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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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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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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小河居然叫龙溪

1

那天放学,我戴着新的斗笠——还散发着桐油味,从平田学校跟着同学们一哄而出。大约走三里路的样子,才回得到东干脚。

出门的时候,我母亲就跟我讲,这是新斗笠,才买,你要爱惜点。

她说的爱惜点,重点在这个“点”字上,就是每一点都要爱惜。

学校门口就是一条河,不宽,两块大石板架起来就可以当桥,叫平水桥,河里的水大了,可以漫桥而过。

河堤是大石条砌的,干净利落齐整,有匠人的用心在里面。泡水的黑色,不泡水的,也是黑色。这是岁月的颜色,人老了脸都变黑,不要说这些比人还老的石头了。

平水桥往上,划勾处是石拱桥,很漂亮的,是这条河上唯一的石拱桥,小巧,圆润,古朴,像给这条河戴了一个手箍。河那边水塘里的亭子楼,木板子也是黑色,烟熏火燎,却感觉不到人间的烟火味,让人怀疑是大户人家的闺楼。平田不缺财主,有钱的人家,用金烟斗陪葬。可那是以前,现在的人家几乎都扯平了,都靠双手挣工分过日子。

我很想上了石阶去铺着青石板的石拱桥上站一站,不是为了看对面的千亩良田,那会让人生厌。我只是想单纯的站一下,像古书里掉落的读书郎,不要那份风流倜傥,只是满足一下内心的虚荣的需求。东干脚的人在平田人看来,都是放牛的。那种轻视,像河里的水一样浑浊不清,还凉。可是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平田的同学进了平田村,在那些鳞次栉比的瓦屋里,如同小鱼游进了荷塘。

平田人眼睛大,不是说他们的眼眸有多突出,而是目中无人的意思。

周围那些小村子,包括东干脚、勒桑里、阙家院子,在平田人眼里,都是小院子的人。看小院子的人,他们的神色上自然而然的显示出一种优越感——即使大家都是泥巴巴里刨食的人,他们就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很不耻这一套,可是有原因的,平田立村九百年,原来多少户人家不知道,现在六千多人口,这在宁远北路是独树一帜的,算豪门。他们的那种骄傲,不是院子大,人多,而是应该在他们的文化里——只是在农村,有文化的人少,讲话的声音也小,自然被村夫们的俗气淹没了,而呈现一副目中无人咄咄逼人的姿态了。

走在平田村里,可以感受到历史的气息。院子中心是戏台子,宁远北路最大的戏台子,青石条夯基,大红立柱挑檐,四条龙骨分水,纯砖木结构,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巍峨壮观!民舍也是青砖房子,檐头马,青石板路,八卦阵的布局,让人晕头转向,似乎每一条巷子,都没有尽头。这个不担心,不会走,多问,总会走出来。让人担心的是狗,不小心,就不知道那条门里窜出来一条狗,龇牙咧嘴的,让人措手不及,还不敢跑。在院子里转悠,可以碰见很多大厅,门很大,也破烂,透过掉了板子的门,可以看见里面的雕花石墩,破旧的立柱,黑乎乎的墙上,神龛森森然,神秘威严,让人不敢偷看久了。这些厅边很少有住人的房子,老人们说,这是屋里面供了平田历史上最有名望的先人,是幽冥之地,有煞气。向公厅、康吉堂、四知堂、九馀堂、诚正堂……这些雕梁画栋,即使在荒废,在挣扎,依然散发出摄人心魄的能量。

我不敢细看,总是提心吊胆的慌慌地从大门前匆匆而过。

我怕惊醒了里面曾经的主人。

我也怕它们曾经的主人吓倒我。

这里的人不迷信,但对鬼神,一直有敬畏之心。

我不例外。

但我有很多例外。

比如我穿过半个平田院子走出来,又走到河边,没什么雨了——偶尔的几滴雨,已经阻挡不了田野和山岭的清新。风却把我戴在头上的斗笠刮掉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风又把斗笠刮进了河里。河里是一河滔滔洪水,平时,可以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可现在不一样,一河大水奔腾,斗笠在洪水里载沉载浮,跟着洪水跑,我只好跟着洪水跑。我可得把斗笠捡上来,这是一个新斗笠,我母亲交待过的,要小心爱惜,我可不能弄丢了。

