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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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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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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之源东干脚

东干脚像一颗芝麻在湘南的崇山峻岭里占了一个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以前没有名字,对外称为平田一村二组。叫着拗口,先辈给自己的村子取了一个名字,东干脚,或者叫东岗脚。原来村子东边是有山岗的。我出生之前,山岗被推平了,——一座小小的山岗,而且是泥的,在“人心齐泰山移”的年代,人们用锄头就把山岗给抹平了。

我喜欢集体劳动,后来搞责任制,搞承包到户,大家都会在饭后茶余怀念集体劳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怀念成了大家的集体活动。集体劳动解散了,以家庭为中心干活,势单力薄,要买劳力,一个工多少钱,那种邻里相望彼此帮扶的日子结束,进入了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不欠人情,市场经济不讲人情,市场经济的规则,丁是丁卯是卯,科学严谨,人情一旦市场化,人与人之间就有了算计和距离。这种距离最好的体现就是造屋搬家,打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很个性,从房屋的设计,到房与房之间的距离设置,体现了以我为主,你不粘我,我不黏你,少来往,或不来往,各人自扫门前雪。一个小小的东干脚,房子极速扩张,三口之家,四口之家,盖个两层小洋楼。农村的房子又不增值,这种疯狂,或者只是为了表现一下家庭实力,好好的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我们曾经担心,2、30年之后,东干脚将会成为空村。一代人里面,有3、4个单身汉,而东干脚,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村小,也没有得天独厚的资源,没有好的交通位置,面朝黄土背朝天,对外界没有吸引力,娶老婆是相当难的一件事。现在只过了4、5年,东干脚就要成为空村。年轻人都跑了,向城市移动,留下的老人和孩子,在原来的地方颤颤微微的过着日子。当一辈老人走了,东干脚将会是什么样子?费尽了心血建起来的楼房,弥补了上一辈人的遗憾,却在慢慢被时间侵蚀成为黑色,让给各种植物生长。东干脚慢慢的,连名字都会消失。

这是一种必然,是很多自然村的宿命。

自然村,当初老祖宗看中的,真是这里的自然环境。

这里的自然环境并不好,当然,湘南的自然环境都不好,山多地少,交通不便,季节河流多,十年九旱,老百姓勤奋,老天不给力, 能图个温饱也就谢天谢地了。舂陵侯刘买曾被封于此,住了几代,看不到发展前途,住不下去了,上书汉帝北迁至南阳白水。大诗人柳宗元被贬到这里,也是茫然绝望,写下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句子,但格调不失文人风标。山穷水尽,艰难生活,也锻炼了人的意志,代代相传,成了坚毅的品格。

东干脚的老祖宗是大院子的子孙,放牛的。北边老段家是大院子的外甥,种田的。大院子人多,没了空间。老段家地窄,也没了空间。老祖宗当初出来选择落脚地方的时候,在东干脚、段家各栽了一棵竹苗。到了春天,东干脚的竹苗活了,长势甚好。段家的那棵竹苗黄了,断了生机。老祖宗果断的选择了东干脚,聚族而居。段家门前有条水沟,四季不断流,但村里没有井。东干脚有一口甜井,门前却是一条季节河。看来,这世间的事完美不得。

东干脚原本只是大院子的牛栏,只有一个牛棚。老祖宗落脚之后,烧荒为地,舂土为墙,择草为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筚路蓝褛,几代人努力,才让东干脚有了一点模样。然而,生活艰难,祖上依然坚持着“耕读传家”的家风,以耕田种地来养人,以读书来支撑门户。至今,后代子孙都以读书上进为大事。多少年,东干脚没有一个辍学的孩子。无论家境贫寒还是富有,唯有对待读书,态度是出奇的一致,都怀揣着一个走出去的梦想。而每一代学子,总有一两个能考上中专大学,为东干脚挣回荣光。遗憾的是,东干脚的祠堂在大院子,每逢大喜事,也只能到先辈的坟头放一挂鞭炮了事。

东干脚的井头边巴掌大的一块小空地上,原来有个土地庙——土地公公很亲切,但庙小,通常只有一个一尊泥像的容身之所。东干脚的土地庙到底有多大,我没见过。听说段家人除四旧到这里,只是一锄头就平了。一锄头,就毁了,庙有多小,土地公公就有多憋屈了。那么一个小小的庙,人间也容他不得,那人心已经让人憎恶。后来,能吃饱饭了,村里也有人商量重建土地庙,几斤水泥几块砖的事,商量来,商量去,没有结果,原因简单:人心散了。哪怕只是建一个小小的土地庙,也只能挂在嘴上,落不了地。每次经过那块小空地,我都会看看石山下,那是土地公公接受人间香火的地方。石山下,只有一丛箭羽默默立着,与石山相依相伴,自然生长。

