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外走廊里有风的呼呼声。
他说你回来了。
我开门看了,走廊里的顶灯坏了三个,只剩一盏绿色,光线幽暗,但什么也没有。
他说是你推门,门开了。
他还小,我不想吓他,只能骗他:风吹开的。
走廊里怎么会有风呢?明明是你推开的。
所有门窗都是关好的,室内的走廊,风从哪来?但门确实开了,我不敢断定你是否真的回来,八百里路,你能回来?
你是无处不在的,也许你能回来,或者压根就没离开。
第二天,我才告诉他,是你昨晚推开了门,你想看看他,我说你最放心不下他。
我告诉他的原因,就是他沉迷于游戏不能自拔,借你来吓他。
他在你心里,放不下,疼他爱他,但他一定记得你用岩边藤条抽在他屁股留下的紫红印子。他以为你只是吓唬他,不真动手。出他意料的是你动手了,毫不客气,而且很狠。但是,并没有打掉他热爱游戏,他至今在“和平精英”“王者农药”里沉迷不能自拔。
你气啊,收起了笑脸,没想到,这一收,就是永久。
我在借你的威严,警醒他。
他现在是一颗药,一颗毒药,让我们都疯狂了。
2
你走了多少日子,我心里没准数。
我不能每天都计算你走了的日子,我不孝,也低能。你看不起我生活里的那些牵绊,你也没有办法解决,只能担忧我,这让我心中愧疚,我五十了,一大把年纪,也没能让你踏踏实实放下心来。这种亏欠与负疚拧在一起,如同我脑后长了一条奇怪的辫子,我拖着它前行,日子和步子都模糊了,活着像在人间凑数了。
这是你不愿看到的,我却在做,一直在做,你感觉到了一些,更多的我自己隐藏了。
你讨厌男人这种没有底线的活法。
你英雄迟暮,只能为我担忧。
你生活的意义,就是为了担忧。
我没有你的纯净,也没有你始终如一的坚持。
我忐忑,我不安,我纠结……
那个深夜,我被困在屋子里,遭受一群人围攻——或者这些人都是我内心的衍射投影,我突不出去,你拎着一根扁担冲了进来,铁面无情,一言不发,挥舞着帮我解围……
你的单一,一次一次敲醒我的梦,让我兀自回味。
我只能找到日历,找到农历二月初一那天,开始计数你离开的日子。
3
你知道我人长得高大,胆子却很小。
我也跟你说过,你不要吓我。
四九的头天晚上,你回来,在厅里弄得凳子吱嘎响。
那种响声很清脆,过程短促,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我一直没睡着,所以听到了,住在门对门的月祥也听见了。
你饿了,或许你想去后面的厕所,也许是要上二楼看看。
二楼住着孩子们。
或许你只是想搬个凳子坐一下。
你不小心,也许是故意弄出了一点声音。
我们知道是你。
你走之后,每个晚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好了,就像你关的那样细致严实。
你知道我胆小,还是弄出了一点声音,我不知道你想要表达一点什么,这让我不安了一夜。
我等待你推门,在黑暗里侧着头,等到鸡叫,然而,屋里什么响动也没有了。
第二天说给妈妈听,她想都没想,就说你舍不得我们,放心不下这个家,回来看看。
她的眼里,塞满了歉疚与思念,并慢慢用清水泡起来,清水满了,从鼻子里流出来,哭着嗓音自问自答:“人生人死,哪个逃得过?哪个也逃不过。”
4
月光很好,我去看你。
我去看你,是我孤独,并且内心里浑浊,像一个蛋。
我从来没有这样迷茫、自卑、怯弱、优柔寡断过。自从有了孩子之后,这个状态愈加严重,我要游离在新世界边缘了。
新世界的边缘,就如月光里远处的黑暗。
东干脚很静,狗叫一声,就像在黑暗的大山里挖了一个大孔。
河水很静,微微的翻起的细鳞闪着点点莹光,在转弯处如蛇消失不见。河堤上的翠柏和枫杨树,仿佛相拥着睡了过去。
