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得贱还在娘肚子里,就叫这名儿了。
这名儿是他奶奶起的,名儿贱,好养。乡下人都信这个。
那年月,湘东地区醴陵浦口一带家家穷得丁当响,吃不饱,穿不暖,没饿死就算是不错的了。
他娘瘦得皮包骨,他不足月就生了,才四斤半。娘没奶水,奶奶抱着他到处讨奶吃,都说这孩子是吃百家奶长大的。
生得贱长得虎头虎脑,白白胖胖,打小就人见人爱。
生得贱一天天长大,奶奶整天抱着他,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喊他:生得贱哎生得贱,你是奶奶的一线天。也怪,奶奶是个乡下人,又上了年纪,说出话来却蛮有韵味。生得贱爱哭,哭着哭着,只要奶奶喊一声生得贱,他就不哭了,瞪着两只滚圆的眼珠子望着奶奶傻笑。
奶奶打着哈哈说,我这个傻孙子诶,日后有傻福喽。
生得贱开始呀呀学语,奶奶就教他说话,生得贱哎,最好吃的是么子?是“亏”。
生得贱嘴里真就吐出一个“亏”字来。虽说吐的音不那么准,反正能听出是那么回事。
奶奶又说,吃亏是么子?是“福”。
生得贱跟着吐出一个“福”字。
奶奶在生得贱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几下,喃喃地说,我这宝贝孙子就是聪明。
他们谁都不知道,在离湖南4000多公里以外还有个新疆,在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区富蕴县一牧场上,有一个叫恩珠的哈萨克女孩,正看着一群棕红色大尾羊吃草哩。他们更不知道,若干年以后,恩珠会与生得贱有一段传奇的姻缘。
二
生得贱生下来就没见过爷爷。他爷爷早死了,死于肺结核,旧社会叫痨病。
他爹叫孙富贵,是根独苗。奶奶还生过几个,都夭折了。
大跃进那年,他爹偷偷报名参军,去了广东汕头。把奶奶气得吐血,夜夜做恶梦,老是梦见打仗,打得那个惨哪,昏天黑地,血肉横飞,孙富贵好几次被炮弹炸得飞上了天,咦,咋又活回来了,还在那里与鬼子拼命。冷不防,斜刺里冒出一个鬼子军官,举起长长的指挥刀,朝着孙富贵狠狠地砍去,眼看就要砍到孙富贵的头了,奶奶急得冲了上去,大喊一声:“富贵快躲开,我杀死狗日的……”话音未落,眼前一黑,乱喊乱叫,醒了。奶奶叹口气自言自语,还好是一个梦,吓出我一身冷汗。
孙富贵当兵第三年,全国都在过苦日子。部队一声令下,三百个军人集体转业,到了郴州一个叫金银寨的山沟里。
他爹那一批人,全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政审特别严,查了祖宗十八代,个个都得根正苗红。他爹当了矿工,那是核工业矿山,属军工保密单位,搞得神神秘秘,只晓得一个8号信箱,其他什么都不能说,连奶奶也不知道儿子在干什么。好在工资比地方高一些,还有保健费、保密费。这在当地已经挺牛气了。
有人问奶奶,你家富贵在哪上班?