当初,我是小偷一样逃离东干脚的。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发现东干脚的好,时常感觉累、别扭和绝望。阳明山云遮雾绕,舂水哗哗流淌,埋在树林里的各个村庄只见稀薄炊烟,暮云是各种生物的归宿。油灯火照见贫穷,泥路蜿蜒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林子里的狐狸只在邻居德爷的嘴上,我从没见过。他说狐狸会跳舞,会戴斗笠,叫起来,会把人心撕破。山上有山魈,滚石头下山,砸进水里,有水花,却不见水浑,神秘吓人。乱葬岗有野鬼,月白风清之夜,就会聚在一起开会……还有,东干脚的一个前清秀才,教出一个民国将军。这些故事可以打发一点时间,给苦难生活一点盐,让大家感到生活不仅仅是眼前的简单枯燥,还有我们抵达不了,触摸不到的,可以想象的空间。

这在当时没什么卵用,四脚落土的耕耘,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一天重复一天,一年重复一年,没有创造,没有变化,就像生活在一个坛子里。大家都在煎熬,在挣扎,在一如既往地等死。感谢那个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老人,他为憋在坛子里的人们拧开了盖子。没有他,我不敢想象,我在东干脚复制父辈的人生,一眼从小看到死。他给了我们一条路,所以,我跑了,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迫不及待的离开东干脚。

那是一个清晨,阳光跟往日一样的明亮,七月的田野还在青翠中,路边的草生命力旺盛,新鲜如春。我跟父亲在公路上擦肩而过。我在车上,他在路边。我向南逃跑,他只是往北去镇子里买点农药化肥。父亲穿着一件退了色的白色背心,瘦骨伶仃,快被生活熬干了血肉。他在坚持,别无选择。我只是一心想快点离开,就像掉在陷阱里的老鼠一样,掉下来一根藤,那得赶紧走。至于出去之后遇到什么,那也是宿命,但总得去尝试,去搏一把,认命也心甘情愿。

生活从来不会垂怜任何人。

不论你是从东干脚来,还是从西干脚来,生活都会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地域不同,高矮胖瘦而有所区分。南方是火热的,心也是火热的,生活却是冰冷坚硬的。为了寻找突破这块冰的契机,漂泊的脚步和坚定的姿态至关重要,只要能立住脚,哪怕只有一柱香的功夫,也不能放弃。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当自己奋斗到不成人形,生活也就差不多被雕刻成了自己当初想要的样子。但总会差那么一点点,欲望无休无止,生活永远没有完美时候。时间呐,其实是一种功力,用到一定程度,就会抵达曾经的目标,物是人非,一点欣喜都没有。

这么多年,回头一看,我还是东干脚人。

这么多年,我还一直很珍惜我是东干脚人的身份。

这么多年,是东干脚一直盯着我,不让我坍塌,不让我放弃,不让我憎恨。他是我的父亲,拿着从香花树上折下来的树枝,抽打、驱赶或者只是保持这一种警醒的姿势。她是我的母亲,浮肿的双眼,希望、怜惜和泪水就像一个温存的梦,既脆弱又无私。他是我的兄弟,一路风雨,从不言弃。东干脚荒凉偏僻,甚至丑陋,但在游离在他乡的孩子看来,他的一切,堪称深刻、甜蜜又忧伤,忘不了,因为每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年纪越大,思念越深。无论很多人把住过的地方都叫家乡,但血液基因秉性里,改不掉故乡遗留的一丝一毫的痕印。比如说吃辣,比如说俭朴,比如说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比如说死不认输的斗志……

很多次我跟自己商量,什么时候回去。当初的逃离很艰难,现在回去,一样不容易。人有太多的牵绊,房子,女人、爱情、孩子……都是一个一个圈套,一个一个钻出来,要超然现实,要离开这城市,太难了。但我从来没有怀疑,我是要回去的,是要老死在东干脚的。东干脚不是墓地,是最随后的归宿。每每想到这些,自我意识马上代替所有的客观因素,千万里征途,也要朝着这个目标继续前行。

2019/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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