路很静,只有我的脚步声。
五家园的杉树林黑魅魅的,一两条枝丫断绝的声音如同山妖在试探人间正道。
这条原本不缺少篙把火的路,在乡村空荡之后,已经荒废成了蛇鼠回家的路。
我心里实打实的害怕。
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蓬头散发的那个,不过是河边的一丛冬茅草。
探出头来张望的,是一株长新叶子的黄荆。
猛虎跳涧的那个,是半棵桃树——另一半拦着路,我们把它劈了。
只是靠山的那面石壁,确实像一张巨大无朋的阴森森的脸。
山崖上的桂花树、乌桕树,像一根根头发静默。
我听到了夜枭的叫声,在烤烟田里,为我放出了生命的警惕,让我上山有点踌躇,怀疑自己要不要这样子做的选择。
我想自己很难做这样的决定,既然做了,我只有硬着头皮也要去了。
我一个人去看你,你该知道这是我。
5
山坡上,枞树像一个一个巨人,垂着头打量我。
满山的枞树,像一只整备威严的军队。
枞树下的石头,或高或低,或圆或尖,黑乎乎的,像一条条狗在趴着静候猎物。
月光很吝啬,嫦娥那个自私鬼,从不肯给爱她的人多恩赐一点光明。
荆棘蓬是该砍掉了,它们的手太多情,简直泛滥,不是扯我的衣服,就捆我的脚。它们喜欢我的血,喜欢我的嚎叫,喜欢我扑过去,我偏不,我要打死它们,可惜我手里连电筒都没有。我赤手空拳,是因为我来看你。
山鼠不知在哪个方向爬坡,声音像撕衣服。
我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毛孔里渗出汗水了,我的手心湿了,在哆嗦了。
你在前面的山岗上。
你在等我?
或者我来的突然,你全然无备?
我仰起头,我看到了你屋子前边的两棵笔直的大枞树,巨人一样,纹丝不动。
路在两棵树脚下,它们之间。
那块长着稀疏青草的空地上,月光柔和,清芳自赏。
空地前面凌空的大石头,像一条狼狗一样仰着脖子,看着山壁下暗淡的田野和朦胧不清的远方。
或者它也在仰望着月亮,吸取日月精华。
我扶着枞树,腿有点抖,我真没用。
或许是因为来看你,怕你严肃的样子吧。
你不要觉得突然,我是下了好大决心才敢来的。
5
半空中的月亮是椭圆型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明朗。
星光一点两点,或许是人造卫星。
有一两朵云在很远的天空中,它们也睡着了。
大地隐秘的轰鸣,这种无声之声,在内心里掀起狂澜。
夜枭“啊啊啊”地抒情,莺鸟就藏起来不低低的吟唱了,躲在黑暗里的田鸡按着自己的节奏打起鼓来,“洞洞洞”地,在崖下的烤烟田里接力一般,把这月光鼓起一个一个炮眼。这些生物,好像要合力把这夜的安静炸成一块烂布,或者干脆掀掉这夜的自由,由它们来统治。
我倚在凸洼不平的山石上,悄悄看你,大气不敢喘。
你的房子在月光之中,低矮,但还算庞大。房子上的新土还没长草,像一顶呢帽子扣在空地靠山的一面。四围的枞树挺直了腰杆,站成马蹄形,守护你,为你遮风挡雨。
围成一圈的花圈,在月光里,像小孩子的脸,各种扮相都有。
黑白世界,我分不清颜色了。
你在最干净的床上睡着了。
你在最黑暗的最安静的最干净的床上,将睡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你永远醒不过来了。
我点亮烟火,战战兢兢走到你面前,放在地上,然而退后了好多步,才合掌行礼。
月光透过枞树缝隙,刀一样劈下来,你一动不动,无数把刀跌落在你前面的空地上。
你坦然认命了吗?
那一堆新土,是你的穹顶,你不知道,你的想法,仍然在天空里踩着月光游荡。
人间于你,已是梦境。
你的那边各个世界,如同我的半夜梦魇。
我看着你头上的那方天,你身边的枞树,让天空更高远。
你在吗?
