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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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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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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幸福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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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十五年书后,二十二岁那一年,远程回到岩在背务农。岩在背的人大跌眼镜,都读成了书呆子,还是没脱离锄头把子,没出息。父母对他回来村里,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赶也不是,手足无措,原来还指望远程光宗耀祖的,现在好像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费了。村里人翻白眼,风言风语,看不起远程,倒激起了远程家里人的反抗,不再责怪远程,而是把担忧放在了心里,走一步算一步。远程奶奶还说,种田饿不死人,几代人都种过来了,不差下一代了。远程只是笑笑,除了假装笑,他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远程所在的岩在背,是湘南随处可见的村子,依山伴水,远离官路,在田野的包围里,闭塞寂清。十来户人家,人口不满百,年轻人更稀罕了,有能力跑的,去了广州,或者东莞、深圳,年关才回来一趟。每次他们从南方回来,都大包小包往家拎,几年下来就可以挣回一座房子,让人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很神秘,很有奔头。

这年的冬天冷,路上几乎见不到人。远程坐在自己家里,翻了一下闲书,又不安起来,寂寞了一个秋天了,再这样下去,不是闷死,也要愁死。他郁闷的站起来,看到的是田野,树,路,和另一个很大的村庄的影子。那个村子的年轻人人也多半去了广东,在冷天里,显得尤为寂寞和老态。远程悬起了心,担忧起来,皱紧了眉头,这时冷风冷雨里,路上却冒出了一个火样红得耀眼的人影。在这还算闭塞的山地,只有年轻的女孩,才穿这么大红的风衣。远程的心颤抖了一下。自己在学校暗恋过一个女孩,浪漫及美妙的爱情,近在手边了,却从没有触摸到过,在心里一直像一块骨头一样梗着。远程盯着那影子,那影子走出了萧索的田野,过了小河木桥,进了村,才揣摩出她是岩在背切切叔家的大女儿倪妹,听家人说好像在邻县亲戚开的电影院里打工,估计这是回家过年了。
他们自小就熟悉,一起放过牛,一起上小学,一起在田埂路上走了五六年。
倪妹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当年挎个书包,都一直挂在屁股下面。
远程觉得自己是高大的男人,高大得不像身材干巴的父母养出来的。

岩在背的人曾经笑他是个变种。
村里年轻人少,远程和倪妹自然的走在了一起。没有人怀疑他们恋爱。倪妹到远程家,远程的家人都回避,让一个空间给他们。
远程听倪妹说打工的故事。
倪妹手肘子支在桌上,看着远程说:她那不算真正的打工,只是帮亲戚看看门面,没有固定上班时间,很自在,很枯燥,也很烦人。
远程看着近在咫尺的倪妹,一个很朴实健康的农村女孩,圆脸,脸上还有层淡淡的绒毛,粗眉大眼,小嘴唇翘着,自带一分自信,在火红风衣的衬托下,散发出青春的活力。远程不由自主的打了激灵,笑着问:你在外都几年了,找男朋友了?
倪妹的脸红了,又正经说:天天都守着档口,从早到黑,一步也离不得,哪有时间找男朋友?那些城里的人,说归说,到底是看不上我们乡下的。
倪妹还没有男朋友,远程揪紧的心放松下来,说:乡下人确实没什么出路,像我,读了那么多年书,现在文不文,武不武,像个残废人,走到哪都感觉背后有人在戳脊梁骨。

倪妹撇了撇小嘴,不以为然,说:你读过那么多书,怎么还跟他们一般见识?外面的天地大得很,你没有出去闯而已。我一个表哥初中毕业,去广东进厂,半年不到,就当了车间主管,现在一千多块一个月了。
初中毕业,半年,一千多,广东……远程的心神驰动了一下,我也可以做到。又忧虑,自己走得最远的,也仅仅是在冷水滩农校读了三年书,火车都还没坐过。广东,那么远,那么陌生,又那么多机会,是不是真的该舍了田地,去广东闯一闯?
倪妹看远程心动了,说:下年她也要跟表哥去广东打工,那边工资高,人也多,比呆家里好玩多了。
远程惊醒了,看了看倪妹,说:你家里会让你下广东?你还是留在岩在背,做个乖乖女比什么都好。说完笑了,诡笑着说:广东坏人多,把你卖了,你就一辈子回不来了。
倪妹撇一撇嘴,说:你小我了,我又不是文盲。
他们两个靠了火盆,镰刀割不断的聊起来。
远程家的屋是泥屋,是岩在背最旧的房子。父母为了供远程读书,节衣缩食,三年中专,工作没门,家里的钱却花得精光,盖新房子已经是梦想。远程抬头看看屋瓦,烟火灰尘一累一累的,不是还掉一坨下来。如果不是自己拖累,这个家早是青砖大屋了。远程暗自惭愧,轻声说:你看我家这屋的破样子,我担子重啊。
倪妹在远程的对面,两张脸的距离,相隔不够两掌。倪妹看了远程拿不起放不下的样子,说:房子要什么紧?现在的女孩子嫁人,又不挑房子。盖一个洋楼,也是打几年工的事。
远程突然发觉,倪妹说话很通情达理,这让他心里突然触电了一下。
在冷水滩上学的时候,远程曾经追求过一个同班的女孩子,三年时间,写信无数,人家都没正眼看过一回。在同学眼里,远程除了上得起学,其它的条件都不行,一年到头,都只有一件灰布罩衣,吃最便宜的菜,一个人特立独行。远程觉得非如此不可,父亲已经很尽力,也很费力地在供自己上学,作为一个过了十八岁的男人,再爱面子,又能怎样?女同学不愿意看他一眼,无视他,鄙视他,他还想,有一天,一定叫她另眼相看,惊掉眼珠子!

面前的倪妹,虽然普通,却不嫌弃自己,还开导自己。看来,漂亮的外表和不漂亮的外表之下,确实有不同的意蕴。像时髦话: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奶奶也教过远程:讨婆娘是踏实过日子,不是过家家。
远程绞着手指,问:过完年,几号走?
倪妹倒镇定,说:看看再说,不急。
远程心事重重,说:一年一年过,一事无成,我急。
倪妹没有说话,而是俯下头,看着面前的碳火,脸被炭火烤得通红通红。
远程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异样,看着倪妹一头黑发,感到嗓子干涩,说不上话来。
远程的妈妈推门进来,脸上堆着笑,说:倪妹在家里吃饭。

倪妹意识到了午饭时间,忙着站起来,说:谢谢了,这么近,我回家吃。
倪妹带上门,轻轻走了,妈妈才对远程说:儿耶,你不要招惹人家,她妈妈很厉害的,骂起人来没完没了,和剁肉丸子一样。
远程不以为然,说:你们听风就当雨,我和她这么多年没见面,在一起聊聊天而已。你们就拿规矩往我身上套,会害人的。
弟弟插话进来,说:哥哥在学校有女朋友。
远程知道说什么话也解释不清了,于是不解释。远程低下头弄炭火,不说话,妈妈说:现在街上有好几个人收白菜,到大山里卖,一车能挣一两百,两天就回来了。
远程应付道:我没本钱,也没经验,脸还不够厚,赚不到那份钱。
妈妈倒自信,说:你姨有钱,你只要去,我去帮你借。
远程已经穷了几个月了,平时抽烟,都是母亲给他买的廉价的“燕归”,一包一毛二分。年轻人抽这烟都出不了门,村里除了老头老太太抽,年轻人都抽带把的了。远程也想把烟戒了,下了几次决心,没戒成。上贼船易,下贼船难。远程见妈妈很认真,又坚定,摸摸下巴,说:好啊,我去试试吧。

妈妈说:你跟着满舅去,他带带你。

远程说:好。
年前天气好,到山里卖白菜的多,两趟买卖跑下来,远程没有赚到钱,还亏了一百多。
对有钱的人,一百多就像两块钱,对借钱来花的人来说,一百块就是半头猪钱,一个大黑窟窿。远程想找倪妹借一百块,把钱续上拿给母亲还给姨妈。可见到倪妹,远程又说不口。家里人问他的钱款,远程应付说过完年才收得完。远程知道,过完年就露馅了。外面根本就没欠款。在这个节骨眼上,倪妹的妈妈不知从那里听到消息,立在巷子口骂:我的女儿嫁不出去,死在家里,也不嫁本村。哪人想打我女儿的主意,全家不得好死。倪妹把妈妈从巷子口拉走,倪妹的妈妈到门口又骂:我的女儿嫁不出去,烂死在家里,也不嫁本村人。哪人想打我女儿歪主意,全家不得好死。
一连串骂和跺脚跟子,惊得岩在背的狗都叫了起来。
大家心知肚明,现在村里跟倪妹走得最近的就是远程。
远程感觉是在骂自己,觉得气愤,又不能主动出声。
远程的妈妈也听出来了,走出门,想应几句,又觉得没根据,出去领这事,村里人又有看了。回来坐在在碳火边,教训远程说:跟你说了,倪家女儿惹不得,她家女儿是金砖,宝贝得很,怎么给我们得?我们也不想得!远程,你读过那么多书,做点名堂出来,庸庸碌碌,背脊骨都要被那帮人戳成几节。
远程想到那一百多块的窟窿,过了年怎么填上。如果曝光了,又成了岩在背的一个笑柄了。人家贩白菜都赚钱,自己贩白菜还不明不白丢了一担白菜。远程越想越懊恼,出了门,想到野外无人的地方走走,散散心。
在井边,他又遇到了倪妹。
远程好象好几次都在井边碰到倪妹了,只是没有多想。
两人有点尴尬,相视而笑, 笑得很牵强。
倪妹欲言又止,远程心里烦乱,自顾自走了。
上游水库开闸放水,河里流水哗哗,有了一点春天的景象。春早就到了脚底下,只等一声号令,滚雷响过,春草发芽,大地就是春了。现在山还是灰败着,横七竖八的石头像一只一只淋湿了黑山羊,用凝固的姿态,或站或蹲在那里,对天对地,忘风忘雨。
站在旷野里,远程惶惶的梳理着心绪。
倪妹站在井头,借了几棵柏树的掩护,看了几次,看见远程在那里不动,也没有敢去打扰他。
他们互有好感,却连试探一下彼此态度的勇气都没有。

1
年过完了,村里出外打工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远程面子薄,没去找他们,决定一个人去广东。他想,路就在脚下,到了广东,只要自己舍得下苦力,工作应该是不愁的。还有比种田种地更辛苦的吗?在家种地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自己要趁年青,去外面闯一闯,说不定也能干出点名堂呢。
决心下了,临走时,远程空着手,什么也没带,只是跟母亲说,去同学家里看看。
远程转身踏上了官路,去秋沃茨坐车。而让他意外的是,在路上,他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了穿着一件黄棉衣佝偻了腰的父亲,在路边匆匆走着。这就是告别吗?父亲这一辈子都没有轻松过,没现在又要失去一个帮手。远程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酸,这种擦肩而过,好比抽走了他心里的神。远程侧过脸,看另一边的山林,阳光照得透亮。而父亲的背影,和这个早上,像用刀刻一样刻进了远程心里。远程咬着腮帮子,想,此去不闯出一个人样,就不回岩在背了。
车上的乘客,除了远程,都有说有笑。他们结伴拉伙,一点忧愁也没有。远程的眼睛里都是愁,但又坚信,到了广东,只要肯干,肯吃苦,就活得下来。远程一直面对着车窗,心情就像外面的山峦田野一样,时而起伏,时而舒展。他不屑跟这些在车里抽烟磕瓜子的人交流,远程的心飞了起来,飞出了视线。出了湘南,入了岭南,就是新的生活,一个新的开始。他在心里祈求,祈求老天让他顺利,让父母健康平安,等他回来,带回幸福和欢乐。
远程一路都在患得患失,纠结不断。旁人睡去又醒来,醒来又睡去。远程一路抬着头,看着窗外陌生的灯火,与一闪而过的他乡的村庄的影子,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与兴奋。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远程甚至开始盘算第一个工作怎么找了。
一天一夜之后,到了一个叫流沙的地方。
同路来的老乡,下了车,像鱼归大海,瞬间就找不到了。
远程下了车,四周望一眼,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木棉树,伞一样榕树,高大的房子,路上不息的车流,想:这就是异乡了。看不到土地,看不到村庄,听不到乡音,落脚的这地方,就叫异乡了。定了定神,远程走出车站,在车站的广告牌下看了一遍红红绿绿的广告,只有一个建材厂招男工,其他都是招女工。远程不知道建材厂具体做什么建材,找了辆拉客的摩托,讲好价格,花了五块钱,摩托车把自己送到那间半山坡上的建材厂。远程看到是一间轰轰隆隆的铁皮棚子的轧钢厂。高炉把废钢条烧得通红,用长长的铁钩勾出来,塞进轧钢机,拉出来,就是一条建筑用的螺纹钢筋。
远程看着那帮带着安全帽、穿了黑胶水鞋忙碌的工人们,定了定心,走进了工厂的门,一个穿白衬衣的人迎了出来,开口就问:你是来找工作吗?
门口热气扑面,弥漫着钢铁的锈味。远程陪出笑说:是。 掏了掏裤袋,掏出燕归烟来,取出一支,给那白衣人敬烟。
白衣人太瘦了,乃至于白衬衣像裹在一截木头上,蓬松的鼓了起来,要飘扬了。
哪白衣人接了烟,挡了火,好奇的把烟横在鼻子下面闻,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不带滤嘴的卷烟。远程说:我是,是找工作的。一边把自己的身份证拿了出来。那人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一挥钢筋一样细的手,说:你跟我去装车,装一车试一试,我们招劳力。
远程迅速的把身份证揣回口袋,跟着白衣人,到拉钢筋的汽车边,跟另外一个头发泛黄的小伙子合作,把一扎一扎三米长的钢筋抬上车,用细铁丝绑好。一车装下来,站在一边的白衬衣面无表情地说:好了,360块一个月,包吃住,没意见的话,你就算正式上班了。
远程想都没有想到找工竟然这么容易,立马说:好,好,我没意见。
白衣人转身,在门卫房找了张纸,说:你写个名字和日期。