奶奶悄悄地说,我儿子在8号信箱里。
孙富贵是个老实人,一直没找到对象。奶奶急得到处托人说媒,总算在老家乡下找了个姑娘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个女儿,隔年生一个,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就是没有一个带把的。
奶奶是读过两年老学的,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平日里她很开明,就是过不了这个坎,一定要儿媳生出个孙子来才肯罢休。
为了要个孙子,她一边给儿子儿媳下死命令,一定要生出个带把的;一边四处求医问药,还经常到庙里拜观音菩萨,名堂搞尽。总算如了愿,娘生了个带把的,就是生得贱。
奶奶本来想给孙子起名叫鬼见愁,想想太难听,毕竟也不姓鬼呀。姓孙多好,赵钱孙李,百家姓里排老三,齐天大圣孙悟空也算是老祖宗,七十二般变化,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本事大着哩,他大闹天宫,连天皇老子都怕他几分。于是想破脑壳,给他起名叫孙德健,有德性又健康,听起来就是生得贱,贱命一条,阎王不收。
一天,孙富贵单位派人到村里,只说孙富贵在井下负了伤,把奶奶和娘接到矿上。
直到这个时候,奶奶和娘才知道,孙富贵说是在矿山工作,其实是在井下干活,跟挖煤的差不多,常常不见天日,比农村作田还辛苦好多倍。
他奶奶和娘见到孙富贵时,孙富贵已经奄奄一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说了一句话:生得贱好……好……活……着……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那年,生得贱才四岁半。他前面四个姐姐已个个水灵。
孙富贵去世后,矿长发话把奶奶和娘接到了矿上,给娘安排了临时工。生得贱和四个姐姐都在矿山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孙富贵一死,奶奶更是把生得贱当作命根子,她放出话来,生得贱长大后,不许当兵,不许当矿工。
三
生得贱被招工进厂那年,唐山大地震,死了好多人。三个伟人相继去世,举国哀恸。
那是个兵工厂,在永州道县。道县在哪里,过去听都没听说过。倒是永州,知道一些,书本上学过: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有人告诉生得贱,永州在湖南最南边,靠近广东广西,古时候是蛮荒之地,犯人充军的地方。
生得贱不管这些,有工作就好,有个饭碗心里就踏实。他脑子里总记得奶奶,他要走的头天晚上,奶奶还在交待他,你这份工作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你要好好干,凡事不要逞强,凡事不与人争,能忍不能忍之事……
生得贱拉着奶奶的手,调皮地说,奶奶,我知道了,世上最好吃的是么子?是“亏”;吃亏是么子?是“福”。
奶奶抱着生得贱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笑着说,乖孙子诶,你要时刻记得奶奶的话喔,莫让奶奶担心。
生得贱不住地点头,就像鸡啄米似的。他娘什么话也没说,只在一旁抹眼泪。
刚进厂时,住房没分配好,二十几个人住在厂子弟学校一间教室里,打地铺,地上铺了一层稻草。生得贱来得早,随便把行李往角落里一扔,算是临时安顿下来了。到了晚上,屋子里像种蕃薯一样,挤得差不多满了,又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矮个子昂着个头,打量着屋子里的人,身子抖个不停,好似筛糖一样。生得贱觉得这人好笑,哪晓得矮个子把一个背包往他身上一扔,操着长沙话说,你挪挪,咯个地方是我的。
生得贱就纳闷,我来的时候还没人,怎么成他的了?
高个子上来用脚踢了踢他的屁股,喂,叫你呢,大哥和我早就来过了,看中这个角落避风,暖和。
哦,咯里是暖和些。生得贱附和着,起身正要挪开,旁边有人说话了,你们这是欺负老实人嘛,明明他先来的。
矮个子双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人说,哟哟哟,你谁啊,那只眼睛看见不是我先来的?想搞事吗?老子奉陪。
生得贱连忙爬起来,挡在矮个子面前,怯怯地说,大哥你睡这里,
我到那边找个地方。那个人嘟嘟着,什么人哪。生得贱赶紧朝那边招手,兄弟算了,以后我们都是一个厂的人了,我睡哪里都一样。说着拎起被子准备走。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正是矮个子。
矮个子点点头说,你就睡我边上,我们挤一挤。说着,用脚示意高个子往那边移。