6
守夜那个晚上,东干脚的人都没来陪你。
没有来一个。
我的朋友里,来了一个。
月祥的朋友,来了三个。
你的两个侄儿,一个是鹏飞,一个是德顺,合着你的外甥尧义陪了你最后一夜。
那是寂清的夜晚。
也是我们反省的夜晚。
烛在烧,香在烧,纸钱在烧。
你严肃的看着我们,看着大门,看着路对面的红砖墙。
月光在墙下,风在墙上。
你不喜欢热闹,但从来没有拒绝热闹,只是你不喜欢赶热闹,你只想独善其身,也想善济天下,你的能力限制了你的空间,但在东干脚,在这四周的院子里,没有人否认你不是个好人,你什么都敢,除了害人之心不敢。你帮过那么多人,钱米力气和声援,你没有想过回报,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你看到了就都是你该做的。你想用你的微薄力量捂热你所看到的世界,这世界接受了你,就像河流接受一颗小石子一样。你无怨,我们却有丝丝的抱怨,那些人嘴里说的好人的好报呢?
那夜确实冷清,那些人忘记了你是在家里呆的最后一夜,或许,他们不敢来见你最后一面。但无论如何,这个最后时刻的场面,让我们非常意外。
良心多少钱一斤?
良心放在红中。
我想问问你,好像你已经告诉过我们答案。
你的那种决绝的勇气,义无反顾的坚持,已经毋需用一块石碑刻载。
你说过像你这样的小老百姓太多,心安就是回报。
7
我在想,下一个清明,该给你的屋子一种什么样的装饰。
你只选了这块地,然后没有做任何的安排。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要猜,要去梳理,把你的一言一行回忆出来,才能归纳出你的意愿。
现在,我不敢动。
月亮的清辉洒在了你的屋顶。
你在无声无息大好岁月中寂寞。
这是你的结局,也将是我的结局。
结局都是这样,我心里的紧张害怕也就放开了。
像只猫一样走近你,我不想惊动你,只是想在你的屋子前面站一会,又怕月亮把我的影子拉到你的屋子上,挡了你的光线,惹你恼怒。我是怕你的,怕你的威严和苛刻般地自律。我也是爱你的,爱你对我的重视,一直不弃。
我退到距你最远的草坪子上,看着你,如面对一座崭新和不安着的城堡。
你安详、清凉、寂寞,又无处不在。
你在看着我吗?
那些枞树都在看着我。
天空也在看着我。
月亮也在看着我。
你一定也在看着我。
这是一个马蹄形的城堡,你的屋子后面的两个石头,也像两匹马,你要拴稳了,等我走了,我不会回头的,你再跃马而下,山川平地,你爱哪去哪。
我不会祈祷你的庇佑,你已经给过我们了,给了几十年。
我只祈祷你开心,能把严厉的目光变得柔和一些,跟这月光一样温润,享受你的美好。
你不要再惦着我们,你走你的路,好自为之,一往无前。
8
我退到两棵大松树下,松香味解开了捆绑心情的绳子,月光在树冠上跃跃欲下。
你很安详。
你周围的枞树也很安静。
简陋了些。我突然在想。是不是要调动这些石头,给你一个气派的陵寝?
我想着,转过了身。
我想着,就没有再回头。
我不能回头看你,我害怕你送别的样子,冷酷,暗自伤神。
我已经独立了,你的厚道、如法,就像你严厉的目光一样跟在我后面。
下了那几道小坡,走到小河边,我背上的衣服汗津津的黏在了肉上。
我来看过你了。
那种孤清寂寞是我不能忍受的。
我很拒绝。
这是宿命,不由得我决定。
坐在小河边,妖魔鬼怪出现的童年的原野里,只有月光,从近处清辉,到远处的暗淡,黑白交替,含含糊糊,就是我熟悉的烟火大地。
现实错综复杂,难以收拾。
河水在河里轻微的摇荡,消失的童年一点点闪现、复活。
苦涩、温暖、关怀、承担……所有过往的甘苦,都是你给的,已像今夜的天空一样遥远。
未来,已近干涸。
你,成了我的泉。
202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