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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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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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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的样子你都没有

我一直没有设想过,我要的你是什么样子。

以前是一片空白,没有去想,不容我去想。

今天,我想了想,如果我错了,我就错了,你不要生气。

我要的美丽,你从来没有。你的不到一米六的身高,臃肿得像个萝卜,不是胡萝卜——这个是萝卜中的窈窕淑女,而是心里美那种胖球。我问过你,你说是浮肿。那年月,生活不好,营养不足,能长大就是幸运,你幸运长大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温和地跟我说:你没经历那种生活,体会不到吃一顿饱饭的渴望和快乐。那些年月确实不该重提,你经历的苦难、饥不果腹,我们不堪设想。你吃一顿饱饭的理想,也是不为我们理解。你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却没有一件美丽的衣裳。

这个我不怪你,我没有权利把岁月流转。

我要的财富,你也没有。你说吃一顿饱饭都是渴求,唯一拥有的,就是你父亲捡回来的一个日本鬼子的钢盔,成了你烧水、煮红薯的锅。你表扬日本鬼子钢盔的结实、耐用,还易热。你甚至幻想,将来我们国家也生产这么耐用的钢盔。我问你钢盔呢?或者,那是一件有意义的纪念品,你却忘了扔了哪去了。你说,能吃饱饭了,还留着那玩意?没有那个钢盔,你简直一无所有。

这个我不怪你,每个人都有疏忽,然后成为别人的遗憾。

你没有文化,自始至终,你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郑国凤。三个字,有时候还写不完整,写成“郑口几”。我问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多读一会书?你说你笨,饿着肚子,哪有心思读书?你的伙伴,童年都是在巴望着吃饭中度过的,能写自己的名字,已经是一件荣幸的事了,很多人,连自己姓什么都写不出。你还训斥我,不要以为喝了三两墨水,就忘本。

这个我不怪你,村里有识字班的时候,你已经在水田里挣工分了。

你还没有好的家庭,脾气暴躁的父亲,喋喋不休的母亲,五个姊妹兄弟,每天家里都像打仗。父亲不管你们,母亲管不了你们,你们自由生长,却没有标本和蓝图,都长成了草,留在了大山里的皇家洞耕田挖土。

这个我也不怪你,我没法去参与你的生活场景。

我要的东西,你似乎都没有。但是,你给了我们你的一切,妈妈。

有了我们,你学会了借,借米、借油,借盐、借钱……能借的东西,你都借过。能借的人,从娘家,娘家亲戚;到婆家,婆家邻居,你都借过。你舍掉颜面,只为我们有颜面。你忍饥挨饿,你含辛茹苦,你全力以赴,只是想不让我们饿着。我们厌恶借东借西,你说:有借有还。急了,也说不是为自己借的。那么多年,你给了我们世间最美好的一种品格,叫坚韧。你给了我们时间自己最美好的一种美德,叫自己为难自己。你给了我们最大的幸福,叫凡事让三分。

你说,你最忘不掉的一个场景,就是我小的时候,你把米饭分成三份,我的一份最大,父亲的一份第二大,你的那一份第三大。我先吃了自己那一份,你说我懂事,没有动你们的。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吃他那一份饭的时候,说我趴在桌上,看着父亲,一个劲地说今天的饭真好吃,父亲看着我眼巴巴的,就把他那一份饭也分给了我一半,然后又把余下的那几口饭也拨给了我吃。说我吃得那么香,没有看见父亲湿润了的眼睛。我说你也哭了吧。我妈妈没有否认,因为她一直是个爱哭的人。

我第一次离开家去学校寄宿,一周不到,大概星期三,你就拽着爸爸到学校来看我,在宿舍里,哭得把我的眼泪也哭了出来。

自那以后,每一次离开家门,每一次分别,你都泪眼婆娑,把我的心弄得软软的。每一次分别,父亲不送我,你送我,别走边叮嘱,边哭,眼睛都哭肿了——眼袋本来就大,我走了,你还站在路边,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理解你的不舍。那种不舍,只有母亲才有。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距离大了,那种拉扯就越大,就越疼。你也唠叨自己没有能力,不能把我们留在你身边,照顾我们;又马上否定自己,把孩子留在身边,孩子永远长不大,你不希望孩子懦弱,没出息,像你曾经一样借东借西,不像个人。所以,你每次都跟我们说,走吧,走得远远的,要相信自己,别人做得好,你也做得好。只要你尽力了,做不好,那就是大白天有活鬼了。

每次的离别都有温度,或烫伤情感,或冰冻回忆。

每次和母亲告别,我心里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种忧伤和不舍,恨自己不是个好儿子。

我现在都表达不清这种离情别意。她像一棵小小的树,或者只是一株不起眼的蒲公英,却能为我撑起一个噩梦,或者容纳我的调皮、莽撞,甚至无知。他帮我处理过很多我认为棘手的事,比如我欠账,她一定会留给我来还,在我没还之前,她会向债主保证。或者闹矛盾,第一个妥协的就是她。我做错事了,她也是简单要求我知道错就行了,还在父亲面前维护我:哪家的孩子不犯错?我觉得她有点溺爱我,但我并没有在她那里得到大笔钱财或者偏袒,我每次被父亲打得鬼哭狼嚎,她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拦下来,向我爹求情,而是她听我鬼哭狼嚎哑了嗓子后,才进门夺下我父亲手里的竹刷子。我父亲不许,她就挡在他面前,说父亲:打人没有无休无止的。我挨过父亲不计其数的揍,不是我扛揍,而是我容易犯别人不犯的错误,比如拆收音机、拆手表、偷几毛钱花……这些当时是不容许的。我家的收音机,是父亲卖了整整五百斤稻谷才换回来的,多么宝贝,我却拆的不响了。青岛牌手表,我父亲的门面,拆不开后面,我拆前面,好好的玻璃罩子硬是被我弄出了两道裂纹……我犯傻,母亲担过,她责备我: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又说:你喜欢拆,你以后有了,拆个够。你喜欢买书,不要只贪图画的好看。这一点一滴的东西,最后汇聚成了一个秤砣,跟着我四处漂泊。

离家千里,在工地上,收到的第一个包裹,是母亲寄的衣服。

别人收到信件,我只能收到母亲捎来的口信,无数次只是问归期。

我一直没给她写过一封信,一个字也没有。她不识字,我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想向她说,我们农村孩子,说不出“我爱你”那么洋气的话。我只有一个表达方式,使劲的给她买糖。她呢,就使劲的吃糖,吃出了高血压,也吃出了胃溃疡。我这是算哪门子孝敬?她却云淡风轻,说:不怪你,我跟你讲过,你们有出息了,我要吃遍天下的糖果。我现在吃过了,满足了。人生病,是人吃了五谷,总是有这病那病的。

姨妈告诉我,你妈妈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将来有一天,可以肆无忌惮的吃糖。

我做到了,却犯了错。

妈妈七十岁生日,想给妈妈送一束花——康乃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妈妈说:送什么花?你看看我们这里,缺花吗?春天屋前屋后开满桃花李花,夏天漫山遍野都是金樱子花,秋天桂花香两个月,冷了还有油茶花,看都看不过来,有钱买花,不如买点糖,还实惠些。

你看我妈妈,我想要的样子,一点也没有。

然而,她给我的,却是一个家。

有了这个,我才敢离开东干脚,无惧天涯。

人在天涯,妈妈是遥远的背景,是我最大的唯一的背景,因为看不到,才时时牵挂。妈妈,我们快扯平了。但是我知道,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的自大,妈妈的爱里,从来没有她自己。

妈妈的爱,她从不说。

202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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