生得贱还在犹豫,矮个子抓起他的被子一扯,命令似地说,你就睡咯里,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真是不打不相识,原来矮个子和高个子也是醴陵人,一个叫倪五四,县城姜湾街上的,一个叫卢跃进,泗汾的。
听说这兵工厂是五十年代末建的,与生得贱他们年龄相当。这里与广西全州搭界,生得贱他们坐火车还得从全州下车,再坐厂里的大巴车折回湖南境内,才能到厂里。折腾是折腾,生得贱觉得蛮好玩。厂区占地面积很大,有山有水有桥有洞,与桂林山水相似,几个车间都在大山洞里,两边是机器,汽车在中间跑。这兵工厂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大部分是从汉阳兵工厂抽调来的,还有安徽、天津、东北、上海、包头来的,后来湖南本地转业退伍军人安置比较多,半边户不少。刚开始还是实行军管,厂长是部队的一个团长,后来慢慢划给地方,还是属省国防科工办直管,厂子保留着军工番号,对外则称湖南某某厂。架子与道县政府一般大,这在当地是蛮气派的。
生得贱最感到新鲜的就是每天上下班都吹军号,他的父亲当过兵,他心里有个梦想就是当解放军。军号声激昂悠扬,飞越厂区上空,在山山水水间回荡,仿佛自己就在军营一样,浑身上下汗毛都往上竖,特别来劲。到后来他才弄明白,军号不是吹的,是广播里放的。
大通铺住了一个月,单身宿舍分好了。
一间单身宿舍住三个人,生得贱和倪五四、卢跃进住一起。
能和两个老乡住一屋,生得贱好高兴。卢跃进在生得贱胸前捅了一拳说,怎么样,还是大哥够意思吧。生得贱连连点头说,好,真好。
一天晚上,倪五四躺在床上,振振有词地吟诵道:行路难,安家难,人生难得几回搬。费思量,黯神伤,逝去多少好时光。燕子来时声声唤,错把新窝当故乡。
生得贱以为他在看书,过去一看,他在小本子上写诗。这下足足把他震住了,他从小不喜欢读书,尤其不喜欢背诵古诗词,觉得古人咬文嚼字,那玩意太麻烦,搞不懂。他也不喜欢听京戏,说是国粹,可他听不惯,一个字叽叽哇哇喊好久,一句话拖半天。但他又佩服会背古诗词的人,特别佩服还会写诗的人。倪五四在他眼里一下子高大起来,一点不矮。
他们三个人,就数倪五四脑子灵泛,还一肚子鬼。好多时候,生得贱和卢跃进弄不明白的事,只要跟倪五四一讲,他就能说出个道道来,叫他俩口服心服。倪五四最讲义气,又从来不怕事。厂里有个派出所,他们三个人是常客。也没什么,就是喜欢打抱不平,回回事情都是倪五四挑起的,好在他从不含糊,一人做事一人当,把生得贱和卢跃进摘得干干净净,那调子那气势,简直就是侠客一个,牛高马大的人在他面前都得矮三分,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生得贱姐姐多,经常会给他汇款十元二十元,还寄些吃的穿的来。在那个年代,有这种待遇的可不多,每月工资才34.5元,得一分钱掰作两分钱用,好些人每月连饭菜票都不够吃的。
一天晚上,倪五四对卢跃进和生得贱说,俗话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三人一个县里出来的,也要抱成一团,别人才不敢欺负我们。三国时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们干脆也结拜吧。
生得贱高兴得跳起来,好啊好啊。
卢跃进马上附和,要得要得。
三人就在房子里,对着毛爷爷画像叩了三个头,每人喝下一碗当地米酒,算是结拜了。
倪五四是大哥,卢跃进是二哥,生得贱是三弟。
卢跃进说,倪卢孙三兄弟,试看天下谁能敌。
生得贱对这个记得烂熟,跟着说,对,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倪五四鼻孔里哼哼,振振有词地说,从今往后,兄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生得贱和卢跃进连连点头说,要得要得。
生得贱每次收到包裹,凡有好吃的,就请大哥二哥一起吃,那两个也不客气,敞开肚皮嘬一顿好的。
别看倪五四个子矮,饭量大得很,饭菜票老是不够吃,经常跟生得贱借钱,每回都特大气地说,三弟,记在我账上,到时大哥一起还。
生得贱扯长脖子说,大哥,不用还,我的就是你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生得贱的姐姐们经常会寄衣服来,大多是新衣服,有的是姐夫穿过的,也有八成新。大包小包的,让人看了好生羡慕。
倪五四好似自言自语地说,小时候就听老人说,新衣服硌人,穿着不舒服,让别人先穿一阵,自己再穿就舒服了。
生得贱点点头,好像是听人这么说过,叹口气说,我找谁来穿呢?
倪五四说,谁叫我们是兄弟哩,我帮你穿吧。
卢跃进就是倪五四的跟屁虫,赶紧说,我也可以帮忙穿一穿。
这样一来,倪五四总穿新衣服,卢跃进接着穿,穿旧了,再给生得贱穿。
有人找生得贱说,你怕有点宝气吧,新衣服给别个穿,你穿旧衣服。
生得贱说,这样蛮好哇,不硌人了。
那人说,倪五四是撮巴子,他的话你也信?