远程接过笔,刷刷写上了日期和自己的名字。

白衣人喊了一声“小王”——那个和他一起抬钢筋的小伙子,带他去宿舍。
这工厂是钢结构铁皮棚子,高炉、轧钢机、冷却槽……长长的一溜,如古代马厩。宿舍在最后头,也是长长的一溜,不是砖房,是竹木架子搭的棚子,蒙着沥青纸,就是房子。床也不是床,是一根一根竹杆接起来,地上打桩,两头固定,上面放上模板,就是床。二十几号人,就睡在这么一个大通铺上。个人的东西,就放在自己的床头下。远程看了,心里有点酸,传说中的工厂,比农村的房子还要简陋。房里的气味,就像酱铺的味道。在小王的指引下,远程找了一个空位,只有一张草席,看看旁边的床,几乎都挂了蚊帐,于是问小王,哪里有生活用品卖?
小王的脸红扑扑的,笑着说:出去右边就有店子,可以赊帐的。
远程谢谢了一句,拍了拍床板,扬起一层灰。对面挂着一条烂裤子,远程扯过来,当扫帚,把床铺收拾了一下。张罗好,远程头上都落了一层灰。
在小店买生活用品,从那个肥肥的女店主那里,远程得知,流沙往东就是汕头,往南就是大海。这里离开湖南已经超过一千里了。远程心里咯吱了一下,仰头看看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白云朵朵,远离人间烟火。身后,就是轰轰隆隆响个不停的轧钢厂。人家都说文凭很吃香,可轧钢厂都不看文凭。360块工资,相当于母亲在家里养一头猪!远程绕来绕去的想了一回,觉得自己运气也不坏,一下车,就找到了一个有饭吃的工作。
抱着东西回到宿舍,下了班的工人脱了身上的脏衣服,塞进床下,拿了桶去冲凉房。
他们的脸像涂了一层机油,看一眼远程,露两排白白的牙齿笑笑,就算招呼了。
远程特意在小店卖了一盒“三五”,要跟工友套近乎的。可是,工友仅仅是看他一眼,笑笑就走了。一起合作的小王,不抽烟。远程硬塞给他一支,点了,却觉得不抽烟的小王抽烟是浪费,没咽下去就吐了出去,那么好的烟,自己也是第一回抽呢。
小王是四川人,矮矮壮壮,皮肤白白的。古蔺的,小王说。
远程吐了口烟,说:别说那么细了,说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湖南的,你知道我是湖南人就可以了。
小王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说:我们来广东,要过湖南。你说说,不一定我不知道。
远程看看学生一样羞涩的小王,说:延唐。
小王正儿八经抽了一口烟,斜了脑袋盯着远程,想了半天,想不出延唐在湖南哪个地方。
远程说:别想了,厂里还有没有湖南人?
小王又想了一下,说:厂里没有湖南人,你是第一个。除了我之外,也没有四川人。高炉上的两班人,一班是江西的,一班是福建的。
远程问:你来多久了?
小王捋了捋黄黄又细细的耷拉在前额上的头发,说:我来还没有领过一次工资呢。
远程看看小王,又问:你有亲戚在这里?
小王说有,隔壁制衣厂有好多四川老乡,也有同学。她们都是娘们,制衣厂不要男工,同学就介绍我到轧钢厂上班了。
远程听到小王说娘们,就想笑。一个或许不到十八岁的男孩,张口就说娘们,这在湖南,绝对新鲜。
你什么学校毕业?远程问。
农校啊,没毕业就出来了。小王谦疚的笑着,白白的牙齿,还是没有掩饰住脸上的慌张,但他也问远程是什么学历。
远程自我介绍说:我也是农校毕业的,学养殖的。
那你还出来?在小王白了一下眼珠子,说:我们那里,中专毕业了,就不用出来打工了。
不出来,难道在家劁猪?远程撇撇嘴说。
我是为找钱,找了钱才能回去。小王眼巴巴的看着远程说。
远程又点了一支烟,看着黑乎乎的屋顶,陷入沉思。离开家两天了,家里人会怎么想?父亲或许跳起脚跟,说着恩断义绝的话,早就不把自己算一家人了吧。
月亮上来,白班的工人吃完饭,勾肩搭背去制衣厂撩小妹了。他们去隔壁制衣厂几百次了,没有一个人撩到小妹,他们不死心,吃了饭,还是去隔壁制衣厂,远远地对制衣厂的女工吹口哨,说荤话,然后挨一两句骂。他们把这骂当作消遣,当作荣幸,当作沟通的方法之一,乐此不疲。
远程初来乍到,不知道去哪玩。
小王见月亮出来了,站起来跟远程说:老乡下班了,我要去制衣厂会老乡了。
一个宿舍里,只剩下一个初来乍到的远程。
远程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又装了一车的钢筋,早就又困又累,想到这么顺利的找了工作,心放下了。小王一走,昏黄的白炽灯在风里荡了几个来回,蚊子向战斗机一样扑过来,远程赶忙起身,挂了蚊帐,铺了新草席,闻到草席的清香,觉得眼皮也沉重了起来,拿了新买的竹枕,枕下去,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一夜梦也做不到一个,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小王回来,轻轻地叫了他几声,他也没听见。
风在屋顶上呼呼的吹。
一弯冷月在天上,放出一天光华,缓缓的向西滑行。
潮汕大平原像一页书,被月光照着,从古至今,无人读懂。

2
在轧钢厂的工作不算轻松,尤其是机上人员,一不小心,就被烧得柔软的钢条烫伤。那机器那一头吃进去,这一头就要吐出来,做牵引的,一不及时,钢筋就有可能戳到小腿上。那些工人两班倒,十二个小时提心吊胆,一不留神,腿肚子上就烫一个窟窿。即使这样,还不得休息。他们的工资是五十块钱一天,而当时的肉价,一斤也就三块多。受伤了,包扎一下,套上水鞋,继续干。
远程和小王也不轻松,两个人,负责厂里所有的装载与卸货任务。半夜里起来加班装货是常事。远程这才知道,三百六十元的月薪不是那么轻易挣的。但是已经进厂了,有了一个安身之处,这比工钱重要得多。在这异乡陌地,没有一个熟人,有人管吃管住,还开工资,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在岩在背,远程从来没有干过这么累的体力活,现在,远程权当是一场锻炼。工作时,他偶尔会想起倪妹。倪妹要出来,或者因为在家乡的生活太平淡,可是一旦出来,又能怎么样?没日没夜,又不得放弃,生死都要坚持,这滋味也是像喝黄莲水。远程突然想到,越是容易得到的工作,越不好做。
小王一到夜里,就往老乡多的地方走,他在托老乡找份轻松的事做。一个比远程还年纪小一点的小青年,要经受这份时间灵活,全天候待命的工作,显然还很艰难。远程跟他都出自农村,但农村的新的青年,不一定能像父辈一样吃苦耐劳。他们当初出门,是带来了美好的梦想和幸福的向往,到这里来寻找天堂。广东或其他地方或世界上,有天堂吗?远程是不相信了。装载好一车钢筋,八吨,想想这个数字,他就觉得自己很廉价。点了烟——五毛一包的“南海”,望着远处那些蒙了灰一样的山峰沉思。

小王满脸淌着汗水,费劲的笑着说:远程你狗日的厉害,这么多天了,没见你黑一点。

远程叼着烟说:你狗日的不是像擦了雪花膏一样!

高温里,人的皮肤很容易受氧化一样。江西来的工人,几天下来,脸就黑成了秋天的紫茄子。

福建的工人天生黑,只要有空,就把蚊帐卷上去,五六个人围在一起,喝工夫茶。

远程跟小王坐在门前随时待命,一边看着马路上骑车的潮汕姑娘。虽然看不清面目,但觉得那风姿很好,从山坡滑下去,白衣飘飘,长发飘飘,确实很美。
远程问小王:谈过女朋友吗?
小王问远程:你狗日的谈过没有?

远程说:跟女人说过话,没有谈过恋爱。
小王兴奋地说:我有,在我们老家的街上,从小学五年级时我就认识了,上了初中一个班级。我上农校,她在家里,帮忙看店子。我家穷,在乡下;她家有钱,瞧不上我们家。
远程说:钱很重要吗?钱比感情还重要,这感情就不值得去守护了。
小王转了一下眼珠儿,说:没有钱,我就不能娶她。你呢?女朋友在哪?
远程摇摇头,看着面前那一堆一堆泛着青光的钢筋,说:我什么都没有,以为到这里,就到了幸福的地方。可我们这轧钢厂,机上的是男的,做饭的也是男的,连工厂门房里的那条狗,也是条公的。看看隔壁的制衣厂,一下班,厂门口黑压压的,都是女孩子,搭配一下多好。
隔壁的制衣厂还在加班,车间里安安静静,灯火通明,但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制衣厂的环境,比轧钢厂似乎要干净的多,也安全的多。制衣厂是楼房,宿舍也是楼房,没有一间轧钢厂这样的沥青纸房。远程觉得,制衣厂里生活,才是真的打工仔的生活,像他们在轧钢厂,是讨生活。在家里的时候,朝出晚归,却不用半夜起来干活。老辈人说钱是血汗,在打工生活里,一点也不假。
小王点了烟,看着马路。他的头发黄黄的,好象是先天性的。或者是靠高炉太近,被那一千多度的高温烤黄了。远程问过小王,小王说他知道颜色的时候,他的头发就是黄的了。两个年轻人无话可说,闷闷地,两个制衣厂的老乡从马路上走了过来,小王发现救命稻草一样,起来迎过去招呼。
是两个女孩。一个大脸,头发像是补上去的一样,稀稀拉拉,臂粗腰粗腿壮屁股大;一个是披肩短发,穿了运动服装,看不出体态,苗苗条条,眼睛水灵,十分精神。小王和她们一起走过来,远程马上站起来,默默看着。工业区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家都渴望遇到老乡,相互来往,使这日子不寂寞孤单。远程也想有个老乡说话聊天,但一直没有遇到,一直遗憾着。
小王以前没见过运动装女孩,小声问老乡:那女娃是哪的。
老乡说:湖南怀化的。
小王指一指远程,跟那个运动装女孩说:我那工友也是你们湖南的,你们湖南老乡。

那女孩眼直直地看着远程,远程尴尬起来,慌乱地说:老乡好。
那怀化老乡倒很大方,回一句:老乡好。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听不出一点湖南塑普口音,这让远程很吃惊,只有在电视里,他才听过这么标准的普通话。又看看那女孩,苗条高挑,脸庞也白晰周正,眼睛亮亮的,嘴咧着,一口白白的小米牙,好象总是在笑。远程想,这是一个开朗大方的女孩。
怀化老乡看见远程,也感觉也不错,高高大大,又白白净净的,眉宇里有一股书生气,根本不是干这苦力的样子,又怎么在这里干苦力?
我是湘南永州的,叫远程。
我叫小寻,寻找的寻。怀化老乡笑起来,很爽朗。
四个人在马路边谈起来。小王说:那边小店里有凳子,我们去那边坐着说话。
这个胖的女孩,是街上的,跟小王喜欢的女孩很近,隔两个铺面。在老家,她是小王的通讯员,现在是老乡,在千里之外,偶尔走动,聊聊天。小王也想,以后回到镇里,也可以借她的地利,去看自己心上的娘们。小寻却表现得很热情,对远程说:你是我第一个老乡。我到这里半年了,没有碰到一个湖南人。远程只是笑笑,说:我才来,还没出过门,这里我一点也都不熟。
小寻笑着说:这里有什么好熟的?前面是卖假电器的,一个镇都卖假货。后面一个镇是卖假电子零件的,一个镇都卖。这里的人也假,除了爱面子,就是爱钱。男人唯一的爱好就是嫖娼,女人最大的功能就是生孩子。
一起来的姑娘说:现在那里不都是这样子嘛,爱钱,爱面子。
小寻提高了声音,说:这里的人更突出,你看这里的人,早也拜神晚也拜神,真的拜神吗?拜的是钱。
两个女人探讨着这里的风土人情,远程和小王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听着。
远程心里想,他乡遇老乡,是不是缘分?小寻这么标致,言谈很有教养,是城市的吧。远程猜着,又不敢直接问小寻。小寻看远程不说话,问:你在家里做什么的?

