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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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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先生


欧阳伟

 

再次回到湘潭,已经是十年以后。湘潭于我已然陌生,好多地方物是人非。是啊,十年,我已不是从前的我,湘潭也不是昨日的湘潭,不仅仅是城市长高了许多,漂亮了许多,而是她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弥漫开来,那么地诱人、醉人,甚至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离开湘潭,去到一个叫零陵地区(现为永州市)道县寿雁镇的山沟沟,那地方太偏远,之前听都没听说过。一去才晓得,离桂林不远。那年,对越自卫还击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兵工厂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刚来乍到,觉得一切都新鲜,山是那种卡斯特地貌石头山,到处是溶洞,车间就建在洞子里,洞门口一个大大的红五星,一条小河从厂子中间穿流而过。想当年,“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兵工厂选址都是靠山靠洞。我在湖南东升机械厂从技术员到厂办秘书,从宣传干事到办公室主任再到宣传科长,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我原本是学工科的,师傅是兵工系统的“刀具王”,收我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可我不争气,志不在此,却爱好文学,且到了痴迷的地步,由技术到行政再政工,这算不算是背叛师门呢?山沟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我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让文学书籍给打发了,似懂非懂,想学着写点东西,苦于找不到老师,一直瞎折腾。

机会来了,零陵地区文联副主席、群众艺术馆馆长、画家蒋贤哲先生来到厂里,他是来看工人画家吴榕郊的,我与吴榕郊是好友,吴榕郊把我介绍给了蒋主席。蒋主席听了我的诉说,有些许惊讶,当即表态,你到零陵来找我,我给你介绍几个老师。

那时,零陵地区文联有本刊物叫《潇湘文艺》,地区群众艺术馆办的刊物叫《舜风》。

从寿雁到道县有十五公里,从道县去零陵地区近百公里,来回得一天。关键是要翻越两座大山,车子盘上盘下,整个人好似悬在半空,心便一直吊在嗓子眼。

我背着个黄挎包,带着自己的习作,全部写在绘图纸的反面,分小说、散文、诗歌,装订成三大本,还有两个大馒头。

那是个冬天,我先寻到群众艺术馆,蒋主席正在画室画画。

他放下画笔,领我到了市文联。见到了小说老师郭明、散文老师李长廷、诗歌老师汪竹柏。

得到了老师们的指点,我便信心满满。

断断续续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了,还获过几次小奖,我的野心更大了,总以为自己还可以写得更好……

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大潮,“保军转民”、整体搬迁,给我所在的兵工厂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我们早已习惯的生活和思维被打破,就像海边搁浅的小鱼儿,只能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纠结,想回时回不来,回了又不知所措。

刚回到湘潭那会,我真有点蒙,仿佛跌入原始森林,找不到出口,我急着要找一个向导、一个领路人。经验告诉我,去市群众艺术馆。

雨湖公园一侧,紧邻市十六中学、市歌舞团,便是市群众艺术馆了。

我背着一个黄挎包,里面装着几本自己的习作,像个冒失鬼一样,见人就说,我喜欢写点东西,想到这里找个老师。

对方抬头望着我,觉得几分新鲜,把我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对我说,那就是江立仁老师。他可是在全国获过大奖的作家啊。

后来我才知道,江立仁老师与人合作的报告文学《彭大将军回故乡》发表在1979年《中国青年》杂志上,荣获当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江老师起身,伸出双手说,你好!你好!

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来。

江立仁老师高挑个子,身板笔挺,脸色红润,头发向后反梳,戴一副金边眼镜,他的年龄与我父亲相仿,却比我父亲慈祥得多。

我看见江老师桌子上堆着好多稿件,他给我泡了杯热茶,与我谈了很久,问我喜欢写些什么,写了多久了,在哪里发过东西,最近在写什么……

他看了我的习作本,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哟,你这么勤奋,写了那么多,而且写得还蛮好嘛。他从中挑了两首诗,说,我这里有个刊物,到时争取用上去。

聊着聊着,好像我与他不是第一次见面,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最后,他给我留了联系方式,执意送我到了大门口。

我走出好远,他还站在那里朝我招手。

我心头一热,抬头对天说,我找到老师啦。

那时,在市政府(现为雨湖区政府)大院拐角,与湘潭百货大楼相连的围墙处,有一文化长廊,是市群众艺术馆主办的“百花园”文艺橱窗。那里刊登的文章全是用毛笔抄上去的,经常吸引着无数路人驻足观看。湘潭的文学爱好者成百上千,能有文章在上面露个脸,是件很风光的事。记得我有一篇报告文学《他从山沟来》,写的是我在零陵地区(现为永州市)道县湖南东升机械厂的同事、工程师李世祥科研攻关的事迹,被江老师选中,抄了上去。还荣获了当年湘潭市百花文艺大奖赛二等奖。我好兴奋,时不时骑着单车去到那里,怕遇到熟人,只能装作路过,瞥上几眼,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直到如今,这种感觉还在。每每说起这些,好多湘潭的文友,都有同感。

