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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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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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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宁静

从广州花两千元包车回到宁远,他已经插管。

这是回归春天的路上,我却心急火燎,怕赶不上他的生命结束前最后的交待,四百公里,连下车尿个尿的时间都省了。然而,赶到他身边,他已经无法用嘴巴表达任何感受和安排。

终究,我回来晚了。

人世间,没有比“晚”这个字让人懊悔莫及的字了。

因此,我开始重新审视身边的人,因为那无法改变的“晚”。我恨我自己不够坚定,没有一直守在他身边。

我抗拒插管。如果我在他身边,我是断然不会让他插管的。插管的那种痛不欲生,那种生无可恋,那种绝望,不如早点被死神的手拖走。然而,我和兄弟都在外,家里人为了让我们见着活着的父亲,最后还是忍心让医生插管了。

将来我到了生命结束的那天,我会告诉所有的亲人,我拒绝插管。

父亲的病,如他的影子,好像一直形影不离。年轻的时候,肺结核。年老了,结肠癌。最后,原发性肺癌。最后的病,往往是致命的病。父亲无惧,挣扎,勇敢面对,对现代科技满怀希望,但身体的本钱已经在这对抗病魔的路上花光了,到了终点,纵有千般不舍,也得离去,无关亲人和友人的三吆四喝与呼天抢地了。

那种撕心裂肺,我自认为只是一种仪式,告诉逝去的亲人,活着的人,是有多么不舍和心疼,甚至内疚。然而,除了宣泄失去亲人的痛苦情绪外,毫无半点作用。

父亲的成长经历,跟每一个四0后中国农民的生活经历没啥差别,吃不饱,睡不好,穿不暖,被人看不起,尊严抵不上一粒谷子。同时也兼有中国农民的那种死倔死倔不认输的脾性,坚强,硬实、热爱生活,热爱家庭,并为之扛起责任,种田种地,养家糊口,任劳任怨,是再苦再累也不轻易流露出一点绝望的角儿。中国因为他们的默默承受与付出,而叫中国。父亲亦如是,小病小痛,自己扛,自己熬,用年轻的躯体,用健康和希望,换来了我们的成长和平安。但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所以,乡村里,不乏像父亲这样的病人。结肠癌、乳腺癌、心肌梗塞、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基本到了晚期。有的人倒在了四十岁的计数里,有的人倒在了五十岁的门槛后,父亲感叹,他很幸运,他活过了七十三岁生日,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倒在与病魔斗争的七十四岁的征途中。面对疾病,他仍然有勇气,坦然无惧,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而是一直乐观的说可以再搞两年。

他的希望,在他七十三岁生日又四十天后戛然而止。

他的希望,成了我们的眼泪掩饰不了的隐痛。

这种痛,是父亲付出生命代价留给我们的提醒:健康第一。

也警醒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是一生无法弥补的漏洞。

我之前曾跟他开玩笑说,所有的癌症患者,最后都是疼死的。

父亲疼过,肩膀疼,脖子疼,背心疼,疼得咬牙,咬不住了,就吃药。吃了药之后,就问我们,有没有更好的药吃。也问医生,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我们看过的他片子,脑膜、骨髓、肺部,都有转移。医生找我们谈话,跟我们说他们责任范围内的职责。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舍不得放手,终究拗不过死神的手。父亲插着管子静静的躺在床上,胸部如山峦起伏,他挣扎着,他想起来,他渴望自由,可血氧饱和度始终在40以下,慢慢的,他放弃了,手脚开始发凉,然后胸部不再起伏。

他舍弃了山河,他顺从了某一种安排。

拔下管,合上嘴,父亲如同睡着了般安详。

在黎明来临之前,他已经悄悄抵达宁静。

村里面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原来跟他生前闹意见的,也来了。他们站在大门口,一声不吭,默默地为这个在东干脚的土地上耕耘了七十年的的老头送别。

有人埋怨他的直爽,也有人怀念他的善。

有人为他的幸福惋惜,也有人叹惋他死去了一个痛。

这一切,他都看不见了,他的瞳孔已经散掉,不在看人间的恩怨是非,也不再记忆人间的痛快悲欢。他享受着黑暗的宁静,一动不动,在没有痛,没有声音,没有烦恼,没有光,没有牵挂的世界里,或许在好奇地看着我们,或许已经挥手而去,奔出千里,在山川田野之上,在星光之下,体验新的生活了。

我们猜测着他的新世界,但这无法减轻我们心里的沉重与悲伤。

盖棺时我面对他表情平静的闪着莹光的脸庞,喊出那声再见时,母亲捶着我的背,喊着让她多看两眼时,我看见了死亡的样子并不是想象那般狰狞。

他的新世界在我的眼里,只是半山坡上一个向阳的小土堆。

他喜欢阳光。

他喜欢寂静。

他喜欢这里,喜欢这片大地。

坟头新土如肉,宁静之所以可怕,在于新土的安静和荒凉。

更要命的是,这不是孕育生命的新土,是覆盖、掩藏死亡的新土。

我不敢直视,哪怕他临终之前,我还握着他的手。

告别的时候,我当着坟头念道:有来生,我们再做父子,没有来生,您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就把自己的路走好。

坟堆后面,是青松翠柏。这些,是他们和我们两代人种植的,如今莽莽成林。坟堆前面,是一马平川,水田和庄稼地衔接延展,直到春雾朦胧的南部青山。生前,这片大地是他的舞台,死了,埋进地里,成了舞台的一部分,表演的人,却不知道自己没有谢幕就离开了。

来有人养,走有人送,这是人生么?

没有看见死亡的人,不配谈人生。

经历过死亡的人,他们不会对人生夸夸其谈。

而我的父亲,走过了人生,走过了,模糊了,安静了,结束了,也就即将消失。活着的人,却在这条路上循环,不知底里。

回头仰视那片宁静的山岗,父亲的小船泊在山坡旱土里,散发出离别的味道,这是他的彼岸。

他已经抵达彼岸,一生的痕迹,蛛丝马迹的留在我们的生活里,留在了他生活的这片山地上。

我们不会再相会了,各自安好,这是我内心的祷告。

转头抹去脸上的泪水的时候,大青山已经把他隐藏了起来。

或者,他已经安好。

这一片山水田园,成了我内心沉甸甸的压舱石。光明与黑暗,如同一般。

20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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