远程搪塞道:刚毕业,没事干,就出来闯荡了。他现在只是个农民,农村青年,远程不敢直接说,怕说穿了受小寻看不起。
小寻了一声,也没再追问。
小王苦着脸问老乡:你们哪厂什么时候招人嘛?我这工作痞得很累死了,,还不赚钱,一天赚不下一顿饭钱。
那老乡到温柔,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说:过几天嘛,等经理从香港回来了,我再去问问他嘛。
远程看了看小寻,小心地问:你进服装厂多久了?
小寻弄着手指,说:还不到一个月,以前在潮阳帮人看店子,过来没多久。服装厂生意也不太好,一个月放好几天假,好多工人都闲着没事做呢。

远程的心又咯吱了一下,想,我还没说要你帮忙呢。
好像话不投机,远程抬起头,看着夜幕降临的天空,云一块一块的,像鱼鳞一样,在天空里泊着。这里的风景很美,但外来工的生活,没有保障,一点也不美。远程想,当初来这里,是不是来错了?村里的年轻人,不在广州,就在深圳和东莞,来这里的没有一个。难道这里的条件,比东莞、深圳差很多?远程转头问小寻:你来广东,去过其它的地方吗?东莞或者深圳那边?
小寻说:没有,我一出来就在这里。也快一年了。潮汕这里的人胆大包天,只认钱,还好色,对家里的老婆,不生儿子,没地位。潮汕女人看起来很风光,结了婚就是条虫,拱在一边不敢说话的。
远程笑笑,说:这跟湖南确实不一样。湖南人说气管炎,这里好象还是很封建迷信。
小寻一板正经地说:你在这里多呆几个月,你就看得到,这里人除了有钱,很多方面都不如我们湖南。
远程苦笑道:这里厂多,湖南有什么啊。
小王插进话来,说:远程,你受得了,苦几年就可以赚到钱,我苦几年,回去还不够彩礼钱。这些龟儿子简直不是人,半夜里还叫人起来装车。
小寻看了一眼小王,说:你勾勾手指头,你一年赚多少?在这里赚,多半都花这里了。你能带走多少?还彩礼钱!
一起来的姑娘也说:来这里打工几年了,一年最多存个两千块,十年也就两三万块。在我们老家镇上买一张铺子,也得十万多。二十年,换不回一个回家的梦想。二十年,我们都四十岁了,那时候娃儿都几个了!
小寻抢着接上话,说:两千块也是钱,两千块可以做好多事了,在我们老家,两千块,可以买五条黄牛婆。
小王听老乡说完,张了嘴,望着老乡,呆在那里。
远程却很疑问,家乡的年轻人出来三年两年,回家可以花一万两万盖房子,自己现在白天黑夜,一个月也只得三百多,要盖房子,至少要五、六年,那时自己都二十七八了。人家的钱怎么来的?远程看看小王,小王还是张了嘴,眼巴巴地在看着老乡。或者此时他心里只想离开轧钢厂,实在太累了,其他的钱不钱的都不重要了。
灯光亮起来,天完全黑了下来。
小寻说要回宿舍洗衣服,两个人商量好似的,一起走了。认了个老乡,还是女的,远程心里有点兴奋,这是不是一个童话?

小寻也记下了远程,觉得这么远的一个地方遇到一个老乡,好像有了某种依靠,怎么能错过?
小王跟在她们屁股后面走了一段,回来一屁股坐在厂门前的草地上,一个人点上了烟。
远程很奇怪的是,几天下来,小王就学会了抽烟,有时侯甚至烟不离手,生活的变化,有这么飞快吗?远程看看这异乡的天空,月亮独在天上行,显得格外寂清。可梦想还在,而且这么近,人还这么年青,用得着这么忧伤,这么担心吗?

 

 3
远程和小寻见过了一面,小寻只要有时间,就来轧钢厂找远程。
远程在轧钢厂是随时待命状态,没活,就在厂里休息,有活,半夜也得干。有时候刚躺下,来车了,远程和小王又得爬起来去装车。原来还嫌弃宿舍里的酱油味,几天之后,远程自己也不洗衣服了,不干活的时候就把脏衣服塞到床底,来活了,掏出来就穿上。不来活,小王就坐在厂门前的草地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是等货车来,他在等老乡带来好消息,拯救他离开这里。远程啥也没得等,只想有了钱,回家去把姨妈的帐还上,然后继续打工,有足够的钱了,回去盖房子,种地,过田园生活。
小寻有自己的故事。
在她二十岁的时候,镇上的光电要找她结婚,因为小寻家里,收过光电家的彩礼。光电在镇上开了一间小发廊,小寻没出来的时候,经常在发廊帮忙,扫地,给客人洗头。光电帮助过她,也占有过她,她想冠冕堂皇的嫁给他,顺顺当当,安安生生。一辈子,没有多长时间,捱一捱,就过去了。可是,某一天她发觉,很多事都出自光电的阴谋,她很害怕,却不能改变什么,逃出来,一路直到流沙,在镇子边遇到磨利村开摩托车载客的乌龟,把她带回家,本来先占她便宜的,小寻说可以,要做就做长久夫妻。乌龟家里有老婆,不敢了,托人给她找了工作,算是打发了她。小寻在这里,跟远程一样,举目无亲。更糟糕的是,乌龟还到她所在服装厂做了主管。她还羡慕远程的自由,没有任何人情负担,想干嘛就干嘛。小寻初中都没上完,自己自得的,是能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的普通话,完全得益听于收音机。
小寻看到远程,犹如看到少女时代的一个梦想。
每一个离家,来到他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的梦想,不屈服于现实,又以为青春在握,到远方一搏,拿青春赌明天,或许梦想就实现了呢。
远程仅仅是第一笔生意亏了一百多块,愧对父母,选择了逃避,却一脚滑出千里,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

小寻找远程,是想找个依靠。

远程接受小寻这个朋友,是因为寂寞无聊。
远程刚送走小寻,小王就神神秘秘地拉了远程出来,到马路边的草地上,对远程说:我刚得到了消息,这轧钢厂是按季度结算工资的。
远程有点意外,怎么不按月发工资呢?说的是月薪,怎么又按季度发呢?这里面又什么古怪?小王沮丧地说:按理说,今天该发工资了,财务有工资表,却没钱。老板说,如果缺钱花,可以他那里支一个百儿八十的。
远程问小王:你支到了没有?
小王说:我支了八十,老板只给八十。
远程稍微平静了点,说:有钱支,风险也不大,一个月多支两次,就把工资支走了。
小王问:你欠小店多少钱?
远程说:几十块吧,都是烟钱。
小王说:对啊,你支几十块,还了欠帐,剩几个?一个月支的钱,都还了旧帐,过年拿什么回家?
小王很无辜的看着远程。远程在心里算了算,这么下去,一年还赚不到一千元,而活却这么累,还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这人就像他家的牛,想啥时候用,就啥时候用,看起来很自由,实际上像包身工了。远程打了个激灵,问小王:你老乡的制衣厂不招工?如果招工,把我也捎过去。
小王说:问了几次了,也要钱,介绍进厂,一个要拿二百块介绍费。
远程掏出烟来,一边点上,一边想,介绍一个人进厂,可以收两百,比在轧钢厂上班都强。自己身上没一分钱,只能空想想,能弄点钱,离开这里,去其它地方谋生,也是一个出路。
机会说来也来了。下雨,轧钢厂的白衣人要远程押车送货,卸完货之后,司机想干点私活,去沙场装一车沙,顺路带给另外一个工地,赚几十块外快。远程去帮忙装沙。沙场在河边,把运沙船里的沙挑出来,倒在空地上,就成一片沙场。远程向沙场老板打听,一船沙多少吨,几个人挑,怎么结帐。沙场老板说:一船沙八十吨,挑上岸,一吨三块钱工钱,现结。
远程又问那猪肝脸的沙场老板:一般几个人挑一船?
沙场老板干巴巴说:四个人。
远程盘算了一下,挑沙子,一天可以赚六十块。
是个机会,远程赶忙问:你这还要不要工人?
沙场老板说:要啊,挑了就给钱。
远程摸摸自己的肩膀,有点心动。父亲挑了一辈子,也没赚过六十元一天的工钱。而且工钱现结,没有拖欠的顾虑。远程递了一支烟给沙场老板,说:有机会,我介绍几个人来。
沙场老板看也没看远程递过来的是什么烟,接过来就很亲民的叼在嘴上,说:两三个人就可以,不要太多。
远程说好,上了车,就开始盘算,想个什么办法在轧钢厂多支一点钱,然后到沙场来赚现金。
小寻不知道远程有这安排,她也帮不到远程。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远程介绍给收留她的所谓的哥,——就是乌龟,小寻现在叫他“哥”。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她担心说了,不仅会引起乌龟的怀疑,或者还给远程带来麻烦。别看这里的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心里都是尔虞我诈的算计。乌龟载客没搞到钱,进了亲戚的这个制衣厂,白天老老实实呆着,晚上就穿上假公安服,在广汕公路上查外省人的暂住证,讹诈一点外省人的钱。小寻担心,如果把这一切告诉远程,远程未必相信。
远程也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小寻。远程虽然有点喜欢小寻,但想到一个女孩子,这么远跑到这里来,这个女孩子怎么会简单呢?
远程装车的时候,捆扎钢筋的细铁丝在他左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远程觉得这是借钱的绝好机会。远程用右手握了左手腕,到办公室找白衣人,开口说:痛死我了,我借两百块,到医院去打破伤风针。
白衣人看了一眼,笑着说:这就是一点小伤,用紫药水擦擦就可以了。
远程故作紧张,说:那铁丝生锈了,出了问题,谁担?我只支自己的工资,又不要厂里负担!
白衣人想了想,说:写个借条吧。
远程写了个借条,领了两百块,回到宿舍整理了一下衣物,起身就往沙场赶,去确认一下。沙场老板巴不得有固定劳力用,说随时可以来干活。

远程到卫生院简单的包扎了一条白纱布,回到轧钢厂等机会离开,夜里,工友们出去了,远程跟小王说:我去找一下小寻,拿了东西,说:我手伤了,叫小寻帮忙洗一下。他连小王也不敢告诉一声,他去沙场干苦力挣现金的事。
沙场在练江边上,住宿条件甚至不如轧钢厂。沙场的宿舍跟桥洞连在一起,一边是竹木结构的沥青纸房,一边是钢筋混凝土的桥洞。桥跨江而过,远程住在桥洞前头,四周都是水,半夜醒来,听见的,都是江水拍岸的声音。还有夜枭的叫声,在江左,在江右,一声一声,凄凉无比。
这是远程离乡后找的第二份工作。在粤东,没有什么工作适合男人。他们本地的男人,都找不到事做,跑了出去,在全国各地做生意,推销这里生产的服装和电器。这些,远程不知道,以为能找到工作,能有个安身之处,有活干,有钱挣,幸福就不遥远。他想起了小王,那个小年青,如果在几年内攒了钱,要不到一万块钱,就能赢得他的爱情,生活就如了自己的愿,再苦再累,这付出也值得。
远程很明白,他现在在卖苦力。
如果家里知道,或者倪妹知道,他想,他们多半不会同意,但在这异乡陌地,他只能靠一双没有承受过重担的肩膀生活。这一切多么真实,离开了家乡,凭什么生活,一切都有可能。
睡在简陋的工棚里,远程想了那位令他苦恋的中学同学。
三年的苦恋,一个结果也没有。
远程在木床上不敢辗转反侧,怕一不小心床就塌了,吓了远程一跳,远程只得坐起来,坐在侧倾的床上,看外面映了灯光的江水,晃动如彩绸,觉得生活不过如此,只要走对了路,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而在外面吃什么苦,吃尽人间的苦,远程都觉得无所谓了。