斗笠可能是三五块钱,可对于一个工分只值几毛钱的农民家庭,这事就大了去了。

我不是怕我父亲责问、打。

我真的是觉得丢了斗笠,对不住他们的劳动。

我跟着河流跑。

这河即使只有两块石板宽,但洪水流水太快,况且河流上下只有我一个人,我真不敢跳下去,我只有跟着河流跑,心里不断在祈祷,在哪一个弯弯里,斗笠能被洪水冲到岸边,我捡上来,什么事也没有了。

斗笠经过每一个河湾都没有停下来。

雨后的河堤上,干干净净。

雨下起来,我也忘了。

头发湿了,我也忘了。

什么时间,我也忘了。

我心里只有斗笠,我母亲给我戴的斗笠,我不能丢了。

我不能哭,也不能叫,我只有跟着河流跑。

跑到学校门前的平水桥——洪水差一个巴掌的高度,就要淌水过桥了。

在桥上,我抓住了要穿桥而过的斗笠。

提上来,崭新的斗笠天面上,已经有了好几道磕磕碰碰的印子。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斗笠我追回来了。

我把斗笠抓在手里,雨大我也不敢戴了,我悬着的心还没有安定下来。

沿河而上,那条小河滚着浪,尽在嘲笑我,我忍了,我也服输了。

我母亲说过:水火不容情。

我也不是怕它,我只是怕我的手抖动,丢了斗笠。

2

这条河的源头在山脚下,我本以为是我看到的那座山。

那座山是我每个白天都能看到的山,矮垛垛样的石山,上面长着打不死、金樱子和一些茅草。

打不死的根在石缝里,冬天没柴火烧,去山上,石缝里的打不死就是下手的目标。

我父亲说那是一味中药。

黑乎乎的根纠缠在一起,像一条乌梢蛇。

我认可父亲的说法,它是药,但我只看见它被塞进灶堂,而没有被人吃过。

你还是看你的鸭子莫上田撩事,这些东西,等你大了再研究。父亲教导。

鸭子在河里,我在河坡上。

对面就是山,荒山。石头裸露,茅草像癞痢头上的头发,好的茅草都被割回去当柴烧了,那些稀疏的茅草,割草的人嫌费事,没要,却像钢针一样结实,刺刺的,一动不动。大石头不像鬼一样狰狞,就像堡垒一样阴森。斑鸠、麻雀、白头翁、鹰、野雉,美和丑的,都难得一见。天空是空的,没有云卷云舒的变化。偶尔可以在河边的苇叶上看到一只没尾巴的翠鸟,人还没到,就倏然消失了。翠鸟很漂亮,绿得发亮的羽毛,诡秘迅捷的行踪,像精灵。

我没有捕捉一只翠鸟的想法。

我只想看到人。

河坡上是水田,平田院子的人种的。

一年两季,好像只看到他们栽秧和收割。

平时,田野空荡荡的,像河里的水一样冷清。

稻子熟了的时候,景色尚好,像铺上了一块软绵绵的黄金糕,风又甜又暖。

我心里却恐惧,我没看到一个人影。

朱家山、勒桑里,在田野之外,在竹林、茶树林的围合之中,可以听到院子里的狗叫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出来。

我很想看到一个人出来,哪怕是出来向着棘蓬尿尿的。

可是没有,我面对的,是这条不到一丈宽的小河。

上了水坝,是一个河湾,水比较深,可以到我的腰。山边有一座窑,烧石灰的。奶奶说,有一年发大水,这里的河坡崩了几丘田,出了一条蛟。我说没见到石灰窑,奶奶说石灰窑早就归大海了。

再往上一些些的山脚下,是一口岩洞,石浆养青苔,年岁一长,石壁半绿半黑,像花脸,怪怪的。岩洞有多深,我想都不敢想,只是祈求岩洞里别窜出猪妖蛇精来。

再往上一些些的山脚下的平地上,是坟墓,荆棘下的黄土松塌塌的,还有老鼠洞。

再往上,朱家山、勒桑里院子里的狗叫声都听不到了。

一个人,一条河。

我不属于河,河也不属于我。

我心里怪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养鸭子,把我跟这条小河捆绑在一起。

鸭子是扁毛畜生,不懂人心,一个劲地往上溯游。

我想喊,又怕惊动山上的高人或者鬼怪,又不敢喊。

我只有瑟缩着站在河岸上,鸭子往前面游一段,我跟着走一段。

越往上走,河道越窄。

河道变成一条水沟了,鸭子也依旧不回头。

河道离开山脚,杀进了田野里,我有点庆幸,我不再面对荒凉无鸟的山了。

转头看,东干脚已经被山藏起来了,连村头的吊柏树的影子尖都看不到了。

朱家山、勒桑里也被竹林淹没了。

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轰轰然,细听,找寻来路,却什么也没有。不管它,跟着鸭子走,停下来,又听到了,好像是大地、山、水在私语,只能去感觉,而不能去辨别声音来自哪里。

天很高,高到所有的蓝色像块刚淬火的铁板。

鸭子上岸了,我才发觉,到大岩口了,水从山脚的岩洞里汩汩而出。

这就是河的源头?

