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窗子,窗子外面是各种声音穿来跑去的广州。
我看着白云,白云下面是远远的虚化了的东干脚。
我看着窗玻璃,看见了四条腿的人。
我看着金钱树,金钱树微微地点着头,向着窗外。
黄土高原,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至今我只在图片、视频上见过,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轩辕部落、九黎部落、神农氏部落,像通红的夕光,幽幽无声。我却像凉风里的一块土疙瘩,在大地上迷失了,张牙舞爪,想抓住一点什么,只有抓不住的风声。
为了圆满一个长草的梦,我散作泥尘,随风走天涯。
时光也从不饶恕我,我一路摇摇晃晃,黄土高原在大地之上,在蓝天之下,在阳光与雪花之中,犹如青铜。可世俗的风往东吹,这一程有限的人生,我已经走不到梭梭草面前,我随风南下,随波逐流,死死生生,犹如衣服。
拥有梦,就会被梦牵制。
或许我不该有梦。
不该有感觉。
不该有感受。
一把泥土,我爸用尽心血,把它塑造成人。
我爸是男的女娲。
我爸不仅给了我的人生,还给我穿上了衣服,教我学会语言,辨别人脸,听清话音,看会眼色。我爸还教我我不要殷勤,不要献媚,不要心机,一切负面的,统统不要去接触。
我爸把我当项羽。
我穿越不回去,战国的泥淖楚国的巫术如同喜马拉雅隔断时间。我只能跟着传说的影子,没有影子了就跟着风,没有风了,就在阴暗里寻找李易安的鬼魂——或者鬼雄,饮一杯杜康夜枭一样叫一声,如同独自舞剑。
除了嫦娥那一缕阴冷的月光让我获得片刻安宁,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跑,在烦躁的时候,吼叫在胸腔里喑喑作响。我看见我长了四条腿,闻风而动,却往往走错了路,荒郊野岭的气息,胜过繁华里的脂香——那灯光太夺目,那些人影太珠光宝气,那些嘴巴太狂妄——狂妄之虚妄,就是希望。他们把希望给了鼓鼓的口袋和嘴边的哈喇子,以及掌声。我看到貌似贵妇人大小姐镶着金边的裙裾,法国牌子的花露水很香,园林里的别墅灯光如星河璀璨,大门前的铁门和沟壑——我看见了我的四条腿,可以跃过去啊,但我放弃了,我低不下头,我的尖爪是打猎的,他们的金壳很硬,他们的脸色搽了油。我注定成不了宠物——还有可能是小丑,我走我的小路罢,免得我的獠牙伤了这一团和气。
悄无声息的离开,很多时候是因为自己的渺小,孤独,无足轻重。
建构一个自己的家吧。
我想起了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抟土为生,却是我心里至高无上的权威。他除了沉默,就是爆吼,无所畏惧,几乎一个人一片土地就是一个王国。
我没有他的本事,也没有他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我只想安定下来,安静下来,与纷纷扰扰隔一堵墙就行。
我站起来,也没发现什么危险,并且自得其乐的看着自己的影子,多么的忠实,像我爸爸留下来的嘱托。
我沉浸在家的氛围里,并且喜欢每个墙角。
我忘了,所有的墙,不仅透风,还多多少少有几扇窗。
风会传来各种信息。
窗会呈现外面的世界。
最亲密的人,含着蜜语的嘴里,同时也含着獠牙。
最听话的人,也有可能相背而行。
最信任的朋友,也有可能是下刀最狠的一个。
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人以愚虞圣,我以不愚虞圣。
我沉默,我啥也不说,我看着自己趴下去,恢复四条腿的原状,还比以前多了一分老实和懦弱,不敢去疑问,所有问题都自己扛。而时间赐给我的坚强和冷漠,我用忍耐的脸皮一层一成包裹着,怕它散了,再无觅处。我害怕失去这一点温暖,哪怕我会承受一千倍的埋怨和嘲讽。没关系,泥土的颜色,在阳光下,在雨水里,在月光里,在风里,在脚下,在花盆里,都会是一样的,朴实、听话,而且没有任何的声音。
在任何地方,一坨泥,都会被千万个细菌内噬。
一坨泥,无论怎样的形态,都有自己的宿命。
我想像到了被女娲斩了四条腿的神龟,它的眼神如闪电,倏忽间湮灭归于尘土。
它的腿可以擎天!
四条腿的泥命,注定了摇摇晃晃负重前行。
窗子外面的世界岁月静好。
好得已经忘记了用四条腿走路的人。
他们会看见,他们当作看不见。
他们专注于自己的圈子和阶层,密不透风。
他们的吆喝里,藏着不安,却从来没有羞愧。
我扬着爪子咆哮,我欣赏自己的咆哮,在石头堆成的宫殿里,我呲出獠牙,让自己欣赏自己的可爱、活力和单纯。
我是我,在你的视野之外,独自逍遥,快乐死去,天知地知的循环,如一缕不死的月光,它来到了别人的世界,没有使命,却常常成了私密的寄托。
我看到窗玻璃上的我蜷缩成一堆如猫,与外面的广州玻璃墙相映成趣。
202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