4
挑沙子是一件辛苦的事。一挑沙子,六、七十斤,但在两巴掌宽、几丈长的架板上,来来往往走一天,几个人才能挑干净一船沙。远程第一次挑沙子是跟本地的妇女合作的。潮汕的中年妇女也是很能吃苦,一大早来,戴一顶厚厚的漆得十分光亮的方形竹笠,挑到下午孩子们放学,大家才挑完一船河沙。她们向老板拿了钱,胳膊里夹了扁担,有说有笑。远程干完这一单活,两腿灌了铅似的,沉得几乎拽不动了,一屁股坐在江边,看着练江浪起浪落,休息了好一会,才站得起来,拖着僵硬腿,向老板拿了工钱,一个人回竹棚休息。
这一条河上,有三四个沙场,两个灰厂。灰是石灰,用贝壳烧制的。贝壳也是一船一船从海边拉来,一担一担从船舱里挑出来,在水里洗了,垒在岸上,晾干了,再烧成贝灰。一个最近的灰厂,跟沙场距离两百米,一个贵州的中年人和一个广西的年轻人在挑船。远程没事的时候,也来这里帮忙,挑一船能挣四十块钱。贵州人住附近的村里,广西青年住灰场边的棚子屋,晚上上岸,自己做饭,喜欢喝米酒。不过干了几天,受不了这份苦累,拿了钱走了。走的时候,跟远程招呼也没打一个。远程有点失落,一个伴,还没怎么熟悉,就走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往沙场走,干净的水泥路边,是一片一片的蕉树和桔树,路边的村子,房子一排一排,整齐有致,白墙黑瓦,烟熏火燎。远程本来想倒回来,进村子去看看,又觉得没有必要,不买不卖,都走了几步了,又折回来,回窝棚睡觉。
窝棚里很简陋,一个床铺,一顶蚊帐,一个青春的人。床上有几本地摊上买的文艺杂志,一块毯子。靠门外一侧,地上有个炉子,一排煤球。炉子上架着一个大锅,炉子下放着一个小锅。这就是远程的全部家私。炉子下面的锅里装的是凉开水,一只白碗扣在锅盖上,要喝水抓起碗,拎开锅盖舀就行。炉子上的大锅里,还有面,远程早上吃剩下的。远程在门口江畔的石堤上坐着,看着水面平静的江流,估计有会闲,缩进屋去,坐在床上翻杂志。
外面有人说话,不一会儿,老板领了两个人来到窝棚前,对远程说:他们也是来挑沙的。
远程了一声,看了一眼来人。一个叫老袁,四十左右,短发,瘦,脸上无肉。一个叫立刚,二十出头,高鼻梁,嘴唇微微翘起,挺壮实的,眼皮子一直耷拉着,让人感觉有点不羁。老板对他们说:这是远程,他先来,他安排你们。老袁看看远程,笑笑,说:好的哟,谢谢老板。老板面无表情,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临走时,老板俯身揭开锅盖看了看,骂了一句潮州话,走了。
远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红桶,拿出两个碗来,给他们装了水,他们喝了,把碗还给远程。年轻的扭头看那江水,一脸茫然和不屑。然后,三个人千篇一律的相互摸底,远程知道了他们是贵州毕节的,两人都姓袁,一个村的,大的叫袁志,大家称他老袁,小的叫袁立刚。原来在建筑工地干,工头的欺负老袁手钝,经常骂他。这次工头把老袁推进了水泥池,立刚拿着板子,把工头劈头盖脸的打了一顿,收拾了衣物,工资也没要,两个人就跑了。老袁对远程叹气道:这里的人欺负人啊,我一块板子没放准,工头冲我大吼还算了,还把我往水泥池子里推一把。立刚这娃也冲动,拿着模板跑过来,一板子就把那工头扇进了水泥池子,一板子盖下去,打得那工头满脸子淌血。
老袁还要絮絮叨叨,远程说:你们收拾一下桥洞,住桥洞里安全,等下来船了,我喊你们。
老袁问:一船几个人挑?
远程说:现在就我们三个。挑完一船,一个人可以得八十元。
老袁又问:一船有多少沙?
远程说:老板说不过八十吨,船老板说有八十多吨。
老袁听远程说完,低下了头,小声说:那么大船,才八十,好黑哟。
叫袁立刚的青年回头,斜了一眼自己的堂叔,说:你话就不能少一点?现在穷得屁都没剩一个,还屁话多。
老袁受了侄子的抢白,低了头,看着那一块子绸一样飘动的江水,一动不动,一筹莫展。
远程也觉得尴尬,说:我去收拾一下挑子,来船了好用。
老袁饿惊醒了,说:莫忙,先弄点吃的,吃饱了才好干活。
远程本来想告诉他,要吃的找老板,这里是自己独立开伙的。但他们还没干活,老板不一定借钱出来。远程默了默,自己批发的饼面还有一些,回到窝棚,拿了几块面,老袁双手接了,忙说:谢谢娃儿。

老袁到了窝棚边,费劲的把煤炉提到外面的空地上,放稳当,又四处寻找引火之物。
袁立刚坐在江畔石堤上,自始至终,屁股都没有挪一下。或者,他还沉浸在那段愤怒中,郁闷的情绪,还没有找到发泄口。
远程蹲在窝棚前整理完挑子绳索,偶尔关注一下在努力生火的老袁。

出门在外秒秒难。远程在心里叹着。
老袁弄了好久,还是没把煤球点燃。烟倒弄出了好大一柱,顺了风,在江面上散开。远程不忍心当个旁观者,在桥的护坡下找了一只用废了的竹挑子,用脚踩扁,折了,塞进煤炉,然后把煤球放上面,告诉老袁说:你到我床上拿一本书,往炉口扇一会风就可以了。老袁连忙说对对,也不去拿书,伏下身子,用手扇起来。
远程看着神情落寞的老袁,心里突然有点酸,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自己先来,总得尽尽地主之谊。摸摸口袋,自个儿爬上桥护坡,到路边上的小卖店,估摸着买点酒啊什么回来。一边想,一边走,一辆自行车呼地窜过来,又在远程面前急停下来。远程吓了一大跳,看到的,却是小寻,本来想骂找死的,也骂不出来了。
小寻喘着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远程说:轧钢厂发工资不准,我支了点钱就走了。
小寻有点生气,说:你走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今天不到我哥家,不碰上你,估计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远程笑了,说:没那么严重,我有空了会去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在哪。
小寻下了车,说:你现在在哪做事?
远程不好意思,说:卖苦力,在前面沙场。
小寻仔细的看了远程一眼,说:你黑了,瘦了。
没事。远程笑笑,其实是觉得鼻子有点酸。在他乡,难得听见暖心话。
远程和小寻并肩走在路上,路过的人为之侧目。女的干干净净,端庄可人,而男的衣衫褴褛,跟大路上拣垃圾的人一样形容。或者疑问,这男的是不是这女子走失的亲人。进了村,小寻去哥哥乌龟家,远程去店子买酒。远程出来的时候,和小寻又在村口碰了面,小寻推了车,跟在远程后面,去沙场。远程不仅买了酒,还买了一些花生和咸菜。对远程来说,这些也是美味了。
老袁和立刚见远程出去一会儿,就领回了一个姑娘,感觉很吃惊。

远程刚才没跟他们说,自己在这里有老乡。小寻在窝棚门口把自行车停稳了,往里看了一眼,又出来,对远程说:你就住这里啊。
立刚和老袁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小寻,不出声。
远程说:是啊,很通风,没蚊子。
小寻了一声,说:还不如我们家牛棚。说完,推了车子,对远程说:你们赶快吃饭吧。我要上班,改天来看你们。
远程把小寻送过桥,折回来,见老袁端了碗要喝面了,赶快拦下来,说:我买酒了,大家有缘,我请客,喝碗酒,算是兄弟了。
有酒喝,立刚有点兴奋,说:老板说暮晚才有船来,现在空着也是空着。
没船来我们先喝酒。远程把桶装了水,放稳,上面放半块模板当桌面,把花生、咸菜摊在上面,三个人围着这桌子,用碗分了高粱酒,碰了碰碗,喝起来,算是认识酒。
月亮还没满,凝在天空上,清辉处处。江上,也有一滩光亮如银的月痕。
远程他们喝了酒,吃了面,坐在江堤上,说着各自家乡的趣事儿,沙船就突突开了进来,在沙场边的湾里靠了岸。行船的副手在船上喊:远程,远程,赶快加班,明天吃了午饭,我们还要赶到福建呢。
远程对老袁说:干不干得动?干得动,就加班挑一点,明天就轻松。
老袁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说:要得。
立刚把身上衣服脱了,他只有这一身衣服,光着膀子,在地上拣了一副挑子,试了试挑子绳索的长度,感到跟自己的身高还凑合,就挑在了肩上,说:干毬去。
远程说:不急,船靠岸了,架好板,我们才过去。
立刚说:几下把它干完了,算毬了。
远程说:干一干再说。
老袁去了小码头,又转回来,不安地问:好大一船沙,我们三个挑得完吗?
远程说:挑得完,我都挑了十几船了。
说完,远程回去窝棚找了烂衣服穿上,拣了挑子,赤了脚,往沙船走去。
夜里,风从江上吹过来,有点清凉。大地像睡了过去,而这江还活着,奔腾着,还有几个外来工,在忙碌着。远程觉得,老袁那小心翼翼的迟钝的样子,像自己的老爹。担心过跳板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要栽进江里去。望着小心翼翼的老袁,远程想,生活,有时候确实是一个魔鬼。

5
在没有来广东之前,老袁还以为广东是遍地黄金,角票掉在地上没人要的。到了广东,厂里不要他,工地嫌弃他,跟了侄儿,工钱没领到,又落荒而逃了。在家里,虽然吃得不好,也看人白眼,但日子过得还踏实,心里有个依靠。在这离家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每天都悬起心,日子过的晃荡晃荡的,没有一点安稳感。老袁有点后悔了,如果身上有路费,想都不用想,买票就回家。
老袁的身体太瘦,干不了这活,勉强下来就干得很辛苦。白天战战兢兢,一步一步,让远程和立刚都担心。立刚担心远程对叔叔有意见,心怀歉意。三个人一起干活,老的没有年青的力气大,到底又拿一样的钱,一般人肯定不痛快。远程也知道,老袁想赚点路费,然后回家,也就告诉自己,别去计较。在远程去喝水抽烟的时候,立刚也不休息,尽可能的多干一点。这是一个实在的年青人,眼里容不下沙子。最重要的是,老板也看了出来,老袁不适合干这工作。嘴上衔了烟,木头一样杵在码头上,看在跳板上来来往往的三个人,思考如何处置。
流沙镇的环境,农业跟工业混合在一起,离工业化还很远,有工干工,没有工,就下地种田。来这里的外来工,多是不了解这里的具体情况。潮州人自己都离开家乡,出去闯荡,他们的家乡,怎么会有好的和更多的工作岗位?来广东的,选择去东莞深圳中山才是,那里才是广东的制造业中心。
远程当初不知道,他以为广东各地都是一样的。只要到了广东,就离开了朝夕劳作的土地,成了流水线的工人,梦想就有了飞翔的翅膀。事实是,他每天都在劳动,而且是挑沙,脚底板已经被细细的沙粒磨练出了一层厚茧,走在小贝壳堆上,都没了感觉了。这个坚强的青年,仍然微笑着,想怎么帮老袁凑齐路费。
小寻下班过来,看见在江湾里挑来挑去的远程,感觉也很迷惘,这么一个英俊的后生,怎么在这里挑沙,卖力气吃饭?读了那么多书,又有文凭,难道就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远程也看到了小寻。船舱里的沙,就剩几挑了。
立刚看见了,冲远程说:你女朋友来了,你去吧,剩下的我挑。
远程说:没事,各人几挑,就完事了,你一个人,还得忙好一阵子。
老袁不说话,靠着舱板,脸上的汗黄豆一样的滚落着。
江上,两只白色江鸥在追逐,尖叫,起起落落。
挑完了,远程和立刚把挑子交给老袁,他们俩从船上跃起,投入水里,游向五十米开外的窝棚,游回来,算是洗了澡了。
三月末,江水也不清凉,还有点温温的,泡起来很舒服。
老袁把挑子收拾好,回到窝棚,拿了肥皂递给水里的远程,远程用了,又递给立刚。老袁自己用桶装一桶水,咧着嘴,擦着身子。
小寻在桥上,看着远程,或者在看着远方。
远程收拾好了,进窝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到桥上来与小寻相会。
小寻带远程去见乌龟。
远程想托乌龟问一问,有不有适合老袁干的工作。
乌龟一家人住老宅子,在这里,他还属于没有先富起来的一类人。
潮州人的老宅子,一排一排的,很整齐,也很低矮。白墙,红瓦,伸手可触及。房子矮,是为了防台风。这里的院子像画里的江南,巷子里铺麻石板,悠悠长长,寂寂清清,猛不丁窜出一条大黑狗来,吓人一跳。乌龟的房子在水塘边上,过一个石门槛,进了见不着底的巷子,向右转一个弯,再进一个住着几户人家小巷子,尽头就是乌龟的家。

