口岸恰克图交易,继续由俄国商贩运至东欧各国……

也就是在这条石板街上,我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日里第一次去拜访他时发现:其时,他好象已老成了一位蹒跚老人,正蹲坐在街边的石凳上,眼神眯成为了无电时代的一盏如豆的煤油灯。即便我急切地想打探到一些相关它的历史渊源,用最温情语言与他交谈,而它却视我如无,一任天空寂寥,弯月如钩,星星如钻,就好象挂在那街边吊脚木楼下的那个正日渐腿色红灯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乡野间热腾腾的人世。

其实,我知道:自唐太和年间皇诏普种山茶起,羊楼洞就开始培植、加工茶叶,至今已有千年历史。所产砖茶茶汁浓香可口,具清心提神,生津止渴,暖人御寒,化滞利胃,杀菌收敛,补肾,治疗腹泻等多种功效,历来为品茶人士的所喜爱。据《蒲圻县志》(赤壁古称蒲圻,三国东吴黄武二年(223)建立蒲圻县;1986年5月撤县设蒲圻市;1998年6月更名为赤壁市)记载,羊楼洞种植茶始于魏晋时期,唐太和年间所产的“洞茶”就已经成为贡茶,成书于唐代末年的《茶谱》一书中记载:“鄂州之蒲圻,大茶黑色如韭叶,梗软,治头痛。”

因茶而兴,石板街一直都是羊楼洞最热闹的一条街。而街两边的门店或青砖黑瓦,或木构竹垒,均系明清建筑。在保存较为完好的老宅院里,窗棂、座椅及床第等老物件上精美的木雕都栩栩如生地展示出了明清时期羊楼洞人在建筑上的灵巧运用智慧和对美的追求。堂屋是天井结构,上面是天窗,下面是地井。赶上下雨天,雨水从天窗落在地井上,顺着石头的缝隙渗透到排水沟,一直流到院外,根本不用担心房子会被雨水淹了。这些房子虽老,但住起来很舒服,冬暖夏凉,空调都用不着。

而那次我去的时候,虽然已是盛夏季节,街面上却显得有所冷清,只有那些悬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倔犟地在随风摇头,一如石板街两边门店墙面,表情斑驳、神情落寞,似在向三三两两如我般的游客絮叨被人遗忘的不满。多数店铺都已关门闭户,虽也有开门的,摆摊出售的却只是笋干、蘑菇等当地山货,很难见到老式曲尺形柜台的黑色砖茶了。

历史是无情的,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会产生物非人非的变迁。我们因此只能站在古旧的老街上,凭借一些刻在岁月里的痕迹,去想象她的辉煌,却再也见不到旧时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

其时,石板街上还有信用社、粮店、供销社、扇筷厂、学校等,甚至还有所颇有名气师范学校--蒲圻师范。当时的蒲圻师范,其生源遍及湖北全省乃至湖南、江西等地,因此为羊楼洞平添了些许人气。蒲圻师范始创于1937年,前身为湖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创办以来,校址频繁迁徒,校名随行政区划变化多次变更,既经受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战火考验,又经历了解放后政治斗争的风雨洗礼,其盈盈一脉衍生出诸多高校存世。该校为国家培养出了一大批优秀人才,他们中有领导干部、人民教师、成功商人、著名文人。当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叶文福就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毕业后,他当过小学教师,入伍后开始诗歌创作,他的诗是生命激情的直接流泻,更是内心深处奔突的岩浆喷发,曾给诗坛带来的是一种阳刚之气,一种壮骨雄风。那一声呐喊“将军,请不要这样做!”如惊雷,似闪电,更如石板街上原汁原味的母亲站在那盏红灯笼下呼儿唤女归家的急切声!

羊楼洞因茶而聚人气,从一种现象来分析,也因为茶而逐渐凋蔽。1953年,与羊楼洞相隔不远的赵李桥镇开通了铁路,出于运输茶叶更为方便的需要,原本属羊楼洞的青砖茶厂被迁至赵李桥并更名为赵李桥砖茶厂。再后来,扇筷厂倒闭了、信用社撤销了、蒲圻师范也迁至了市区。从此,羊楼洞镇变成了羊楼洞村,羊楼洞由砖茶带来的辉煌时代,似乎彻底落下帷幕?!

参加工作后,我被分配在一家地方国企做销售工作,因为工作性质使然,我多半时候都是辗转在西南三省,只是在偶尔有客户到厂里洽谈业务时陪同他们去过羊楼洞,接下来看到的就是羊楼洞急剧败落。

村镇的核心是人,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开始,因为改革开放,也因为城镇化的加速。青壮年人群开始涌向沿海及发达城市务工经商,导致待在羊楼洞石板街的人数也无可避免地开始呈直线式下降。

而在年前,文友告诉我,拜乡村振兴所赐,现在的羊楼洞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开始热闹起来了。夏日的一天清晨,我于是同几位文友又一次抵达羊楼洞村的石板街。眼前一切的已然让我陌生——如果说以往的羊楼洞村是封闭的,陈旧的,暗淡的,荒凉的,那现在的羊楼洞,则是开放的,现代的,明亮的,欢腾的。现如今,不但石板街上的古建筑都得到了大幅改造,除了将有所损毁的建筑按修旧如旧的原则进行修复,不少古建筑的功能还得到了拓展外。还新建了羊楼洞茶文化产业园、万里茶道博览中心、青砖茶研究院、万国茶市等新建筑、新企业等让人应接不暇、怦然心动。

