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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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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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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仙岩前

吕仙岩前无吕仙,吕仙岩后无吕仙,吕仙岩里,也没有吕仙。

东干脚的人习惯的把这没有吕仙的吕仙岩喊作勒桑里的岩。

勒桑里是个自然村,有多小,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高中生。勒桑里是土名,官名喊吕仙岩。我是看到大队的征粮单,问了父亲,才知道吕仙岩就是我们挂在嘴巴上的勒桑里。勒桑里人少,村里的树,都多过人,但也出过名人的,不是吕洞宾,是朱天保。勒桑里的人都姓欧阳,怎么会有个朱天保呢?原来是满清朝廷上有个刚直的大官叫朱天保,勒桑里的朱天保便借用了他的名,不是做官为国,而是一身蛮力,打遍北路无敌手,名头大了,惹事多了,家里人怕惹祸上门——勒桑里确实人少,扛不住任何灾祸,不等别人打上门来,自己先动手,把朱天保灌醉,丢进石灰池子,呛死了。朱天保防备外人,没有防备自己人,自己人狠起来,比外人还利索,不管暝不瞑目,朱天保都冤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人手里,无仇可报。

朱天保死了,但还是为这个小院子挣了个名声。

这点名声,没有掩住勒桑里的坏名声。

吕洞宾云游至此,时为秋末暮晚,勒桑里的岩门口的稻田里一派丰收景象。吕洞宾化为叫花子,在稻田里楼了一捆草,准备找个地方过夜。勒桑里的人见有人下田偷草,吆喝,追赶,把吕洞宾赶进了河边的岩洞里,岩洞还有水流出。吕洞宾搂着一抱草跑进去,勒桑里的人追进来。吕洞宾见勒桑里的人一把稻草都舍不得,搁下稻草,勒桑里的人俯身去拿,那稻草落地成石,结成一道石门槛,堵住了岩底的流水。到了秋末,以前还有一线水流,现在,那水流被堵了,勒桑里的岩里再无流水,龙溪河成了季节河。

吕仙岩在一方高大的断崖峭壁下面,样子像人岔开的两条腿。

前面是河,一条老河,向东干脚流。一条新河,向平田院子流。

东面是平田院子的田,西面也是平田院子的田。

平田院子是宁远北路第一村,五六千人口。站在院门前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平田院子的。东干脚、勒桑里、七里坪……都是平田院子的。

小院子的人怕大院子的人,不是人怕人,而是怕他们人多势众,嘈杂起来不讲理。

平田院子有块庄稼地在东干脚侧边,种花生,大豆,高粱。我五姑到吕仙岩挑水,十二三岁,挑一截,透一截,到了平田院子的地头,带头的纪癞子硬是不让我五姑在他们的地头落担透气。我五姑气得牙痒痒,又骂不得,含着泪回来,一声不吭。我五姑倔强要强,宁折不弯,成家后,吃农药死了,留下个没满百天的女儿。我一直认为她是产后抑郁,当时的人关注不到而已。那个脑壳简单的纪癞子,活到六十几岁,儿媳妇喝农药死了,自己也跟着喝农药死了。

从东干脚到吕仙岩,我跟着大人洗澡去过两次。

从东干脚出来,首先要过五家园。

五家园是个神秘的地方,原来有个村子,比东干脚的先人还来得早,住得不安稳,也要闹鬼,住不下去,整个村子都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居然没人晓得。那块地就被平田院子的占了——那时还没有东干脚这个村子,占了就占了。五家园后面有两个岩口,一个在山脚,野猫出没。一个在槽谷里,怪石树木拦着,看不见,但人人都晓得那里有口岩。槽谷上去,又有两个天坑,深不见底。当时平田院子杀人,把人犯就带到天坑边,推下去了事。我放牛的时候,牛到天坑边吃草,我都心惊胆战。天坑边有桂花树、桑树、怪石。伙伴讲怕个卵,就一起捡了石头,或推了大石头,往那天坑里扔、滚。石头落下去,是没有声音的。过了五家园,是小岩——吕仙岩是大岩,小岩是往地底斜的,一年四季有水,天旱年情,柏家坪镇上的人都来这里打水喝。平田院子放牛的老头说,小岩里有犀牛,经常半夜出来吃草、毁庄稼。犀牛有多凶,我不知道,因为不知道,那神秘就让人害怕。每次经过小岩,我都啊啊几声,对面的悬崖峭壁啊啊回声,可以壮胆。小岩往上,半山腰是大敞口岩,解放前里面住过两个和尚。绕过敞口岩门前那个河湾,对面河堤上的坡上是小敞口岩,里面挂着的石钟乳,像一挂一挂蓑衣。到岩前取沙土的村人,在土里还挖出过人的遗骸。过了小敞口岩,就是坝——勒桑里的坝,坝下边有个漏风的篾席窝棚,勒桑里的人在河里蒸山苍子油遗下的。河里清水下,还有一堆一堆褐色珍珠般的蒸过的山苍子。坝的上方,靠山的那面峭壁下,就是汩汩流水的吕仙岩。水很凉,但在六月,凉就是诱惑。一身汗跳进水里,立马起一身鸡皮疙瘩。我看着叔叔、哥哥们跳下去了,我才敢下去。水很深,深不见底,他们在坝子里游来游去,我只敢站在水浅的地方,蹲下屁股洗澡。他们在水里摸到鲫鱼、螃蟹、小马口,扔过来给我,我一个也没接住,但心里也不怎么怕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过了没几年,我居然自己一个人与这条河做伴了。