乌龟是个子很壮实皮肤很黑的矮男人,绰号乌龟,看来一点也不假。乌龟见了远程和小寻,眼睛虽贼溜溜转,但显得很热情,笑得很爽朗,一嘴的黑牙暴露无遗。给远程递了烟,又要老婆去取水,自己找出茶叶罐子,泡工夫茶。乌龟老婆倒是很苗条。听乌龟介绍,是惠来女。小寻坐在一边,说:哥,远程在前面桥边挑沙子,很辛苦,你看哪要人,给他找个轻巧事做。
乌龟问远程:挑沙子待遇怎么样?
远程老实回答说:有活干,一天能挣个七八十元。
乌龟很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一天八十块,我在工厂做主管,一天也赚不到八十!
小寻说:很辛苦的,你看看他的肩,都起茧了。
远程说:没事,我还能做下来。我有一个工友,四十多,身体不太好,你看那里要扫地的,介绍过去,做一件好事。
乌龟问:男的女的?
远程说:男的,贵州的,人很老实的。
乌龟点上烟,瞟了一眼小寻,想了一下,说:我有个朋友开废品站,要人把废品打包分类,不费什么体力,他要愿意的话,可以去试一下。
远程很开心,刚要说谢谢,乌龟说:工资不高,每个月一百五十块,只包住,不包吃。
远程听了,说:我回去问问,要愿意的话,我带他来找你。
乌龟说:好啊好啊。他的声音,很夸张,估计隔几道巷子都能听得见。
乌龟老婆烧来了水,乌龟伸手接过来,开始洗茶具,泡茶。
乌龟老婆靠了门,看了几眼远程,羡慕地对小寻说:你老公真帅哦。
远程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感觉不好意思起来。而且,还把自己说成是小寻的老公,这是八字没一撇的事。远程想解释,小寻对乌龟老婆说:我们是老乡。远程看小寻红了脸,心里也觉得有点异样。小寻看起来不错,只是到目前为止,两个人的了解并不多。按照湖南老家的话,现在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好感,动了情,却不一定有好结果。远程甚至还想,自己这么年轻就考虑婚姻大事,太不成熟了。
喝了几杯茶,远程提出要回去。
小寻说:我也要回厂里,一起走吧。
乌龟本来还想留小寻坐会儿,见远程站了起来,坐不住了,也站起身来,对远程说:有空来坐,谁欺负你,告诉我,我找人去打他。
远程笑了笑,觉得乌龟还是一个义气的男人,即使有点讲大话。
远程跟小寻出来,走到村外,远程仰天呼出一口气,说:还是外面空气好。
小寻说:你出来多久了?
远程说:快半年吧,差不多了。
小寻不出声,远程却感到心情沉重起来。半年了,没有给家里写一个字,没有寄一分钱,没有通一回音讯,父母和弟弟怎么样了?他们还是像当初那样穷忙碌?奶奶会不会每天守在村口等自己?想起这些,远程既恨自己,又怨自己,自己亏了一百多块钱,还拿走家里四百块钱,想想,父亲或者这一辈子都很难原谅自己了。晚风吹过,芭蕉林哗哗地响成一片,远程觉得心里特别凄凉。
两个人在月光地头寂寂地走了一段,就到了桥头。
远程说:你一个人骑车小心点,我不送你了。
小寻说:你担心点,别把身体累垮了。
远程扬了一下下巴,说:没事,我年轻力壮的。
小寻跨上自行车,走了。
远程看着远去的小寻,看不见了影子,才走下桥,到窝棚里,看老袁叔侄做了吃的没有。掀开锅,有面条。远程冲正在抽烟的老袁说:立刚呢?老袁说:他吃了,找老乡去了。
远程到桶里取碗,老袁又说:没油了,下这面条没放油。
远程说:没事,就着咸菜吃也很香。
远程吃好放下了碗,说:我今天晚上帮你问到了一个工作,在废品站打包装,比挑沙的活要轻松。
老袁眼里闪过一丝兴奋,问:要哪样条件?
远程介绍了一遍,说:我托了朋友问的,你这边去不去,自己拿主意。
老袁说:一个月才一百五十块钱,还不包吃,哪有钱剩下嘛?
远程说:这是问题啊,等立刚回来,一起商量商量。
老袁说:要得。过了一会,又对远程说:你还这么年轻,又有文化,得想办法找个其他的活路,别在这里埋没了。
远程说:我也想到制衣工厂上班,还没找到门路。慢慢来,急也没用。
远程心里想,这里的人根本就没有把学历当一回事。在这里,文凭是多余的,能挣饭吃的还是力气。远程只想赚了钱,还了姨妈几百元债,然后把房子掀了,盖一座小洋楼,跟父母兄弟,还有奶奶,开开心心住在一起,这一生也算很有成就了。
江风呼呼的吹过来,吹进窝棚,掀起蚊帐,也扑在人的脸上。老袁见远程不说话了,整理了一下铺盖,说:这风吹得舒服,累了,睡觉了。
远程说:睡吧。我等等立刚。
老袁说:好。倒下去,就不再出声了。
远程抱过铺盖,枕了头,就着白炽灯,翻自己在地摊上买回来的旧杂志。
没有电视没有书报没有收音机,地摊上廉价的杂志,就成了外来工的精神食粮。远程也喜欢,《江门文艺》、《佛山文艺》什么的,里面的内容,读起来贴心,远程见了就买,哪怕要饿一顿。

 

 6
半年时间过去了,倪妹也没得到远程的片言只语。去远程家,远程妈妈还问倪妹收到过远程的信没有。看来,半年里,远程都没有给家里联系过。家里人一边担心,又一边觉得轻松了点。远程不在家里晃来晃去,岩在背的人都以为远程到广东挣钱去了。远程妈妈担心远程出意外,远程爸不以为然地说:担心什么,我二十岁的时候,都去零陵地区修马路了,一个年青人,有手有脚,饿不死的。
远程妈妈还是忧心忡忡,说:这么久了,一个字也没有捎回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他奶奶交代?
远程爸爸站起来,边走边说:你这个女人就爱唠唠叨叨,当初不是你去给他借钱,能出这回事?他不走都在县里考公务员了。
远程妈妈正要说,坐在一边的倪妹说:远程还没信回来,你们就别吵了,想想他去了哪里,我给他附近的人写信,让老乡帮忙找一找。
远程妈妈说:十有八九去了广东,广东那么大,哪个知道他在哪方天?这孩子不听话,拿了钱就走了,他姨还在等着我还钱呢。
倪妹看了看远程妈妈,她的情绪很低落,或者在想念儿子,又不敢说,怕别人笑话,儿子二十多岁了,还出家离走。远程妈妈看见倪妹坐着,没走的意思,说:倪妹你还不走,等下你妈又要在门口骂人了。
倪妹撇撇嘴,说:我的事才不要她管。她说家里要双抢,要我回来帮忙的。
远程妈妈说:是你妈妈帮你物色好了人家,叫你回来相亲吧。
倪妹红了脸,说:乱讲吧,我还没准备好嫁人呢。
远程妈妈笑着说:羞什么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都有那么一回。
倪妹望了远程妈妈说:那里也不如我们这里好,我们这里有山有水,交通也方便。
远程妈妈说:我们家远程,也快二十二、三了,要在以前,早有几个孩子了。现在这年头,二十四、五结婚也不迟。结婚结早点,也好,早生儿子早得福。
倪妹听不惯这话,站起来,说:不跟你扯了,我要回家了。
倪妹这一次回来,是被她妈妈骗回来的。邻村收旱烟的老杨的来村里收旱烟,跟倪妈妈聊起,说自己有个孩子,在村里小学当老师,二十四、五了,还没女朋友。倪妈妈就想到了倪妹,倪妹也上过中学,当老师也算国家工作人员,一个农村女嫁个吃公家饭的男人,这一辈子就不愁辛苦了。倪妹妈妈自作主张,介绍了自己的女儿倪妹。收旱烟的老杨跟她定了见面的日子,就回去了。倪妹明天就要到秋沃茨圩场上,去见那个当老师的男的。自己心里,却还想着一起长大的远程,而远程,一点消息也没有,急煞人了。
收旱烟的老杨,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女儿倒有三个。这独儿还不是公办老师,高中毕业回来,托了关系,在村小学代课,人长得还清秀,就是太瘦。这样的人做不了重事,在农村里,算是残废的。
倪妈妈开始给倪妹做工作:人家是老师,又有关系,转正是迟早的事。等人家转正了,人家要不要你还两说。
倪妹说:我才不稀罕一个小学老师。
倪妈妈说:你是不是还想着远程?他有什么好?文不文武不武的半桶水,好吃懒做,嫁给他,迟早得饿死。
倪妹急了,说:你了解什么啊?不了解就乱说一通,远程妈妈听见了,又要骂人了。
倪妈妈说:你老娘这么大了怕过谁?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倪妹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管,不要你们插手。
倪妈妈说:除非我死了,见不着你们了,我就不管了。
倪妹说:要见你们去见,我反正不想去见他。
倪妈妈说:你去见一见,是礼貌,嫁不嫁,是另一回事。
倪妹看着门外,不理妈妈。
门外是空地,阳光灿烂,几只鸡在草里刨着,叫着。倪妹心里有点乱,远程在家,多好。就是回一封信,也好,天遥地远自己也找得到。远程究竟流到那里去了?倪妹想去找几户家里有人在广东的问问,有不有远程的消息。又怕人笑话,没名没份,自己怎么开得了口?倪妹心烦意乱,一个劲的怪着远程心大。

倪妈妈在身后说:准备准备,明天穿什么衣服,先拣出来,免得临时乱了套。
倪妹说:不要你管。
倪妹走出来,她想到井边走走。以前在这里,黄昏时候,她端了盆来洗衣服,十有八九能遇到远程。倪妹在河埠里清衣服,远程在河岸上看着。背后的山对面田野,都静静的,像是极好的陪衬。倪妹想起那些逝去的日子,心里就浮起跟远程相处的一幕一幕景象。井边没人,那几棵柏树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井水依然那么清凉,河水依旧那清澈,河边的树,依然多情地向河心倾着身子。远程呢?远程去了那里呢?自己就这样不顾远程,是不是就是自己负了他?倪妹在井的附近转了一圈,又转回来,拿不定一个主意。
第二天还没亮,倪妹妈就起来弄了早饭,要伺候倪妹去秋沃茨街上相亲。
秋沃茨赶集是很热闹的,住在山野四处的人,这天倾巢出动,或挑或提,或买或卖,平日冷清的大街,到了今天就成了海洋。倪妹梳妆整齐,跟在妈妈后面,一边走一边觉得不好意思,如果让远程妈妈见了,日后肯定骂她做负心人。一边心里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对哪个陌生的男人,充满了各种想象。
外表上,那老师不是倪妹喜欢的类型。倪妹自己认为自己娇小,要找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来保护自己。而这老师,戴着眼镜,斯文秀气,弱不禁风,一副病病拉拉的样子,还要别人保护。那老师倒对倪妹倒很有好感,年青,干净,小巧玲珑,活力逼人。倪妹见了那老师,羞涩的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按理,彼此要沟通一会,了解一下。倪妹没有兴趣。那老师说了一堆话,倪妹咬唇没答话,末了,倪妹礼貌地说:没事了,我们就这样,我先去赶集了。 