慢慢熟悉起来,江老师把我引荐给市文联主席兼市作协主席杨振文,杨振文老师早年在《人民文学》发表过小说《福大接亲》,出版过中篇儿童小说《芬芬为什么剃光头》,在全国影响蛮大。他一口湘乡话,我有些听不太懂。他很亲切,总是笑。

有次,江老师告诉我,《湘潭广播电视报》有副刊,经常刊登一些文学作品,主编谷静老师就是一个作家。你去找找他,肯定对你有帮助。

就这样我又认识了谷静老师,乖乖,又是一个在《人民文学》发表过小说的作家。再后来,我又认识了冰静老师、孙南雄老师、周克武老师、刘剑桦老师……

拿句流行的话来说,我终于找到组织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经常与这几位老师打交道,得到他们的指点,还能经常参加市里的文学讲座和采风活动,我的创作有了较大进步,报刊上露脸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江老师还担任《雨湖文艺》主编,经他发现、培养的作者数以千计,后来都成了湘潭文学界的中坚,有的已经在全国产生影响。

那年,江老师从群众艺术馆退休了。我以为,这位研究馆员也该安享晚年了。

 

没多久,江老师打来电话:我在《湘潭个私协报》上班,负责编辑副刊,半个月一期,你有什么好稿子可以发来。

我想去看看,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江老师退休不下岗。

寻到那里,原来是湘潭市工商局个体私营企业家协会,一听是来找江老师的,马上有人喊:江老师,有人找您。

说是编辑部,其实就江老师一个人。《湘潭个私协报》后来改为《致富之声》报,还是江老师任主编,还是他一个人。

江老师笑吟吟地说,我主要是看中了这里领导开明,有个副刊版,全部由我作主。你知道,我就喜欢这个,我要把它打造成湘潭文学的新阵地。

的确,江老师在“绿叶”副刊上花的心思不亚于当年的《雨湖文艺》杂志和《百花园》报纸。有小说、散文、诗歌、歌词、报告文学,还有摄影、书画作品。湘潭文艺界的朋友又经常在这里相聚了。记得我就有小说《金宝》《渡船老倌》《风向》《冰糖柑》和散文、诗歌在那里发表。

每次收到江老师寄来的样报,我都会认真读几遍,找到江老师修改的那些地方,哪怕一个字,我都要好好揣摩,领悟他的良苦用心。

隔三差五我就想去江老师那里坐坐,看看他,和他聊聊天。要是隔得久了一点,我就心神不宁,好像丢了魂似的。每次我去,江老师总是泡好一杯绿茶,等我一到,茶温正好,喝着特别爽。

我知道江老师爱喝点酒,从不贪杯,从没见他醉过。

有段时间,我包里总带上一瓶酒,小糊涂仙、浏阳河、邵阳大曲,一斤装、半斤装都行,我还会买上两样熟食,或卤猪耳朵、卤鸡爪,或香辣小鱼、花生米。江老师从不挑剔,都能将就。有时是他备好酒菜叫我去。我们两个就在办公室,把门一关,喝点小酒,神侃起来。

那种日子,至今想起来都是一种享受。

江老师比我父亲大三岁,我俩成了忘年交。

1998年,我的第一部歌诗作品集《橄榄情韵》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我请江老师作序,他欣然应允,把我那百多首歌词、诗歌研读了好几遍,写出《向着太阳奔跑的人》一文。他说我是“一个朝着真理的太阳奔跑的人”,这是对我的褒奖,更是对我的鼓励和期许。

那年,我为写长篇纪实文学《独臂上将彭绍辉传奇》辞去公安干校副校长职务,引起不小的风波,好多人以为我疯了,写书就写书,有必要辞职吗?

江老师不这么看,他的观点是,当官一阵子,做人一辈子,写作也是一辈子的事。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认准了,你就去做,不然你会后悔的。

2006年3月,《独臂上将彭绍辉传奇》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了,我在第一时间送给了他。他花了半个月,认认真真看完了,还写了一篇很长的评论。

2012年6月,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的长篇小说《“主神”的毁灭》,他已耄耋之年,他把拙著通读了两遍,又写了一篇评论文章。

每次在我的作品研讨会上,他是发言最积极、准备最扎实的一个。

某日,江老师打电话给我,叫我去他家一趟,有些东西要送给我。我说,您送什么东西给我呀?我不能要。他说,你来吧,是我收藏了几十年的一些古籍,我老了,用不上了,丢了可惜,只有给你我才放心。

江老师家,我去得多啦。每次一到,他和杨姨就已备好了茶水或点心,红茶、绿茶、甜酒冲蛋、蜂蜜水……变着花样款待我,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个孩子。

搬回来几十本文史古籍,有的是线装的或油印的,有的是光绪年间的、有些是民国时期的,这可是无价之宝啊。这份挚爱、这份信任,叫我怎么承受得起啊。

我与江老师相识三十年了,但凡我有一丁点成绩,他都会欣喜若狂,总是及时打电话或发微信给我,说些祝贺和鼓励的话。点点滴滴,滋润着我的心田。

有时我在想,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玩微信的?居然还玩得这么溜。

 