大岩口前面有一条路,上山的石板路,一级一级,宛然如蛇。据说,这条路可以通到百福荣——我家婶婶的院子。当年红军从这里走过,在山上的地里——那时的旱地里种包谷,红军战士掰一个包谷,放一个铜板。当时听了这事,我还想着去地里拣铜板。仰头一看,路上、旱地里,空无一人。地里有收割时候拉下的高粱杆,一杆两杆,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等着岁月的惩罚。

那连绵而上的石板路上下来一个人多好!

看了好久,也没有人影儿出现。

我望着那大岩——我们通常把石山叫岩。

大岩像古时候战士的头盔。

水很清,也不深,水里也没有鱼,水底只是一层灰白的泥沙。我大了胆子,赤脚走进水里,踩着柔软的河沙,俯下身子,埋下头——牛饮,水很凉,我只喝了一口——我并不渴,只是想尝一尝这大岩口淌出的新鲜水。

我很孤单,心里却有了一丝安慰,我喝到源头水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胜利!可我笑不出来。

3

东干脚的人最喜欢饭后闲聊。

早饭时每个人端个碗,蹲在门口吃,见人打招呼,问的最多的一句“你吃了没”。

午饭后串串门,时间短,聊几句,或借或拿点东西,然后各忙各的。

晚饭后,晒谷平的禾塘边就成了聚会的场所。禾塘边有石墩,来得早的有座,来得晚的,抱着手站着,或者脱下鞋垫屁股坐地上。月亮很好,每个人脸却朦胧,只有抽烟的男人能分辨得清是个男人。蛙声也很闹,禾塘外像大海,潮声一片。

风清月明,时光静好。

大家聊着聊着,两个年长的邻居起了争执,一个说龙溪学校是欧阳振声创办的,一个说欧阳振声只是在龙溪学校读过书。

我很爱听他们讲古。在收音机还是奢侈品的年代,唠嗑、讲古,甚至不着边际的辩论,都是开眼界的好方法。

我问我爹:龙溪学校在哪里?欧阳振声又是谁?

我爹说:你读书的学校就是龙溪学校,解放后改成了平田学校。欧阳振声是平田的,湖南省第一届参议会主席,是个大官。

不管我爹说的对不对,我都觉得是对的。

怎么叫龙溪学校?

门口这条河就叫龙溪啊。

门口这条小河居然叫龙溪?

莫小看了这条河,在以前,平田人才济济。清朝出了个大诗人杨季鸾,民国古琴第一人杨宗稷,民国画老虎第一人欧阳华中,都全国有名。考上黄埔军校的有三十多个, 后来有六个人还当了将军,九乡十八村,哪个敢不服平田?

我们东干脚自古以来就没有出过一个人才?

你爷爷的爷爷考过顶子。

什么是顶子?

秀才。

秀才也是读书人,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像不咋地,

他教过一个学生很厉害。

谁?

阙汉骞,国民党的将军,打过腾冲大战,打得日本鬼子投降。

说到阙汉骞,大家有点沉默,阙家人是阙家人,跟平田的欧阳家有什么关系?

他婆娘是平田人。阙汉骞为了这个,还在平田捐了落英小学。

落英小学在哪里?

在龙溪河边。

九乡十八村,只有平田有两个小学。

好多年没出人才了。

大家说着,你一嘴我一嘴,都觉得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间的事全晓得。

我却开始重新认识起平田来。

东干脚、勒桑里、朱家山、七里坪、冷水源……都是平田院子搬出来的,然后立村,跟平田同宗同脉。平田在鹤仙岭、宗山、坦岭、九家岭的围合之中,在龙溪的浸润滋养之下,费了几百年的时间,才在周边繁衍开来,成了欧阳氏的中心。而那些为平田发展、发扬光大的先辈,却像流星,消失于时间的长河。

现在平田再也没有出现过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再没有了威震一方的人才,我心里有些失落。平田像棵铁树,在沉默、失意,又在平凡、庸俗的生活里,自得其乐。

为什么会这样?