生得贱点点头说,他聪明,是我大哥。
那人摇了摇头说,你真是一个活宝。转身走了。
生得贱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感觉很舒服。
四
当年的兵工厂都是建在大山沟里,靠山靠洞,偏远闭塞。隐蔽是隐蔽,保密是保密,可就苦了那些年轻人,对象不好找。老家太远,一年难得回去一次,哪有工夫谈对象。日子久了,新鲜劲过去了,人就开始不安分了。
国家看到了这点,从外边招来两百个女青年,有湘潭的、衡阳的、益阳的、也有长沙的。不到半年,抢得一个不剩。生得贱下手慢,没抢着。倪五四也没抢到,女的都嫌他个子矮,卢跃进倒是抢到一个,可没谈多久,那女的嫌他太小气,转身和别人好上了。
卢跃进的小气是出了名的。卢跃进爱抽烟,好的抽不起,只能买厂里人自己卷的烟抽,一毛钱一包。他总会悄悄地把一包烟分成两包,右边裤袋一包放一支烟,另一包十九支烟。他烟瘾大,每次在人前抽烟,都是掏右边裤袋,拿出一支烟来在人前一晃,嘿嘿地笑两声说,不好意思,只一根了。过后他又会在右边烟盒里放进去一支烟。把戏玩久了,总有穿帮的时候,有人趁他不注意,掏了他的左裤袋,那包烟却有十多支。有人送他一个绰号:右一支。
生得贱长得不高不矮,端端正正,还是蛮有女人缘的。热心人好几次给他做介绍,可他一见姑娘就发怵,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紧张得要命,一肚子话就是说不出口。
倪五四想帮他,给他出了好多主意,生得贱不是觉得太流氓,就是感到不对劲,反正都没派上用场。
生得贱干脆请倪五四帮忙,陪他去相亲。倪五四眨巴眨巴眼睛,摇头晃脑地说,好哇,老弟的事就是我的事,谁叫我是你大哥嘞,包在我身上。每次倪五四都穿着生得贱姐姐寄来的新衣裳,人模狗样的,生得贱却穿着工作服,倒像是他的跟班。说是生得贱相亲,事实上都是倪五四在与姑娘谈。看到倪五四瞧姑娘那色眯眯的眼睛,生得贱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一看到他与姑娘谈得火热,又不由得心生几分感激来。
生得贱对那姑娘有好感,便要倪五四帮忙回话,再传纸条约会。
一来二去,倪五四与姑娘好上了,生得贱变成了多余的人。这事成了笑柄,有人说生得贱蠢,有人说倪五四太坏,生得贱像个没事人一样,还管那姑娘叫大嫂。遇到别人笑他,他还会说,我奶奶说过,婚姻本是前世注定,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
卢跃进也想学大哥的样,对生得贱说,三弟,你也帮帮二哥,以后相亲让我陪你去。
生得贱翻了翻眼白,爽快地说,好,我有大哥二哥,真好。
卢跃进还真找着了,又有人说,那姑娘也是个小气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生得贱不理会这些,满心欢喜地替二哥高兴。
倪五四和卢跃进告别了单身,搬了出去,生得贱和另两个长沙人住一屋,也学着他们讲长沙话。他老是把长沙说成床上,惹得别人笑痛肚皮。
过了两年,厂里又从广州、上海大城市招了一批姑娘来。倪五四和卢跃进还是蛮关心这个三弟,总以大哥二哥的姿态,为生得贱出谋划策,还有大嫂二嫂也四处张罗,真没少出力。姑娘们都没看上生得贱,觉得他太老实,半天憋不出个屁来。
与生得贱住一屋的那两个长沙小伙,一人盯上一个姑娘,死缠烂打,居然成了。眼看这批姑娘又被抢得差不多了,生得贱心里暗暗着急。
和同事们聊天,也总会说到找对象的事,他总是说,这事急不来,得看缘份。
厂里有个姑娘叫恩珠,人长得漂亮,不仅个子高,鼻梁也高,尤其是那一对眼睛格外水灵。恩珠是从广州来的新疆姑娘,怎么去了广州,又怎么来到了厂里?恩珠从来不说,厂里人越是好奇,恩珠一直是个谜。
恩珠除了外形看得出是个新疆姑娘,其他地方早已汉化,她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广州话,平时大大咧咧,像个男子汉。
厂里那些男的一见恩珠,眼睛都直了,一窝蜂式的往上涌。听说她也谈过几个,都不合她的意。那些男的不死心,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还闹出不少笑话。恩珠其实是个直肠子烈性子,实在拗不过,就对那些男的说,我前不久在厂子后山上玩的时候,不小心丢失了一块梅花手表,谁能找到,我就和谁好。结果那些后生子,一个劲地往后山跑,找了好多天,差不多把个后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只梅花手表。
忽然有个人脑子一激灵,觉得好像是被恩珠给耍了。这帮人不气不恼,照样围着恩珠团团转。
恩珠把他们当空气,视而不见。
一时间,厂里一大帮后生子被折腾得茶饭不思,神魂颠倒,日子久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悻悻而去。
谁也没料到,恩珠看中了生得贱,还反过来追他。生得贱又不蠢,在那些人在追恩珠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好笑,自己连想都不敢想。
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恩珠很快就把这层纱给捅破了。
恩珠成了生得贱老婆。许多人大跌眼镜,有人问恩珠,你怎么就看上了生得贱?
