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和平,粤东一个陌生的名字,小镇。小到什么程度,长得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已经顾不上。我只想去那里踩个脚印,最好能留下来,继续青春的那场迷茫出来的好梦。
落脚地却是棉城,潮阳的县城。
棉城名不虚传,棉城大道上,高大的木棉树平静而翠绿,渲染出一种世外的感觉,全然不顾我心惶惶。明亮的阳光,微凉的空气,高大的建筑,稀疏的人流……跟我毫无半点关系,我迷失了,和平在哪?向南还是向北?天很蓝,日子很不错,但没有答案。
我很清醒,我已经离家两千里了。
人生地不熟,我必须得找到熟人。
所谓的熟人在和平。
马东涛只是跟我通过几封信——在那个写信的年代,熟悉的只有字符,了解到的只是皮毛,但不管了,马东涛就是时下的救命稻草,漂在哪呢,我不知道。
没有人在乎我眼里的绝望。
路上的陌生人,没少见过陌生的盲流。
在大楼石阶上,我看到了一个我一样的年青盲流。
他比我心安,坐在阳光里,抽起了烟,面对着高楼大厦,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
我没有经验,我还没有体验到做盲流的生活。
我怯怯的,鼓足着勇气。
他仅仅是漫不经心的看了我一眼,表情跟他头上快要板结的头发一样,往西一指,说一站路就到和平。
我还来不及一拜,心里的焦急就像火一样燎着我转身往后跑,回到最初落脚的地方,提心吊胆等车。
棉城的早晨柔而安静,木棉树下的人行道很干净,但这里不属于我。
我也不知道我属于哪里。
我是起飞了的飞蓬,已经失去了选择。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讲给真正在他乡讨生活的人听的。只有在他乡生活过、工作过、无家可归过、饿过,才能体会到这一句话的真正含义。
找到了马东涛,新生活开始了。
马赛克厂拌料、建筑工地搬砖、修路卸水泥、码头搬运、洗贝壳仔……人能干的事,都是事,与辛苦、尊严、报酬没啥关系。工作需要的是体力、健康、耐力,能行云流水般的负重,才有可能吃上饱饭。吃住,是打工路上两道拦路虎,解决了这两个问题,才能心平气和的用劳动时间去谈待遇。私营企业主、个体户,逐利,也并不穷凶极恶,微笑里有计算,也有人的善念。大家同为人,不互相留下恶的种子,还是有檫间而过的空间。我是在谋生,首先要扛住的就是对未来的渴望,活在当下,简单、机械、顺从、勤奋,才能适应环境需要。
有多少个不眠之夜?
忘了。
在劳动现场,需要的是专注。
忘了回家的路,忘了明天的路,忘了记忆,只为今天的一点点微薄的积累。
在我彷徨不安的时候,马同成来了。
这个粤东的乡间弟子怀着一颗诗心,纯洁的如同龙泉的井水。立足于练江平原,羞涩的像有一颗少女心。然而,他的真诚,应该像灵山寺上的石碑上的文字,没有丝毫杂念。他总带给我希望,我想,我游荡于潮汕乡间倾力谋生万念俱灰的时候,他用他的简单朴素和微不足道的力量拯救了我的堕落。只是,现在他都不知道。或者,他根本不屑于知道。他做他自己,做他喜欢的,这是最好的他。
揣着两瓶子报德古堂的药酒,那深红的标签,暗示了民间的底蕴。
马东涛已是文光塔的塔长。
文光塔,粤东文脉的制高点。塔长这个职位——如果算的话,是比较适合马东涛。他喜欢在民俗里的寻找文化的落脚点、演变和进化,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一乐,就是他开开心心的一生。人生有很多负担,为什么不一乐解千愁呢?他瞅着我,是这样吗?我瞅着他,不要他的答案。
穿过巷子,在棉城的后面的东山顶上,是名震粤东的曲水流。
山上有泉水成池,曲水流觞,终年不涸,神奇。神奇在上,水帘亭、方广洞、栖云石、桐音亭、望仙桥、聚圣塔、七星石、五雷坛,汇聚了潮人的智慧,也展现了海滨邹鲁的底蕴。
俯瞰棉城,木棉树浸染的绿色恰到好处的给这小城一份安宁自然。这个陌生的小城,这个当地人说钟灵毓秀的小城,其实像个小巧玲珑的潮汕姑娘,秀气,羞涩,缩手缩脚,又在跃跃欲试。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万千木棉树,没有一朵花属于我。
我是过客、盲流,不知归途与前程。
我泊在曲水流边,涓流如镜,白云苍狗,变化无常。它只是流水,自顾自的流,千百年来,只接受赞叹与膜拜。
脚下是缱绻样子的棉城。
灵山寺不远,灵山寺的钟声,早已经消失在经堂。
我唯有的,两个朋友,两瓶酒和一望无边的天涯。
他们温暖着我,我温暖着棉城。
当最后一缕夕光消失,棉城在暮晚的灯里摇摇晃晃,像练江码头上的浣衣少女的时候,迷迷茫茫中我看到了跌跌撞撞的自己趟过这异乡黄昏的苍凉的影子。
我们在一起吧。
我在喊,喊出来,却是离别的再见。
棉城在夜色中豪放如一树木棉。
我如展翅大鹏般投入夜色,飞向迷茫,一去不返。
2019/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