风气。

风气坏了。

大家总结出来了,却也只是总结,没有好的方法,就像埋在土里的棉花种子,那块土已经不适合棉花种植、生长了。

怎么办?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

过往是那么美丽,说的人也很激动,但那毕竟是过往,可望不可及,对现实生活,大家更多的是不满、怨恨,然后又像蚂蚁一样忍耐。

这龙溪边上的一群蚂蚁,哎,沉重!

4

1989年到1992年,我爹一直在养鸭子。

他希望鸭子给他踩出一条路。

十几年时间,我几乎都在守着鸭子,守着这条河。

龙溪的源头——我以为的源头,大岩口我去了不下十几次,我一直以为这里就是这条河的源头。

父亲问我:今天鸭子游到哪里去了?

我回:到源头了。

我父亲说:大岩口,不是源头。

源头在哪?

在冷水源。

冷水源在大岭脚下,那大岭是平田的山,冷水源的祖先,不过是平田的看山的人,拖家带口住久了,就住了下来,经过几代人发展,成了一个百多人口的村子。平田有个典故,说:观音打座冷水源,螃蟹引水到平田。照此说来,龙溪不过是螃蟹的脚印子。

难怪河道这么小。

难怪河道这么弯弯曲曲!

冷水源我没去过。

冷水源云蒸雾绕的,六七里路,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在行政上,冷水源、朱家山、七里坪归柏家坪乡管辖。平田、东干脚、勒桑里归清水桥乡管辖。柏家坪乡有个大村,李氏湾,人口与平田相当,出过一个将军,名望很高,与阙家阙汉骞相当,叫李抱冰。李氏湾的人爱跟平田的人挤兑,打架各有输赢,李氏湾离柏家坪近,就成了李家人的地盘,清水桥离平田近,成了平田人的地盘。街上耀武扬威或一副痞子相的,不是平田的人,就是李氏湾的人,都不好惹。

我们是东干脚的,百来口人,没实力,就种田种地为大本,老实过日子。

大岩口往上,都是大岭,怎么会有河呢?

忍不住好奇心,鸭子在大岩口上岸,在草坪子歇脚,我就趁这个空档爬上了大岩口。既然岩口的水都喝了好多次,无鬼无神,心里也就没有那么多忌惮和畏惧了。

爬山我是好手。六岁之后,我就跟着奶奶上山放牛,到十岁,东干脚后面山上的悬崖峭壁都没为难到我了。爬山不是天生的,经常去爬,长年累月去爬,经验自然就积累了起来。

爬上大岩,往东一看,大岭就像一个接天堡垒,龙盘虎踞的样子,寒气逼人。大岭的森岩之下,山木草石间,一条河时隐时现。原来,这河的源头,被山藏了起来。云里雾里的冷水源,只看得到离我最近的那根电杆树。

白云深处有人家,一点也不假。

这条河流到哪里去了?

归大海了?

在大岩上,顺着河流,也看不到多远。

弯弯曲曲,藏在地下,没于田野,找不到痕迹。只好看平田,平田像一只螃蟹吗?有点像,但更像古代城堡,连云气势,凸显着人力的聪明伟大。

我不去找河流了,我想起了茅屋草舍的东干脚,有点自卑。

东干脚都是干苦力的,几代人了,没有激起一个水花,让人侧目一下、惊讶一下。

东干脚也住在这河边上,勒桑里也是住在这河边上,勒桑里出了个大力士朱天保,虽没得过奖牌,但力能扛鼎的事,九乡十八村,谁不知道?

我看着鸭群。

没有一只鸭子看着我。

这种界限,让我有点震撼,我怎么尽心尽力,它们都不会看在眼里。我们却在一起,谁是谁的主人,还真不好说。我开始纠结,回游的一路上,我几乎忘记了我是怎么走回来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一河水,也养百样人。

确实也是这样。

我放鸭子都是逆流而上,很少顺流而下。出了东干脚门口,过了小石板桥,下去几十米,就是平田院子的水田,两边都是田,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鸭子上去撩事,毁了稻谷,不是被骂祖宗十八代,就是要拎鸭子走,追得百来十只鸭子落花流水,几天不产蛋。还有个疤瘌头,几只鸭子去了他家的秧田,他居然把我的百多只鸭子都赶回了他家,无论我赔不是,赔他秧苗,他都不肯,非得要把我的鸭子赶回去一锅烹了。