倪妈妈拉也拉不住,倪妹转身走进了人来人往的大街,眨巴眼睛的工夫,就消失在人海里了。
其实倪妹没去四处逛,她径直沿着街道走了出来,路上遇到邻居,还打声招呼。看到乡亲们异样的目光,倪妹觉得所有人都知道她来相亲这事了,心里慌张得不得了。
她想去广东,找找远程。即使找不到,也还年轻,还可以出去闯一闯,说不定可以遇到远程呢!不见到远程,这一生肯定遗憾。她想。
回到家,倪妹收拾行李。
倪妈妈也进了屋,问:怎么样?
倪妹说:不怎么样。
倪妈妈也说:人是不怎么样,但他有工作,也不嫌弃你,可以了。
倪妹说:他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他呢。我明天要走,要回去上班。
倪妈妈说:这事总得给人家一个答复嘛。
倪妹说:告诉他,过两年再说,这几年我还没考虑结婚呢。
倪妈妈搓着手,想了想,说:先就这么着,看看那边的动静也好。
倪妈妈转身一走,倪妹找了以前的笔记本,翻出去了广东的邻居、同学留下的地址,撕下来,放进自己的随身小包,准备到了广东,找他们介绍工作,等安稳了,再去找远程。她不信找不到远程。她觉得,远程在广东没有几个熟人,转来转去,转不出朋友圈和老乡圈。只要有一丝信息,倪妹就相信自己能找到他。

行前,倪妹又悄悄去到远程家里。她不相信远程不写信回来,但也不相信远程妈妈会瞒她。远程遇到什么麻烦了?倪妹听同学说,广东查暂住证,没有暂住证的,不仅挨打,还抓了送收容站,送去山区里做苦工。远程是不是被收容了呢?倪妹想到这里,心跳得厉害起来。远程妈妈正在喂鸡,招呼倪妹,本来想问问今天相亲情况的,又不好意思,就问:回来请了几天假?
倪妹说:明天就走了。
远程妈妈说:走不了几天了,双抢又回来了。
倪妹了声,说:不回来了,我留了钱,让他们雇人收了。
远程妈妈说:还是在城市里安逸,农村苦啊,钱又难赚。
倪妹说:那里都是一样,都辛苦。
远程爸爸进了门,招呼了一声倪妹,进屋了。
倪妹说:叔回来了,我回去了。
远程妈妈说:有时间就回来看我们。
倪妹边走边说:好啊。
走过巷子,走到村前,面对月光里朦胧的静悄悄的院落,倪妹的心里,升起一抹淡淡的忧伤。走回家,又觉得非离开不可。或许年轻人不安分,天生就属于远方吧。

 

7
小寻爱上了远程。立刚看了出来,他们不是简简单单的老乡关系了。立刚羡慕远程,沦落到这里挑沙了,小寻也不嫌弃他。自己从不敢跟老乡说,自己在练江边的码头挑沙。在老乡眼里,挑沙是最苦最低贱的活。远程好像不知道,干得不亦乐乎。立刚挑了一船,觉得这活不是男人干的,想怎么尽快丢了这副挑子,去另找一份工作。
小寻下班了,就骑车来找远程。
老袁已经放弃了挑沙,去废品站打工,把纸皮分类捆好码堆。吃饭的时候,就来沙场的窝棚,跟远程和立刚一起吃。虽然工资很低,但老袁觉得还算适合自己,活不重,上班时间也不赶,人在那里就可以,安稳又固定。

在心里,老袁还是感谢远程,他认为远程是个热心仗义的小伙子。
老袁走了,来船了,通常是远程和立刚两个人挑一船。小寻下班来,帮他们做饭。几个人像一家人一样,有时候领路过的当地人都觉得好奇,这些外省人好像随随便便就凑一起。

远程倒觉得踏实,这像他想象中的打工生活。
端午节,本来说好一起过的,立刚说早约好了老乡,一起过端午节。
远程问老袁怎么办?
老袁说要加班。
小寻骑车去买菜,立刚换了衣服,去陈店找老乡。老袁嘱咐立刚:莫喝酒,你这娃儿喝了酒就出事。
立刚白了叔叔一眼,说:我出啷个事了?净瞎说。
老袁啰嗦,说:我提醒你。
立刚不说话,穿上皮鞋,在地上捡了一块破布擦了擦才走出去。
老袁见立刚走远了,对远程说:立刚这娃儿爱争强好胜,不服输。在这里挑了两三个月沙了,还告诉那些老乡,自己在工业区上班。 你看他晒得像陀炭了,他还要面子。
远程笑笑,说:沙场也是厂啊。
老袁说:立刚啷个放得下这面子哟。说完,在床脚拣了竹笠,提在手里,说:远程,我中午也不回来吃了,老板请客。
远程了一声,说:你们好啊,就我吃自己了。
老袁一边走,一边说:你这娃儿,有美女陪,身在福中不知福哟。
老袁一走,远程快速的收拾了一下床铺,等小寻买菜回来。
弄完饭吃,远程想去镇上,给家里汇点钱,还了姨的六百,多余的让父母安排。半年了,挣了一千多块,远程感到了打工的沉重。挑沙看起来赚钱,但天气一热,搞建筑的少,沙的需求量少,来的沙船少,活也就干的少了。再这样下去,没钱进,就要花积蓄了。远程想,先把钱寄回去,困难了再说。
小寻买了一条鱼,一瓶酒,一些青菜,匆匆地回来了。
简陋的窝棚,因了这一对青年男女,显得很温馨起来。异乡异地,两个有好感的人,互生情愫,只待一方的勇敢点,捅破了那层心灵的朦胧,就是光明正大的恋爱了。远程也有点心动,原来爱情真的在远方,原来自己爱得发狂的,不一定就是自己的爱人,她爱的也不一定是自己,而遇到的,却是缘分,应了老家的话,缘分来了,百年好合。
小寻坐在红色小塑料凳子上摘青菜,远程在河堤上剖鱼。
小寻开心的说:自己买菜过节,自己做饭,还真有点家的感觉了。
说起了端午节,远程又向小寻介绍家乡风俗,在端午节,家家喝雄黄酒,杀鸭买肉,热热闹闹的。尤其是端午节家里做的永州血鸭,吃一次,就忘不了,吃其他地方的血鸭,感到都不正宗。
小寻说:我们那里也一样,只是不杀鸭,杀鸡。嫁出的女儿,这一天会回来过节。我姐姐今天就会回我家,陪家里老人吃肉喝酒。
远程说:我们家里也喝。我弟弟十六岁,可以喝半斤多烧刀子。
那天介绍你弟弟来认识认识。小寻红了脸,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今天还想,吃了饭,去镇子上给他寄钱呢。远程说,我出来半年了,还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 没写过一份封信的事,远程不敢说,省略了。
小寻也不自在的说:我也很少给家里寄钱。
远程说:你在厂里,还有个地址,我连地址都没有。
小寻说:厂里有一个客户看上我了,来了就找我聊天,我讨厌他,骂他肥猪。我不知道,在那厂里我还能呆多久。
远程问:哪里的客户啊?
小寻说:一个温州佬,四十多岁了,都结婚有儿子了。
远程说:四十,狼啊,你要防着点。
小寻说:没事,厂里人多,宿舍人也多,我住上铺,高高的,他找到我,也爬不上去。
远程笑了,说:出来的人,心就不一样了,还是防着点好。
小寻说:知道了。
吃完饭,两个人在棚里坐了一下,远程说:喝多了一点,有点困,要我把家里的地址写给你,你替我跑一趟邮局?
小寻说:好啊。
远程从床脚拖出一个包,找出一件衣服,摸出一叠钱,说:给我家里寄一千。远程把钱递给小寻,又找来旧杂志,在空白地方写了地址,递给小寻说:你念一遍,看我有不有写草了的字。
小寻接过来,念了一遍。
远程说:没错。你去吧,小心点,我要梦游去了。
小寻没说什么,出来推了车,就走了。
五月的阳光,很猛烈的照在地上。地上的热气,沿了裤管直往上窜。路上除了呼啸而过的车,几乎见不到人。小寻很兴奋,远程不止信任自己,还把家址也给了自己。那个什么什么村,或者以后,就是自己的婆家。
远程睡了过去,梦见自己回去了,还见着了倪妹。
父母很高兴,逢人就说远程回来了。
远程发现自己穿的衣衫褴缕,惊醒了过来。
远程看了一眼棚顶,风带了江水的泥味吹了进来,十分舒服。远程坐起来,四周看了一眼,下床喝了一碗水,倒头又睡去。睡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脸上痒痒的,远程睁开眼,原来是小寻伏在他旁边,眨巴着眼,用眼睫毛刺他的脸。远程伸出手,搂了小寻的肩,小寻就趴在了远程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到有人说话了,远程坐起来,整理好衣服,走出窝棚,太阳快要落西了,斜阳落在江面上,一片火红。远远的村子,像一座古城堡。立刚跟老袁坐在窝棚上面的桥上,纳闷的看着江面。远程咳一声,说:下来吧。又冲棚里喊:小寻,老袁他们回来了。小寻一听见喊,就出来了,通红着脸,说:窝棚里真热。
立刚他们下来,也不进窝鹏,坐在江边,把脚伸进水里泡着,吹着清凉的江风。小寻靠着门,问:你们吃过饭没有?
立刚说:早吃过了,现在等着吃夜饭咯。
小寻说:好啊,还有菜呢。
远程跟小寻说:你骑车快,去乌龟的村里买几个鸡蛋,一瓶酒。
小寻说:好,我做上饭就去。
老袁对小寻柔声说:你去嘛,我做饭。
小寻取了车,上了坡,去了。立刚见小寻走远了,斜了眼对远程说:远程,跟你说个事。
远程说:什么好事?
立刚说:一个老乡在石场干,一天也可以挣个四、五十块,他们要人,你去不去嘛?
远程看看立刚,问:你去不去吗?
立刚说:我想去,在这里挑沙子太苦了,快着不住了。
老袁在棚里,听立刚说苦,插话说:你这娃儿怕苦,将来啷个为人哦!

立刚白了叔叔一眼,说:我啷个为人?我就这么为人嘛!
远程说:明天去看看,落实一下,如果跟讲的符合,就去啊。天太热了,沙船来得少,这钱不好挣了。
立刚说:好啊,明天我到梨花石场找我那个老乡。
远程说:一定问清楚,那是力气活,挣不到钱,就浪费青春了。
立刚不满地说:逑青春,都快累死了。
小寻在桥上捏响了单车铃子,喊:远程你上来拿东西,我直接回厂里去了。
远程跑上坡,接了东西,说:小心点,安全第一。
小寻说:明白了。
远程看着骑着车走远了,才回过神来,想,这样下去,对不起小寻,人家姑娘是爱面子的,自己怎么可能老住在这桥下面,像个难民呢?即使小寻不在意,我自己也在意,出门做事,做得像个要饭的,传回去叫人笑话。赶快挣了钱,春节带了小寻回去,就算父母对自己有天大的误解,见了小寻,怕也会冰雪消融。

 

8
   
小王装车的时候,新来的小伙子手脚不利索,一扎钢筋从车上滑了下来,小王扶不住,从车上滑下来,大拇指指甲盖被压烂了,肿的像根香肠,伤情比远程当时要严重许多,直接上不了班,裹了厚厚的纱布,来练江桥头找远程。
远程问:你娃儿负伤了,手指断了没有?