我父亲养了一百多只种鸭,做了村里第一个鸭匠。我成了鸭司令,每天踩着鸭尾巴,沿着这条河上下漫游,鸭停我停,鸭走我走。而我最喜欢的,就是把鸭子放到坝上,鸭子游累了,就会游到坝上休息,卧着,或一只脚蹲着,闭上双眼,或闭上一只眼。有风吹过,鸭子只是睁开眼看看,有时候,也侧翻脑壳看看天,一副逍遥散漫的样子。

它们很放松,是它们意识不到危险,也没有潜意识。

我也想放松,便在吕仙岩旁边的半坡上的石崖下,用稻草做了一个窝棚。一个是因为太阳太晒,晒久了,浑身不安,燥热难受,我又不敢一个人泡进水里——老人经常威胁我们,水里有水猴子,人到了水里,就是它的菜。一个是在那个位置,可以守住鸭子,可以望到吕仙岩的屋顶——吕仙岩被杉树、毛竹裹得严严实实,站高了,才看得到屋上黑瓦,看不到人,但那里的人气,也可以拿来壮胆。当然,我也在等一个人来。这个人来无定时,但一个月里,总会在大中午出现那么几次。

他是平田院子的,我父亲的朋友,在街上杀猪,没猪杀了,就会到这里撒网捕鱼。

他是一个人踩着河流来的。戴着棕丝斗笠,压得低低的,不见眉眼,屁股上挂一个大鱼篓,一路在河里轻手轻脚的走,撒一网,拖一下网绳,落实了,就会俯下身子,沿着铅坠摸一遍,摸到大鱼,在水里把鱼掐晕了,从网底拖出来,反手扔进屁股上的鱼篓里。他的胸前白衣是湿的,屁股上挂着的蓝布短裤也是湿的。他在河里撒网,我在河堤上跟着看,见了大鱼在网里蹦跳,我兴奋的喊,他却压着声音威严的警告我:莫喊,把前面的鱼吓跑了。鱼跑哪去?我看看前面的吕仙岩,这些鱼从岩洞里出来,也会跑回去。只是他那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我父亲的朋友,像平田院子里的凶人,干巴巴的,没有一点人情味儿。

哦,我忘了他是杀猪的。

坐在窝棚里,没有人来的时候,我就看着下面的吕仙岩,吕仙岩大多时候出清水,偶尔也出浑水——双龙水库放水,就出浑水。吕仙岩的水像织布机上挂着的绿绸,平田院子的田野漠漠生烟,勒桑里周边的树像一坨一坨墨,更远一些,是坪子——油茶树连着油茶树,偶尔看到其间荒地上一两座破败的墓茔。看到墓茔,我就立马收回目光,看脚下的吕仙岩。坪子高头埋的都是饿死鬼,死了也不安分,会出来找替死鬼。我可不想替死,无缘无故,太划不来了。站高一点,还能看到青黛色的平田院子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像一滩发白的牛屎。

无论怎样找寄托,我还是讨厌一个人守在河边的孤独。孤独得恐惧。

我期待有人来,可是,这么广阔的田野里,居然很少看到一个人影。禾苗栽下去之后,仿佛不需要人管理伺候一样。我喜欢这片田野,绿油油的春天,这片田野像毛茸茸的草原,到风吹起波浪秋天,这片田野像沉默的汉子。更多的时候,像海,四面的的山就是海堤。禾苗的波浪轻舔着山脚,时间就不知不觉的过了,一点难受的痕迹都没有。

如果吕仙岩的峭壁上真有个吕洞宾,看着这片大地,也应是欣欣然,不舍离开的。

然而,我还是受不了在河坡上讨生活的简单、单调、无聊、郁闷、枯燥,一边斗争,一边凑合的过了几年,我认定自己应该像那龙溪,向着远方奔。后来,我还真沿着龙溪,走了出去,离开了东干脚、平田院子、柏家坪,走到了一个听不到父亲、母亲叫唤的地方。当我渴望听到母亲 “红崽回来吃饭了”的叫唤的时候,我已经在他乡流过了无数次泪水。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不是我抵达的地方,而是我出发的那个地方。如果我是吕仙岩里流出来的一条鱼,在洄游的季节,我一定回去。可是,我只是吕洞宾撒下的一颗飘逸的种子,只能期望,下一程,别飘得太远了。

20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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