恩珠耸耸肩,反问一句,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厂里好多人说,生得贱傻子有傻福哩,捡到了一个大篓子。
生得贱总是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年腊月,生得贱带着恩珠回到醴陵浦口乡下,他要让奶奶看看自己找的女朋友。
生得贱心里明白,只要奶奶满意,他娘就满意。几十年了,娘就是奶奶的一个影子。
恩珠见到奶奶的那一刻,奶奶还躺在床上,说是头痛。
恩珠喊了几声“阿帕”,连忙改口喊“奶奶”,奶奶也没答应。
娘问生得贱,她怎么能喊你奶奶叫阿帕?没大没小的。
生得贱急忙解释,恩珠一时忘了,她喊阿帕,就是喊奶奶,不是妈妈。新疆哈萨克人把爷爷喊阿塔,喊奶奶叫阿帕。
生得贱生怕奶奶病得不轻,急忙上去摇奶奶胳膊,嘴里不停地喊着奶奶。
恩珠二话不说,转身打来一盘温热水,拿条毛巾在水里拧干,轻轻地放在奶奶额头上,柔柔地说,奶奶,我小时候见我奶奶这样做过,她还说,热敷能让头痛舒服些。
恩珠这一招真灵,奶奶的头痛很快就好了。
生得贱抱着恩珠在奶奶面前转了三个圈,憨憨地说,恩珠你真是仙女下凡哪。
奶奶笑眯眯地问恩珠,你这名字挺好听,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恩珠对奶奶说,恩珠在哈萨克语中有珍宝、贵重和美丽的意思。奶奶听得不住地点头,笑得像花一样灿烂。
二天,生得贱从奶奶房门前过,顺耳听到奶奶对娘说,这个姑娘脾气性格好,长得高高大大,屁股又大,好生崽。
五
赶上了改革,翻砂车间搞优化组合,生得贱第一个被甩了出来。
恩珠一看,太欺负人了。生得贱到底哪里没干好,上班第一个到,下班最后一个走,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从不多话,更不多事,分明是欺负他老实。
倪五四和卢跃进也赶了来,气鼓鼓的要去找他们车间主任闹事。
生得贱立马拉住大哥二哥,央求说,大哥二哥,算了,大家都不容易,谁都想保住饭碗,我谁也不怪。
恩珠咽不下这口气,她要为丈夫出头,要让人家对她男人刮目相看。一气之下,她把经营科副科长的职务辞了。这下成了厂里特大新闻,她一个女人,经营科副科长干得好好的,为了替自己男人出气,居然连职务都不要了。这一招可是给生得贱赚足了面子。
恩珠这一闹,经营科科长也容不下她,处处刁难她。
恩珠一狠心,干脆把工作也辞了,这叫炒了厂里鱿鱼。
恩珠还放出话来,我家男人叫孙德健,孙——德——健。以后谁要敢再叫生得贱,别怪我不客气。
有人嘀咕,孙德健,不还是生得贱嘛。
生得贱倒是活得自在,一副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的神态。
夫妻下岗,还有两个孩子,吃什么用什么?