毫不夸张地说,湘潭市的中青年作家都受到过江老师的指导和提携,都是他的学生。

江老师是湘潭市作协原副主席、名誉主席。早些年,我任着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经常组织一些活动,每次都会邀请他和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我都会自己开车接送,当然我就不能喝酒了。这既是体现一种尊重,也是对生命负责。可他觉得过意不去,执意不让我送,总是说,每次你来接送,害得你没喝到酒。好几回,他提前悄悄溜走了,他宁愿坐公交或打的。

按本地习俗,做寿酒,男进女满。江老师七十九岁那年,作协主席团会上大家都说,今年我们一起为江老师做八十大寿。

这事得好好筹划,自然落到我的身上。

我几次与江老师沟通,他都客气地谢绝了。他说,我真不做酒,也从来没做过生日酒,谢谢你们的好意。

可过了些时日,江老师要我邀请作协主席团和密切的作家朋友,一起到河西红月亮大酒店聚一聚。他和夫人杨姨早早等在那里,两桌酒菜,二十多人,谁的礼金也不收。他以这样的方式请我们嘬了一顿好的。

这几年,我兼着岳塘区作协主席,创办了一个“岳塘之光”文学讲坛。每半年举办一期文学讲座,邀请市内资深作家授课,或小说、或散文、或诗歌、或报告文学……主要是想为解决文学人才青黄不接的问题做点事。至今已开办六期,受众达三四百人。记得去年初,我请江老师讲报告文学创作。从接到邀请到开讲,前后三个月,他不时打电话来,和我商量开讲题目,讨论讲授内容、重点、方法。问我有什么要求,听课的朋友们有什么想法。他说,我接到任务后,一直在准备讲稿,不断修改完善,我怕讲不好,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家。

真是一个可敬又可爱的老头!

江老师是湘潭文学界最年长的作家,也是湘潭文坛上的一棵长青树。

他先后出版了青少年文学读物《彭德怀元帅的故事》、诗集《你与我》、散文集《生命之树》、小说散文诗歌集《情海》等。可喜的是,江老师一直笔耕不辍,时有作品问世。

前不久,江老师写了一篇评论《漫谈报告文学的艺术特色》,发到我的邮箱,因为我担任着《湖南报告文学》杂志执行主编。我把这篇文章转交给了负责评论的编辑黄菲蒂老师。菲蒂很快回复说:江老师的论文我拜读了,前辈的敬业精神令人敬佩。稿件涉及到报告文学的很多问题都是老先生的真知灼见,但相对于今天迅速发展的报告文学现状来说,可能有些观点还需更新。若能请江老师改成他对湖南报告文学创作的看法是不是更好些?我觉得菲蒂说的有道理,多次与江老师沟通,我又担心,毕竟江老师年事已高,经不起这般折腾。可我想错了,他比我还能折腾,全然不像一个老人,而是一个卯足了劲的汉子。他选取自己创作报告文学的几个精彩瞬间,把自己当年是如何不怕受牵连、敢于担当,采访彭德怀的故事,如何采访盲人罗明照开商店的趣闻,写出《“摸摸”商店》。他写的“摸摸商店”不是写传奇故事,而是向人民报告改革开放政策深入人心,连一个盲人都从“左”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勇于克服重重困难,从一个最底层最弱势的盲人,一跃成为商海弄潮儿。这篇报告文学《“摸摸”商店》,发表在人民日报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报告文学》1958年第2期,在全国产生很大反响……他把自己的采访经历和经验和盘托出,写成创作谈《采访是写好报告文学的必由之路》,这是他的心血之作,更是他的殷切期望啊。

“红豆诗人”一直是江老师的另一个雅号。我们身边喜好写爱情诗的诗人不在少数,但像江老师八十八岁高龄,还把爱情诗写得那样清新灵动又超凡脱俗,却是寻不出第二个。

有人问过江老师,您健康长寿有什么秘诀?

江老师笑呵呵地说,我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就这样糊里糊涂过来了。

其实,我们私底下谈论过,江老师最大的特点就是心态好,对人好,永远保持一颗童心,永远有一颗爱心。还有一点,他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夫人杨姨,杨姨原是妇幼保健院的医生,也是他的保健医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老师发表爱情诗的时候,喜欢用一个笔名叫梦萍。我们这些晚辈常在他面前淘气,调侃地问:江老师,这里面是不是有不寻常的故事啊。

江老师总是笑而不答,留给我们无限的遐想。

有一种幸福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作协就如同一个大家庭,有好多个像江老师这样的宝贝哩。想想,这是我们的福气!

每次看到江老师鹤发童颜,聚餐时还能小酌二两,和大家谈笑风生,朋友们都会发自内心地相互打气,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要像江老师一样,活出长度,也活出宽度,活出精气神来。

是啊,这么好的时代,这么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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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先生!

枂之   2019-03-13 1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