再次游历石板街,我因此体会到了古街“变”和“不变”的真谛。感觉不变的是石板街的“味道”,变的却是石板街的顽强生机和活力。

现如今,政府部门已与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蒙古等20多个北方国家及新疆、内蒙古、河南、河北、北京等自治区、省、市、地再续前缘,在不断创新发展的基础上先后建立了合作关系,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设立了多个青砖茶展示营销窗口,从而使得赤壁青砖茶已成为当地乡村振兴的支柱产业,吸引到了越来越多的游客来这里打卡,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乡创业,居民的腰包也越来越鼓,人气再次越来越旺。

如今走在石板街上,便如同穿越到了晚清时期的街巷,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石板街很窄,只有两米多宽,两边依然是吊脚木楼,第一层用青砖砌起,第二层用木头搭起阁楼,门、窗均由一排长木板拼成。我们抵达时,正是清晨,居民们正纷纷打开门窗。而打开木板门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屋内先有一阵徐缓的脚步声,随后门板“吱嘎”一声,最上方出现一条20厘米左右宽的缝隙,这是第一块门板被卸下来了。接着响起一连串“吱吱嘎嘎”的声音,所有木板都被陆续取了下来,整个过程足有一分多钟。然后,再在同样的节奏,窗户上的木板也被一块一块地拆了下来。等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之后,会有老头或老太太会从屋内搬出一把竹椅放在门口,慢慢坐下,眯起双眼,手里的蒲扇轻轻摇起来,就这样,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太阳越升越高,石板街上的居民陆续打开了大门,“三玉川”“大德通”、“长裕川”、“天顺长”、“聚兴顺”、“德巨生”等茶庄一字排开,长仅1公里的石板街,大小茶庄竟有了50余家,这还仅仅是经过历史考证能查到准确名字的,还有许多茶庄经历了几百年的变迁,连名字也没留下。只不过,如今这些茶庄都不比当年,仅有部分原住居民生活在其中了。

石板街在名为栗树咀的地方拐了个弯,“欧亚万里茶道源头”铭石附近,一处门额题匾为“雷家大院”的徽派建筑古民居群落映入眼帘。雷家大院是一片保存较为完好的徽派古建筑,白墙黛瓦,马头墙高高耸起,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步入院内,只见绣楼俊秀,门院雕梁画栋,清代建筑文化的厚重,都深深镌刻在这一花一木一纹理里面。

明朝初年,雷家先祖就扎根羊楼洞,凭借茶业创下较大的祖业。雷家第21代子孙雷鸣因对茶文化有着浓厚的情结,为感念先祖,传扬洞茶文化,将自己奋斗半生所获财富全部用于了祖业传承重现,终于成功将雷家大院打造成为了一处显赫的洞茶文化展示基地。

现院内设茶文化展示区,陈列着大量19世纪70年代英商、俄商用玻璃镜片照相机留存下来的珍贵照片,照片记录了洞茶的制作过程,洞茶远销万里的不易与艰辛、辉煌与荣耀,也留存了许多历史故事,一眼百年,让人如在镁光灯下般的惊奇发现!

羊楼洞不仅产茶,也产楠竹。很多地方,楠竹被统称为毛竹,其实它又别于毛竹,楠竹系毛竹中最名贵,最有使用价值和经济价值的一种实用竹。在中国300多种禾本竹类植物引属中,楠竹是生长最快,材质最好,用途最多,经济价值最大,种植面积最大的竹种。赤壁素有“楠竹之乡”的美称,楠竹也是赤壁四宝之一。除了可以欣赏,楠竹的竹叶,竹枝,还有竹竿,竹笋,都可以用到生产生活中来。之所以说羊楼洞人聪明,是因为他们还将楠竹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曾经就用楠竹做出各种各样的扇子、油纸伞等产品远销东南亚等地。

而如今因为产品的实用价值缩水,且生产工艺因为无法被机械工艺替代,油纸伞生产技艺因此成为了非遗物质文化。作为该项技艺的第四代传承人但宗汉与妻子陈艳明就在石板街上开了一家不到10平米的小店,夫妻俩同为羊楼洞本地人,深知羊楼洞松峰山中的楠竹是优质的制伞材料。他们制作的油纸伞伞骨用的是6年以上老楠竹,这样一来,各种油纸伞都自带松峰山傲竹的风骨,韧性大、弹力强,不会被虫蛀,因此能在岁月长河里笔直挺拔,在众多茶叶店充斥的石板街上一枝独秀,如其小店门前彻夜不眠的竹编灯笼般吸引到了众多艳羡的目光。

夜幕降临,在朋友的引导下,我们走石板街边的樟树林中的小路上。走在夜里,其实也是走在光里。因为我们的脚下,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地灯。

这毫无疑问是经典的乡村之夜。石板街正精心地、小心翼翼地保留着乡村夜晚的原色。这首先因为它是黑的。大面积的黑如同砖茶般黑漆,几乎所有古建筑的屋檐、道路、花草及远处的圆通寺、羊楼洞烈士陵园都在这黑中隐形,只是在一点天光中隐约现出若干个屋顶勾勒的模糊轮廓。它同时也是极静的,走在小路上,我们听到了蟋蟀的歌唱、蛙的鸣叫、狗的吠声、萤火虫振翅声,闻到了草木之香,闻到了茶地中飘来的芬芳,和大地令我们的灵魂无比安妥的土腥味。自古以来,它们就是乡村夜晚的主角,今夜,它们也当仁不让地是乡村的主角。

它当然也是亮的。树林之上微微闪烁的星星,云层中穿行的瘦月,石板街上的红灯笼,以及茶文化产业园、万里茶道博览中心、青砖茶研究院、万国茶市中的霓虹灯光矩阵,共同构成了羊楼洞今夜的光谱。它们是光,更是热,共同簇拥着石板街,在中国乡村悠长的岁月里沉浮,努力在新时代中、新征程上迸发温暖的政策民心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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