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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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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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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十八

十五岁种下的因,十八岁就尝到了。

十五岁被初中学校校长拉入黑名单,我爹暴跳如雷,几次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我软弱而富有同情心的妈妈挺身而出,护住了要被赶出家门的我。我奶奶像片秋天的苦楝树叶子,摇摇欲坠,也用她最后的智慧赐给了我,说天生之材,必赋所长。他们轮番给我上课,我只有装个样子,他们也只知道我不是诚心诚意,只是,他们的爱,容纳了我的犟强,然后他们用自己能想到的办法,能用的力量,把我送出了门。

门外就是自己的路。

我先去九疑,混的一塌糊涂,我管不住自己。

再去仙姑庙。

九疑并不是因为舜帝有陵在九疑而吸引我们,对年青人来讲,文物如同废物,先人已去,干干净净就好,自己过不好,才是真的给先人丢脸抹黑。去九疑,完全是因为隔壁段家有个人在乐天宇在九疑办的学校上学,好像挺有出路。有出路,就有生活。年青人完全没有生活经验,奔着“出路”两个字就冲,去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我,只有败家了。

人生是没有浪费的,哪怕是当时感觉自己是件废品,日后,也可能成为一面镜子,经历就像黑洞坑洼,人们经常会掉进去,再爬出来,再掉进去,再爬出来,如此循环,直到生命节目结束。生活那面镜子就会提醒自己,别掉进同样的坑。不然,直接可以回炉了。

我爱上了湾井,有美景,有美女,有世外桃源般的田园。

放牛的二哥在溪边吹的口哨,有同天籁般的优雅幽远。

然而她不爱我,还暧昧我,我走了,并不因为她的态度,而是我真的呆不下去了。即使我没有体恤到父母的不易,但岁月是我自己的,轮转很快,我只能仓皇地逃走,找一个能看得到一点希望的地方,明明白白的落,或者升,上升一点点就是赢。

我到了这里——仙姑庙,又叫潮水岩,叫舂陵中学,也叫北屏书院。

很多名字的一个地方,只能说明这个地方的不幸。

在这个山旮旯里,我捡到了两个幸运,一个是柏振珊,副山长。一个是她,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因为她让我忧伤、发狂。

柏山长不知道我的黑历史,所以从不黑我。他请我父亲吃饭,我父亲也为我保守了秘密。我父亲——这个老头今年二月初放下了一切,走了,不管我了。但愿柏山长还健在,他对我的那份平常心,我一直收藏着,还没告诉他。我可不想一边抚碑一边假惺惺的埋怨自己。欺人可能是保护自己的方法,欺己就不是人了。有可能是废物。

柏山长喜欢在晚饭后,独自站在操场边的小坡上,负着双手,看着操场。小坡上有一棵香樟树,树下有一个丈余宽的小池塘。人站在那里,就是风景。看到柏山长在那里,我就凑过去。他不教我任何一门课,但是,我们能找到任何话题,他不嫌弃我幼稚、冒失、攀附。我只觉得他跟我父亲一样严肃,还心事重重。这是个怪老头,学校高考成绩不好,不是还有山长嘛。

她呢?

从那个小坡上走过,小鹿一样怯生生的,脸抬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腰也不扭,只是微微张着嘴,有点茫然。

我看中了她的茫然,也喜欢她端端正正不染凡尘的样子。

茫然和端正,多么矛盾,可在她那里,却成了一种美。

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什么前途未来,像天空变化一样不可控。别说这里是仙姑庙,当年的仙姑,据说是个白毛女样的女人,生活所逼,没有退路,也没有前途,就躲到了这个山旮旯里逃避活着的责任,逃避也要活命,所以,趁人不注意,溜出山找吃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这世间那有什么秘密,人家不追根究底而已。被人家发现了几次,就像鬼一样。人们害怕,好吧,修座庙,贡她。如果有人不信,逮住她,这仙姑庙就不会在人间了。由于山多地僻,门口还有口神神秘秘的潮水岩,修个庙,敬一敬神仙和土地,全当破财消灾了。

仙姑庙香火一直不旺,换了天之后,就充公,改成了北屏书院。

附近柏家坪、清水桥、鲤溪的子弟,甚至中和、仁和的学生,都被安排在了这里,在知识的世界里寻找出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从哪里来,就回到那里去。百分之一的人找到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天资又好,爬天梯一样,从这大山里爬了出去。现在怎么样,名不见经传,估计还在社会里爬天梯。

只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看了她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

那种喜欢是单纯的喜欢,十八岁,喜欢上一个女孩,并无不妥——或者我是为自己开脱,我只想跟她亲近一点,聊聊天,互相了解一下,把一团浑水看清了,神秘感也就消失了。然而,她不给,只言片语都不给。她越冷淡,我越热烈。我燃烧了,成了火鸡,她都不搞一下孔雀开屏。

鸡蛋撞在石头上了。

鸡屁股当脸面了。

我当时竟全然无知,每天走在潮水岩仙姑庙,就像火鸡把屁股亮出来一样招摇。为了她,我发昏了,把世界都揉碎了,我也全然不顾。那种痴狂,平生仅有。一次一次,碎鸡蛋被太阳烤干了,臭了,人们还是人们,我成了苍蝇,我在这里的日子也就到了末日了。

十八岁,血气方刚,天塌下来了,老子也得撑起来。

我不想回东干脚惹老爷子生气,他生气也生不出办法来。

我想去看看仙姑,从石拱门走进去,阴气森森,两边的腊叶树如同鬼兵。上十三级青石板台阶,头上一顶青天,脚下是平台,周围是石板围栏,庙堂里——现在的礼堂,空空荡荡,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两边的木板厢房,木板壁上已落满了白白的一层灰尘,一个鸡笼在檐下,鸡呢?没看到。传说在这厢房里,有好几个攀天梯的失败者在这里上吊了。我心颤抖,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本来就渺茫,何必在这一条路上寻死呢?好吧,我换一个方法,不行,再换一个方法,只要想到罗马,罗马就在那里,去了固然是成功人生,不去,就是失败么?挑战一下,也是活一生。

我心里没有罗马,我只希望得到解脱。

没有看到仙姑,一个人在大门前的空地上徘徊了一阵子,走了,这一走,就再也回去,犹如回不去的十八岁。

十八岁的勇气,就像斗牛场上一条发疯的牛,死了也不难看,不死,还可以继续斗下去。活着不就是这样么?怕什么?

离开了学校,社会和生活合二为一,就像一条绞绳套上了我的脖子,我开始靠自己力量来挣扎和斗争了。

20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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