恩珠对生得贱说,我们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事做?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生得贱说,老婆,我听你的。
在别人看来,生得贱平日里唯唯诺诺,凡事都听老婆的。他不太会说话,甚至有点木讷,可他有句话成了厂里流传的名言——找个好老婆,就有一片天。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计划经济刚被打破,市场经济才露头,做什么生意都赚钱,好像地上有钱捡似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
那个时候流行一句话,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恩珠到底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她回了一趟广州,带回来几大蛇皮袋袜子。
生得贱吓了一大跳,你买这么多袜子,我们穿得完吗?这要穿到猴年马月?
恩珠望着自己的傻男人,摇了摇头说,明天起,我们卖袜子去。
卖袜子,摆地摊。这在厂里是破天荒第一家。
刚开始,生得贱不好意思叫卖。恩珠不怕,大声吆喝起来:生得贱的袜子,价格实惠,经久耐穿嘞。
咦,人们好奇,恩珠不是不让人叫她男人生得贱吗,怎么她自己反倒叫起来了。
生得贱和恩珠往那里一站,像一对活宝似的,厂里人都晓得他们不容易,人又实诚,都愿意买他们的袜子。
厂里那些当初追过恩珠的男人们,虽说早都成家了,对恩珠还是念念不忘,只要逮着机会就会大献殷勤。这下好了,都争先恐后来买袜子,生意好得不得了。
过去兵工厂靠山靠洞,是为了隐蔽加保密。如今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也没啥保密的了。厂子在山沟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材料和产品运输成本太高。兵工厂转型,全国一盘棋,上面政策叫军转民,整体搬迁,往交通发达的城市搬。
生得贱所在的兵工厂搬迁到了湘潭市岳塘区天鹤村。
毕竟是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崽,到了市场经济体制下日子就不好过了。搬迁来时许多不适应,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厂子越来越不景气,产品不对路,销路也不畅,成本又太高,厂里一些人还专挖厂里的墙角,纷纷干起了私活,有的干脆在外边开厂子,和厂里抢生意。
厂子一天不如一天,工人们陆陆续续下了岗,后来就一次性买断。生得贱和恩珠每人分得两万多元,干了半辈子,一刀切,两人加起来才五六万。好在这几年摆地摊赚了些钱,他们不怕。
许多人一时找不到事做,更找不到方向,好像天就要塌下来。
生得贱和恩珠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后来就收起了地摊,租了门面开了个小超市,名字就叫“生得贱超市”,生意红红火火。
生得贱和恩珠有两个孩子,儿子叫孙大龙,女儿叫孙恩珠。两个孩子都长得高大,有点新疆味,都很懂事,又会读书。
生得贱在最好的地段书香庭苑买了一套商品房,也是厂里第一个买商品房的人。
倪五四身体一直不太好,患了脑梗,住了几次院,差点走了。女儿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瘾,抓了放,放了又抓,苦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还好他老婆硬扎,无怨无悔,苦苦撑着这个家。
卢跃进两口子日子过得紧巴巴,女儿嫁了没几年就离婚了,带回来一个外孙女。
明眼人都看得出,倪五四和卢跃进成了生得贱的帮扶对象,倪五四、卢跃进看病住院、孩子上学、打工,生得贱帮了不少忙,还花了许多钱。倪五四卢跃进见到生得贱都觉得不好意思,生得贱咧嘴一笑,嘿,你们是我大哥二哥,我要不帮还是人吗?