    小王苦着脸,说:指甲盖裂开了,疼死我了。

远程问:你啥时候回去?
小王反问:回去做啥子?
远程说:娶媳妇啊。
小王不自然地笑了,说:她都在家里捱不住了,要来广东了。
立刚在旁边笑,说:便宜你这狗日的了。
小王红了脸,说:你这狗日的,开口就一嘴脏话。
立刚在一边笑着,说:年轻人都出来做工了,一个年青女娃在家里熬的住吗?
远程说:出来了,你小子有机会了。
小王见话题都在自己身上,说:远程你得感谢我,不是我老乡带小寻来,你那有这好运气?
刚进屋的老袁听了,说:你痞娃说错了,那是人家的缘分。老辈人都说了,千里有缘一线牵。你这细娃儿都忘了。
贵州和四川口音接近,相互沟通完全可以用乡音。远程见他们说起来,痞儿娃儿的,风趣得很,听他们说话如听人唱歌,于是不再插话。
这异乡陌地,除了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能让人感到温暖的,就是朋友处在一起聊天说话。立刚也喜欢这样沟通,只是碍了叔叔的面子,不敢说的太野。远程几乎想拿笔把他们说的记下来,回去拿给朋友看。四川人说话的声音和用字,俏皮得很,远程觉得太可爱了。
广东这边的天,晴天多,风也大,但太阳也烈。远程他们几天没做事了,一干活,就是一头一脸一身的汗水,眼被汗水蒙了都睁不开。立刚的老乡还没有来,如果定了去石场的日子,心还会安稳点。太阳一热,都不想出门,连买菜,都差使老袁去办。老袁也觉得应该他去跑腿,他在废品站上班,在这边吃饭,用这边的家伙什,远程从来没有使过一个不满的眼色。老袁每当想到远程的大度,都心怀感动,也恨自己没能力去改变现实,远程这么个知书达礼的孩子,就在这里浪费着,可惜了。
老袁一走,小王也想走。
小王想回轧钢厂吃饭,跟远程说:回去再吃几顿,就吃不着了。
远程说:怎么?你也要离开轧钢厂?
小王说:拿得到工钱的话,早就离开了。
远程说:制衣厂又进不去,你去哪里?来我们这里,我们都要走了。
小王说:我这么年轻,又这么能吃苦耐劳,到哪还怕找不到饭吃哟?
立刚翻着杂志,听小王这么说,插话进来,说:你狗日的还真的以为青春是一张支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告诉你,在这里,青春是一根鸟毛,轻得风都吹得走。
小王说:你个狗日的,我跟远程说,没跟你说。
远程一听见他们像小孩一样拌嘴,乐了,说:你们两个,开咬了?
立刚说:小王这娃儿太天真了。
小王说:早天真过了,有力气,就是在老家,也不会饿肚子。
远程见他们两个争辩,突然想起了乌龟,小寻给自己家里汇款,都过十天了,自己该去乌龟家看看,有不有信,好知道家里收到钱没有。
远程站起来,说:我去小寻哥家里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一会就回来。
立刚说:你去嘛,身上有钱没得?有钱带一瓶高粱烧回来喝。
远程说:有。
小王在后边说:给他装一瓶子便便回来。
远程笑笑,走出窝棚。外面阳光猛烈,远一点的地方,都被晒得起了土雾,幸好这里离海不远,偶尔能吹到一股风,清凉一下,要不这样,人就要被憋死了。走不到百米,远程就觉得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背脊梁上了。
远程已经来过几次乌龟的家了。
乌龟的老婆在阴凉的巷子里,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拿了团扇,面前的桌上有咸菜、鱼干、通心菜,一锅稀饭。见远程从那头走过来,对怀里小孩说:外省人来了,外省人来了。
潮州人一直有点自大,女人尤其,瞧不起来这里务工的外省人。
远程尴尬的笑笑,说:我来问问,有没有我的信。
乌龟老婆说:信啊,有,小寻的,你老婆的。
远程还是觉得尴尬,说:没有我的啊?
乌龟老婆说:你老婆的不是你的?
远程想帮她抱过孩子,让她去把信拿出来。觉得又不方便,说:信在哪?
乌龟老婆把孩子放在地上,说:你吃饭没有?我给你去拿。
远程说:吃过了。便看着地上的孩子,这孩子像母亲,猴瘦猴瘦的,像营养不良。
乌龟老婆找出一个白信封,递给远程,说:看看是不是。
远程看了看,说:是,小寻家里的。
远程看着一个女人在家,觉得自己呆下去很多余,拿了信,说了再见,退出来,去买酒。走在路上,远程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把信拆了。信上写的字东拼西凑,歪歪扭扭,大体说:小寻离家这么久了,没有寄钱回来,镇里的光电带人来退彩礼,家里没钱,拿不出来还给人,光电说你再不退还,就要把家给拆了,现在要赶快想个办法。落款人二姐。
小寻在家里还收过人家的彩礼?远程有点迷惑了。从小寻的言谈话语揣摩,她应该是城里人,怎么是乡下人呢?怎么还收彩礼?怎么还跑出来?远程顿时云里雾里起来。拿了酒,走过了桥头,才知走过了头,折回来,老袁已经把菜烧好摆上桌了,等着远程买的高粱烧了。

远程心里慌乱,扯了个由头,说:这狗日的太阳太大了,把脑袋都晒晕了,走过头了。
老袁笑笑,说:看你脸红的,以为你在路上就把酒喝光了。
立刚把碗筷摆上,小王有伤,不能喝,老袁要上班,喝一点。
远程心里有事,喝得多,但不痛快。
立刚没有看出来,还使劲跟远程比酒,要一大口一大口喝。
远程喝下了一碗,叹一口气,说:不喝了,热。
立刚说:不怕,喝完了,跳到江水里泡一泡就没事了。
远程说:不泡了。
老袁在一旁说:喝那么多干啥子?年轻娃儿,少喝点。
立刚白了一眼叔叔,说:你快去上班,莫逗人家说三道四。
老袁不高兴了,说: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说个啥子好说!
小王说:我们装车,百十斤扛来扛去,一个月下来才三百多。
老袁又对小王说:痞娃儿,你还年青,来日方长,莫没享福,就把腰杆子压塌咯。
老袁站起来,走到门边在地上拣了竹笠,走出来戴好扶正,上了坡,往广汕公路走去,到了大路,来了辆车,下来三个人,一个白衬衣,两个蓝衬衣,拦了老袁,面无表情,声音严厉的说:把暂住证拿出来。
老袁从没见过这阵势,一边走一边说:啥子暂住证?我住个窝棚还要暂住证?
白衬衣抓了老袁背后的衣服,说:不许走了,交三百元办一个!
老袁左看右看,没看到一个熟人,说:我哪有钱?
一个蓝衬衣说:先上车吧。
老袁被三个人凶神恶煞的推上了车。
车上,还有四、五个人。老袁一个也不认识,但大家表情沉重,嘴唇干干的,焦急又幸灾乐祸的看着老袁。老袁额上的汗,黄豆一样的滚落,还想尿尿。但是,没人跟他说话,大家脸上流着汗,或者是泪。沉默了很久,老袁才敢问对面的年轻人:这是去哪里?但是,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车在路上跑着。
一车的人,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在烈日下,就那么被车拉着,跑着,身上的汗水都流干了,也没人来问一声。
桥头沙场这边却是静悄悄的,远程和立刚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王回轧钢厂,远程让立刚再去找老乡问问,什么时候可以上石场上班。立刚前脚一走,远程后脚出门,他要去制衣厂找小寻,把信交给她,听听她怎么说。对于小寻,远程觉得自己了解的太少、太少。小寻就像一个飘忽的梦,让远程开心,忘了苦累,也让远程忧虑,这一路可以走多远。到了工厂,小寻还没有下班,小王的老乡在大门口碰见了坐在厂门前花基上的远程,倒回厂里告诉了小寻。小寻出来,见了远程,意外的说: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远程把信拿出来,一边递给小寻一边说:我先看了。
小寻的脸红了,说:看了就看了。我还在上班,你先回去,下班我去找你。
远程看着进了厂门的小寻,又在厂门前呆了好一会,才怏怏不乐的离去。
回到窝棚睡了一觉,立刚才带着满身热气回来,进门就说:远程,定了,明天就可以过去,装土,一车四块钱。
远程说:真说好了?
立刚白了眼,说:哪个狗日的骗人。今晚好好吃一顿,明天去梨花石场上班。
远程说:我钱包快干了,等赚了钱,再庆祝。
立刚摸摸裤子口袋,说:我的钱也快用完了。
远程说:等你叔回来,整理一下,把这些锅碗瓢盆让他拿走,他就可以自己开伙了。
立刚说:要得。
突然要离开了,远程发现又有点舍不得了。半年时间,无论怎么艰难困苦过,只要看到这个窝棚,心里就有种踏实感。没有这一个容身的窝棚,生活是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象。远程坐在门口,看着门前的阔大的江面,时间如水,远程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9
到了晚上,老袁也没有回来。
立刚看了看餐桌上的饭菜,跟远程说:不等他咯,他去老乡哪了。
远程说:没听他说要去老乡哪。
立刚说:先吃饭,吃了饭,去废品站看看。
远程觉得这个方法挺好,于是,跟立刚三扒两扒的吃了饭,又跳到河里洗了一个澡,两个人才结伴而去。可是,废品站老板说,一个下午都没有看见过老袁。那老袁去了哪里呢?远程和立刚走出来,看着空旷的广汕公路,是不是老袁发神经,走丢了?
立刚说:我叔肯定去了我老乡哪里,不管他去哪了,我们先回去整理,把东西搁废品站,他回来自己安排好了。
远程说:你最好还是去老乡那里走一趟,落实一下。
立刚说:我二十几个老乡,啷个晓得他去了哪个那里?
远程笑笑,说:老乡多了,也真是麻烦,走出一个人,就像江里放了一尾鱼。
立刚说:还是你清闲,一个老乡,还做了你女朋友!
远程笑笑,说不出话来。小寻看起来像个简单的女孩,现在不简单了。说好下班来的,现在也没来,是不是做贼心虚,还是在生气,怨我偷看她的家信?远程觉得,都快一家人了,看看她的信,应该也没什么,却不知道,她的背后却有那么多的故事!难道,每个人的青春都是负重的?轻舞飞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另一面,就是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幸福在手边,把握不了,就是不幸。远程默默收拾自己的袋子。远程只有一个袋子,一个很简单的化肥袋子。他想,过年回家了,才换一个新的大气的旅行箱包。
立刚有一个旅行包,可拉链坏了,拉不上了。
老袁的行囊是一个尼龙编织袋,远程和立刚,把剩下的不要的东西,统统塞进了那个巨大的编织袋。收拾了一通,远程看看被翻得狼籍的窝棚,说:我们再也不会住这窝棚了吧。
立刚说:石场工人住山脚农场的房子,看起来像危房。
远程说:危房也比这窝棚强。这窝棚一看,就是收容盲流和乞丐的。
立刚说:我们去废品站看看,看我叔回来没有,顺便把袋子给他提过去。
远程有点不放心了,如果没人看守,来人把家当拿走了,或者被老板发现,扔到江里去,就真的一无所有了。立刚看远程坐在那里没动,说:你在屋里休息,我去吧。
远程说:好,我不想动了。
立刚把尼龙袋一把抓起来,放到肩上,回头说:远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远程说:放心吧,我不会跑。
联华废品站占地很宽,里面各色废品分门别类,一堆一堆的,风一吹,一些纸屑在地上哗哗的滚。场里的油布棚里,有一盏浑黄的白炽灯,立刚以为叔叔回来了,叫了一声,没人答应。走近往里一看,没人。这时大门口传来了狗叫声,立刚估计是废品站的老板来了,搁下东西,迎出来,果真是废品站老板,叼着烟,烟头在夜色里一闪一闪的,他对立刚说:乌龟下午没去找你们?
立刚觉得奇怪,回答说:没有啊。
老板说:你叔叔被收容了,赶快拿钱去赎。再不去,就要被送到梅州去了。
立刚有点震惊,说:怎么被收容了?
老板说:他运气不好,碰上了镇里查暂住证的。
立刚说:在哪,得多少钱啊?
老板说:在镇上礼堂,一个人头交三百块。
立刚想了想,说:你能不能先借点钱?我们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老板不想管事,说:我没带钱,你叔也不是在我的站场里抓走的,我不负责,你们赶快想办法吧。
立刚觉得有点晕,哪有老板不管自己的工人的?立刚还没找出理由来和他议论,废品站老板牵了狗,逍遥地走了。立刚忍着内心的愤怒与惊慌,回窝棚来找远程。远程见立刚的脸色苍白,手脚还有点抖,问出啥事了?立刚望着远程,说:我叔被收容了,要三百块才赎得出来人。
远程听了,也搓起手来,两个人身上都没有多少钱,留的一点费用,也就百十块钱,坚持不下了,做回家的盘缠。但是,不把老袁赎出来,怎么也说不过去。远程拉出袋子,在一件衬衣里找出钱,跟立刚说:凑啊,凑三百块,找乌龟去赎你叔出来。
立刚白了一眼远程,问:我们不去?
远程白了一眼立刚,说:我们两个都没有暂住证,去了要被抓起来,找谁来赎?
立刚听了,连忙说:是啊,你说得在理,我急晕了头了。
远程带了立刚,去村子里找了乌龟,陪了笑脸,把乌龟歌功颂德了一番,乌龟才接了钱,答应去看看。远程和立刚回窝棚侯着,走到桥头,两人都不愿下去,靠了桥栏杆,看着灯火闪烁的镇子沉思,江面上映出的霓虹的光影,变化无穷。两个年青人都不知道,这样下去,前途在哪里,幸福在哪里,未来在哪里。立刚一直想挣了钱就回老家去自己盖个房,独立生活,不在这里累死累活,还看人脸色。可这里的钱太难挣了,除了力气,其他的毫无用处。远程也迷茫起来,这样下去,怎么能抵达得了幸福的彼岸,实现曾经的诺言呢?
立刚转过身,趴在桥头,百无聊赖的看江水在暗淡的月光里,安静的流动。
远程坐上桥栏杆,点一支烟,看着远处的山的影子,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上来了一辆等亮得晃眼的摩托车。
远程从栏杆上跳下来。
立刚也转过身来。
乌龟把车头灯对准他们两个年青人,说:人赎回来了,你们赶快给他弄些吃的。
远程和立刚跑过来,争着给乌龟递了烟,道了谢,乌龟说:我回去了,有事找我。
说完话,乌龟驾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至此,他的人生中,又多了一件可以吹擂的大事。
老袁下了摩托车,一直抱着头蹲在地上,动弹不得。
立刚过去用脚踢了他一下,说:叔,没事吧。
老袁不出声,远程觉得不对,抓了老袁的手,把他拉起来,说:回屋去说。
立刚骂了一句娘卖X,走在前面。
远程搀了老袁,觉得老袁一身如火滚烫,于是问:吓出病来了?
老袁仍是不说话,回到窝棚,才发现老袁脸色青白,几乎没有表情,眼睛盯着黑乎乎的油毛毡,目光直直的。立刚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老袁还是像在梦里,不说话,可眼角泛出了泪光。远程见了,肯定他受欺负了,安慰道:没事了,安全了,等我们挣了钱,尿尿都不向他们这边天。
立刚还在为拖累远程感到不好意思,责怪老袁,说:出门多带个眼,就不出事了。
老袁往后一仰,倒在竹席上,抽泣起来。
立刚还要说,远程举手制止了他,说:烧点开水给你叔喝。
立刚还是说了出来,说:都到这境地了,我还没有哭呢,你哭啥子哭嘛?
老袁在窝棚里躺了好一会,喝了水,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情绪才恢复过来,说:明天我要回老家了,这外面的世界,不是人呆的。
立刚说:你说得轻巧,赎你出来,我们花了三百块,都成穷光蛋了。我的你可以不还,人家远程的,该你的?
远程说:没事,人没事,钱还可以挣回来。说着,去给老袁找吃的,可收拾了一番,竟找不着吃的,也忘了那几包面条放哪了。远程搓着手,说:我去给你买一包快熟面吧。立刚也不说话,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远程转身出去,找小卖店买面。
立刚靠着门,不说话。
老袁躺在窗上,像一只倦极了的老狗。
立刚默了好一会,说:做完这个月,拿到工钱再回家吧。
老袁还是没出声。
江上的风从门里吹进来,又从棚顶的空当穿过去,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立刚过来摸了摸老袁,觉得没事,才推了一推老叔,问:身体舒服不?有事得去看医生。
老袁说:没事,歇歇,明天再说。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立刚坐在旁边,不再说话。如果是在家里,有人这么欺负叔叔,他拼命也要保护叔叔,可是,在这里,外来人员渺小的像一滴水,脆弱的像个鸡蛋,卑微的像只蚂蚁,那有公理、权利和正义?立刚想起这一路来发生的事,心里也很沉重,如果可以挣一笔钱,他想,铤而走险也没什么。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贫穷更可怕的了。
远程进来,才把立刚从迷幻里惊醒。
立刚说:怎么去这么久啊?
远程说:附近的店都关门了。
立刚了一声。
其实,远程身上也没有钱,是一路跑到制衣厂,找小寻借钱去了。