我跟着他,求他,他毫不在意,还用锄头把子打我家的鸭子。

路人说不能这样,这样就打死了。

他毫不在乎,说:打死了就送你。

我爹知道了,从后面赶来,赶到他家里,赔谷子,才把鸭子领回来。

我爹说:我们这是弱门生意,大意不得。

他居然没打我。

大院子的人,简直就是霸蛮,不讲理。

一年被蛇咬,十年得小心。

惹不起,我躲。

这条河,如同我的心事,也是我的忧伤。

5

这条河,有湾的地方,就可以洗澡。

平田学校茅厕后面有一个大湾,跟田野里水沟流来的水会在一起,叫会水塘。这里的水很深,河面也宽了,去那里洗个澡,值得吹几天。盖因湾里的水深,沉到底,双手举起,还是被淹。河底是两块大石头,我沉下去过一次,脚尖触到河底倾斜的石面,滑滑的,站不稳,吓得我赶紧钻出水面,爬上岸,喘气,心惊胆跳。我就勇敢了那么一回,再也没敢去那个会水塘洗澡。

老师小解出来看见了,就点名字,回家的路上,折进点了名字的学生屋里,向家长报告。

在会水塘,或者在学校茅厕的空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另一条河——大河。河边种着枫杨,高高大大,一年四季都像一堵高墙一样护着大河两岸。

那条是大河,我们从不知道它的书名叫舂水。

就像我们不知道柏家坪原来叫舂陵一样。

历史不是小孩子学的,但大人的嘴,却经常在无意间泄露天机,讲得不地道,不正确,但有滋味。在大人那里,历史只是个孩子,爱怎么打扮,怎么合心意,就怎么来。

就像平田学校,原本就是一破庙。历史的手一抹,念经声变成了读书声,不再是祷告,而成了竞争。

我真讨厌这种竞争。

梅楚哥跟我一样,比我高两个年级,我们是东干脚的,吃了饭去上学,走到半路,他出主意:不去上学了,我们去甘蔗地捡甘蔗。

我有点担心害怕,老师家访说出来我逃课,我肯定少不了要挨一顿父亲的暴雨梨花。但又确实想去尝试,梅楚哥一拍胸脯一撺掇,我也没得选择,跟他去了。

为了躲避平田院子的熟人,我们去了郑家人那边的甘蔗地。

甘蔗,当时是最好的零食,也是每个孩子最大的诱惑。

为了吃上一口,还真豁出去了。

我们沿着河,顺流而下,躲躲闪闪过了水田,在山边小路上走一段——那山居然很陡峭,茅草深深,风吹轰然如涛。大地静了下来,我却看到了龙溪在这里汇入了大河。

这山叫神山,对面那个村子,叫神山下。

这条河叫舂水,水面宽阔,水波闪着片片的光,在阳光下,像翻开了神秘书册。

而滋养我们的那条河,不像龙,倒像一条蚯蚓钻进了这条河。

我心里有些失落,同时又有一个想象,沿着这条大河走,将会走到哪里去。

到石凉亭了。

下边就是郑家人收割后的甘蔗地。

我跳到地里扒拉了几行,没找到可以吃的甘蔗兜把。失望之后,一抬头,果真看到了山脚下的一座石凉亭,灰扑扑的瓦,凿印纹路清晰的青色大石条和圆顶拱门,冷清清的,被遗忘了一样,看起来很憋屈。

石凉亭外不远,几座土砖房子傍山而建,鹅卵石基脚,颗颗可数,一行一行,把我拉到另外一个世界。

梅楚哥捡到了几个甘蔗兜把,分给我一个,我看着他嘴角的泥,他说:等下到河里洗干净,没事。

我没啥表情,这个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回去,回去接父亲的班,看鸭子。

我逃课了。

我什么也没说。梅楚哥也没说。老师家访也没说。那个下午,被彻底抹去了,却一直隐藏在我心底,像一个打了死疙瘩的尴尬。

我溜着鸭子,守着这条河。

那些高山大岭,像一截一截木头,或横放,或竖起,或堆叠, 云烟霭霭,但这已经无关紧要,我知道了,这条河,毕竟会流出这个地方,流过我不知道的地方。

莫名其妙的,我开始牵挂这条河的命运。

20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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