六
生得贱那四个姐姐原本都有体面的工作,大姐在醴陵市八里坳区供销社阳三石商店,二姐在国光瓷厂,三姐在永胜瓷厂,四姐在群力瓷厂,她们找的对象也在厂里。那时候双职工家庭是挺让人羡慕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铁饭碗也有被砸烂的一天。就像醴陵城郊的那片土地一样,今天被征地,明天被开发,后天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商店改制了,好些个瓷厂也破产了。
生得贱每个月都要拿出一些钱去接济四个姐姐。他对恩珠说,当年我在山沟里,四个姐姐都对我好,都帮过我。如今她们日子不好过,我就要尽能力去帮她们,还要帮我那些子侄们,让他们好好读书,早日成才。
恩珠笑着说,我当初就是看你善良。这事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那年春天,生得贱去马来西亚谈一笔生意。
才出去三天,生得贱老是心神不宁,右眼皮直跳。
同行中有人说,好兆头哇,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生得贱说,不对呀,明明是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那人说,你记错了,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生得贱连连说,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刚说完,手机响了,是恩珠打来的,说是奶奶病危,要他速速赶回去。
生得贱把所有的事情都丢下,原定的机票也没来得及退,又买了机票直飞长沙,直奔湘潭,扑倒在奶奶床前。
奶奶开心极了,皱巴巴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
怎么回事?生得贱懵了。
恩珠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奶奶说,孙子哎,是我的主意,你不要怪他们。
生得贱还是一脸疑惑。
奶奶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不好的梦。梦见天上伸出一只手来,很长很长,拽着我往天上拖。拖到半空,手一松,我就掉了下去,下面黑洞洞的,吓死我了,我手里还抱着孙子你。我拼命喊生得贱、生得贱,你听不见,我想抓你又抓不着……
奶奶抓着生得贱的手说,孙子,我是生怕你有个闪失,不马上见到你,我就不放心。你不会怪我吧?
生得贱笑着说,奶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怎么会怪你呢?
三天后,生得贱在家陪奶奶看电视,电视上播出一条消息,说是马航飞机失事,在某一海域失联,客机上乘客和机组人员无人幸存。多国派出飞机和军舰正在全力搜救……
生得贱吓出一身冷汗,忙从包里翻出那张机票一看,我的个天哪,正是这一趟航班。
如果生得贱不是提前回国,就在那架飞机上。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有好事的新闻媒体要采访生得贱。生得贱说,我不接受采访,那么多人遇难了,我也很痛心。奶奶说,对,我们不干那缺德事,不能幸灾乐祸,不能给那些死去的人家雪上加霜。
邻居们都说,生得贱的奶奶是活菩萨。
奶奶说,我孙子生得贱命大福大喽。
七
生得贱的奶奶九十八岁了,满头白发像雪山一样白,除了耳朵有点背,其余都好,喜欢看电视,喜欢打麻将,喜欢吃红烧肉,每餐能吃一碗饭,还要喝一点白酒。奶奶衣着简朴,干干净净,生活完全能自理,几乎不要别人插手。
奶奶老是吵着要回乡下去,可乡下没人了,老房子早卖了,回是回不去了。这一直是奶奶的一块心病。生得贱明白,乡下人把土地和房子看得跟命一样重要。这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孙大龙结婚了,孙恩珠嫁人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生得贱和恩珠也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生得贱又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电梯房,把奶奶和娘接到一起住,省得她们爬楼梯,就是要好好孝顺她们的。
生得贱把生意交给儿子打理,他和恩珠经常陪在奶奶身边。恩珠开着车载着轮椅,带奶奶和娘到处走动走动,沿江风光带、东方红广场、盘龙大观园、岳塘国际商贸城、昭山、七星村……每到一地,恩珠就小心翼翼地把奶奶扶下来,坐上轮椅,推着奶奶边走边聊,还时不时拍拍照,奶奶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奶奶总是说,湘潭变化太大了,岳塘变化太大了,好多地方我都认不出来了。奶奶抓着恩珠的手说,恩珠,我真想去新疆看看。
恩珠眼里噙着泪花,连连说,奶奶,我们一定陪您去新疆,看看天山,看看可可托海,看看大尾羊,看看胡杨……每当这个时候,恩珠觉得奶奶就像个小孩。
老奶奶逢人就说,我家生得贱就是福气好,找了个好老婆,才有这好日子。
小区里的人都说,这老太太成精了,能活两百岁。
就在那天晚饭,老人家只吃了一点点东西,早早上床睡觉了。
娘和恩珠在看电视,忽然听到奶奶大叫几声:生得贱——生得贱——
奶奶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嘴里仍不住地念着生得贱,声音越来越小。
生得贱赶到的时候,奶奶长出一口气,一头歪倒在生得贱的怀里。
奶奶——生得贱撕心裂肺地喊着奶奶,好似把黑夜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奶奶的眼睛微微睁着,生得贱轻轻抚摸着奶奶的手,奶奶的眼睛仍不肯闭合。
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生得贱一激灵,拉着恩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嘴里一字一句地说,奶奶,我们一定带你去新疆,看看天山,看看可可托海,看看大尾羊,看看胡杨……
奶奶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