 

10
老袁留下来,继续在废品站打工。立刚说了,到了石场挣了钱,就护送老袁回去。老袁没有更好的办法,央求立刚,如果有老乡回去,怎么也要告诉他,让他跟着他们一起回贵州去。老袁对南方这块土地,已没有任何留恋。青春的梦想,好象早就随着逐步枯萎的生命失去活力。什么幸福和未来,已经抵不上一张回家的车票了。远程走的时候,老袁还央求远程。说,有时间就来看他。远程答应了,说:我还有朋友在这边,有空我就来看你。老袁送走朝夕相处近半年的远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无奈。
石场离开镇子五、六里,在一个废弃的农场上面,有一条很简易的泥巴石头路,拉石头的拖拉机、汽车就是沿了这条路,一直开到半山腰的。山脚遍地青草、手纸甚至人矢,蚊子嗡嗡嗡乱飞,臭气弥漫。在石场做事的,有贵州、江西和福建人,远程来了,是唯一一个湖南人。福建人打炮眼点炮,江西一个组,打石头;贵州一个组,往粉碎机里下石料,远程和立刚一个组,把放炮带下的泥土收集起来,装车载走。
石场里有四十多号人。
远程有了一点集体生活感觉,像回到了学校。
立刚因为老袁要闹着回家,开心不起来。
每天中午下班前要放炮,炮声一响,轰上天的石头,飞鸟一样,飞起,又劈里叭啦砸下,带起一层烟尘。粉碎机前面有一个铁皮屋,放炮的时候全场的人就躲在铁皮屋里,炮响过,石头落下了,然后出来,下山到农场遗留下的破平房里吃饭。
那一天飞舞的石头,很壮观。
远程和立刚都看呆了,远程伸出手,说:你看那石头飞起来,多像天鹅。
立刚还没有搭话,后面的有经验的人还没来得及制止,一块石头从天而降,削了下来,远程还不知道怎么会事,突然看到自己的右手掌掉到了满是灰尘的泥地上,感到右手头一阵麻麻的凉,立刚见了,变了脸色,哭嚎了起来,喊:远程,手,手,手啊!远程突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像直接把胃给切除了一样,左手死死把着右手胳膊,蹲了下来,看着光突突的右手,腊黄了脸,可心里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右手掌就这样没有了。经过几秒钟的确认,远程哭出了眼泪,立刚搀起远程,连哭带叫的喊:车,快开车送医院。
一个年长的老者说:把手掌带上,到医院做手术,兴许还能接得回来的。
立刚赶忙叫了老乡,把远程的断掌带上,坐上一辆拖拉机,就往镇上的医院赶去。
石场老板也不敢懈怠,开了摩托车,跟在拖拉机后面。
立刚解下裤带,把远程的右手胳膊扎了起来。
远程看着一边闪过的青山、田野、村子和行人,对立刚说:我完了,这辈子我完了。
立刚说:没事的,还有得救。
远程不说话了,他想一跃而起,跳下去,滚死或被身后的车轧死,都比这残废来得痛快。远程动了动身子,立刚以为远程那样靠着车厢坐着不舒服,又过来扶了他的左肩膀,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而远程却是一脸的泪,是疼的,也是绝望的。
立刚还有点侥幸心理,以为医院可以将远程的断掌通过手术接起来。
到了医院,外伤科的医生看了看那张断掌的创面说:这手术我们没法做,汕头市里医院也做不了。
立刚问:哪里能做?
医生说:到广州的大医院的实验室,广州中山医院,知道不?
立刚懵了,要到广州?
远程却闭上了眼睛,他已经感觉到,他的右掌,这辈子是要不回来的了。
老板在外面跟主治医生商量治疗方法。
立刚说:远程别担心,有我。
远程闭着眼睛。
护士进来了,把远程推进无菌病室,给远程注射了麻药,开始清理伤口。
远程觉得自己坠入一片巨大的黑暗中,逐渐虚脱了一样,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信念。
立刚在手术室门外,隔了玻璃,见远程闭了眼,咬了唇,又不能进去,只好在外面看着,脸急得一阵白一阵紫。新的工作刚开始,还没来得及适应,人最重要的一只手废了,健康的躯体,瞬间就残缺了,远程无法接受,立刚也没法接受。还有小寻呢?如果她也没法接受,远程就要成为一具空的躯壳了。
这天小寻吃过饭,午休,骑了车下来,跟工友说是到乌龟家,其实是顺道来沙场看看远程,跟远程解释一下,当年跟光电订亲,完全是受了蒙骗,所以自己悔了婚约,而不是自己不负责任。自己对远程,是一心一意的,也是要一生一世的,怎么也不能改变。小寻想好了说词,到了工棚,却发现已经搬空了。只好去乌龟家里,准备打个招呼就走。乌龟、乌龟老婆都在,他们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也在,坐在茶桌边喝茶,见了小寻,乌龟老婆说:你老公有信。
小寻要了信,要走,乌龟老婆说:你不要嫁外省,嫁我们本地老公,有人养,就不用上班了。
小寻说:我才不做潮州人老婆。
几个年轻人笑起来,说小寻听不懂的潮州话。
小寻红了脸,告别出来,路过桥头的时候,突然想起,远程跟她说过,要去一个什么石场上班。在小寻心里,远程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大学生,不顾身份面子,坦然接受现实,挑战自己,这种男人,这世界是很难找到的了。但是,小寻也知道,石场危险,不比这沙场,最大的危险,就是掉进江里,洗一个澡,可那石头,却是碰不得的。小寻想,如果在这样下去,还不如回老家去,两个人到镇上租个门面,做个小生意,赚不到大钱,但彼此相守,比在外面毫无保障要来得幸福多了。
小寻骑车到厂门口,却发现了灰头土脸的立刚,蹲在花基上,像头豹子。见了小寻,地站了起来,说:嫂子,出事了。
小寻惊了一跳,说:出了什么事?
立刚说:远程出事了,他的手掌被放炮蹦起的石头削了去。
小寻还有点不相信,看了看立刚,说:真的假的啊。
立刚说:人现在都住院了,还有假的?
小寻说:上车,我载你。
立刚坐在小寻后面,小寻疯了一样,把车骑得飞快。
小镇医院里,除了小孩的哭喊之外,就剩下走廊里白得亮眼的阳光。
远程仍然闭着眼睛,不肯承认这现实。
小寻支好车,推开门进来,见远程光着膀子,右手手腕裹了厚厚的纱团吊在怀里,雪白的纱团里,隐隐约约能看出新鲜的血迹。远程像一个无助的弃儿,靠在病床一角。小寻见了,话没有说出来,先哭了出来。远程听见了小寻的声音,笑了笑,喃喃说:残废了,我残废了!
小寻泪眼婆娑,看着远程,说:别这么说,不会的,不会残废的。
远程说:安慰有什么用呢?我才二十三岁,二十三岁,青春正当年,我却没了手,右手啊!远程说着,用头撞了一下墙壁。
小寻过去,揽住远程,说:你的伤好了,我们就回老家结婚,回老家结婚去。
立刚说:如果哪天科学发达了,我把右手斩下来给你,让医生帮你接上。
远程闭上眼睛,泪水狂涌而出。他一直想做个生活的强者,没想到正年轻的时候,却需要人家的同情来支撑生活的信念,这是命运,是我远程的命运啊!
小寻说:你家里给你来信了,远程,你爸爸写信来了。
远程听了,不出声了,泪水却无声的涌了出来。
小寻说:我读给你听。
小寻从小包里找出那个白信封,撕了口子,抽出一条纸,展开,匆匆看了一眼,说:自从你开家后,一家人都很牵挂你,大家相信你不会做坏事,但你一个人在外要多保重,钱不是重要的……小寻不说了,后面一句是身体更重要。信中还写倪妹来广东找过远程,找了俩月没找着,回家跟一个老师结婚了。妈妈说,我们看你跟倪妹也没缘分,所以一直没有出面说什么。小寻看完了,把信收好,对远程说:信我帮你收好,你想什么时候看,就问我拿。
远程不说话。
小寻对立刚说:你去吃点饭,其它的事情我来忙。
立刚说:我回石场,看老板怎么安排。
小寻说:好,要为远程尽量争取补偿。
立刚说:放心。
立刚走了,小寻坐到远程的身边,说:原来以为你是只鸟,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你飞走,现在你剩下一只翅膀了,我就不再担心了。你也不要担心,现在配上我的翅膀,我们还可以一起飞了。
小寻看着远程,想:我们想要的幸福,在哪里啊!想到这里,小寻青春如花的脸庞上,流满了泪水。前往幸福的青春,脆弱得如一只蚂蚁,不屈的只是青春的精神。小寻抓着远程的左手,死死的抓住,像坠崖者抓住了一根青藤。
   
远程不出声,感觉自己像一块下落的石子,还在下落的过程中,还没有触到底,还在一片黑暗的包围中,听不到风声,看不到星光,一种绝望窒息包裹着青春的心。

远程下意识的举起残肢,想抓住一点什么。


2008-4-24

2019/12/2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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