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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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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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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梨树

       大梨树在水沟边,也是在爷的屋前面。

屋前面再也没有空地,大梨树冲出来,像一把大伞。

大家习惯把它当作了一把伞,而不是风景。

这里是一个美丽又寂寞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从来没有听到汽车的马达声、汽车喇叭的鸣叫。离最近的清水桥圩场的马路,都有七里路。由于远离市井的交易和繁华的尘嚣,这里有了它自己的寂寞。寂寞通常有一种病态的美,只是没有发病之前,它的美确实是过目不忘深入骨髓然后惊心动魄的消失。

屋前或水沟边的这一棵大梨树,开花的时候,像一朵云,比白云晶莹剔透,还有明月的光华。结果的时候也是一朵云,朝霞暮彩,让黄昏本就暗淡的目光燃起一丝希望。大梨树光着膀子的时候,枝丫像一根一根枯瘦的手指,在竹林之上,独自向天求索。

开花结果,带给屋主人——大梨树的主人一些希望,不仅仅是丰收,有可能把钱袋子充实一些,还可以兑换承诺,用梨做连接人情的纽带。

落叶的时候,主人首先感觉到的是天要凉了,然后盘算估计接下来的生活和各种过冬、过年的准备。落叶满地,风吹如泣,在萧肃中,主人于暗夜里,听到檐头雨滴,才想起岁月无情和人生无常。

这里简直是一个被人间遗忘的地方。

这棵孤独的大梨树简直就是他们的神,给他们信息,给他们安慰,给他们寄托。

我第一次走进小村的时候,也惊诧于它的安静。

它没有一条大路与外部世界对接。

人们都是沿着龙溪的河坡出门,然后沿着河流回来。龙溪流水淙淙,和两岸的松树林的呜呜咽咽搅在一起,风从天上来,窜进林间,经过松枝的涤洗,带着淡淡的松香味儿,与村人的脚步一样兴奋的在河坡上惊起芦苇杆上的红蜻蜓和白色荆棘花朵上的黄花纹蝴蝶。他们的那种种田汉子的素朴,如松树皮一样结实,这是大地和生活锻就的,哪怕眼里满是忧郁,他们仍然坚持,是别无选择,也是责任担当,在这一个寂寞的地方,燃起温暖的炊烟。

想到这种求生的决然,在路上,我怕自己的脚步声惊吓了自己。

一条平坦的很干净的黄土路,在阳光下发出泥土的气息。两边是不规则的庄稼地,地里种着棉花——完全是一种生活自给自足的地方,村里还有人靠自己种棉花纺纱做线,也完全是一个温馨保守的地方,都在打算自给自足,那自家的东西,就一丁点东西都不能浪费,这种俭省像祖先蒙尘的珍珠在这里被擦亮了。果然,地头的空地,哪怕是边边缘,只要能用起来,就粘上桃、梅、李,实在太窄,那就种上一棵竹苗。地头边一丛一丛的竹林,也成了他们的财富来源,砍到竹子,破成篾子,织成各种竹器用具,自己用,用不完,就拿到清水桥街上换钱,背回化肥种子。

村前是林荫地,路的一边,三棵翠柏昂然如大枪直插青空。另一边,是一片小树林,杉树死死的结成一排,密不透风。

大梨树就在杉树下的水沟的那边。

水沟里的水悄悄涌动,清凉如山泉。

这是一个小村子,小的只有拳头大,又比拳头多了一指——这里有六户人家。

这个小村子就是这片土地的心脏。

村子的四周,都是绿树,竹林、蜡叶、桂花、桃、李、梅、梨,以及路边的各种荆棘缠绕在一起,把这个小村护得紧紧的,也死死的,生怕外力撞碎了它。

黄鸡在竹林里趴着,不安分的,也飞上桃树干上,趴着。

黑狗在屋子后面叫着,一声一声,听起来像哐当哐当的鼓声。

大梨树上的果子,黄皮泛青,糙得像棕衣。

大梨树树子脚里的长石头横着,石头表面已经被屁股磨得光滑细腻。

爷——大梨树的主人——他的辈分比我爷爷还大一辈,我按俗例应该叫他伯公,但他的年龄比我爷还小,所以我也乱了套,有时候叫他爷,有时候叫他伯公,叫出来是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他都会应一声,然后咪咪笑,我就扭过头去——他一笑,他的那一口烟熏的黑牙,衬得嘴像一口阴森的黑洞。加上他的浓眉黑眼,看起来像个凿子凿出来的怪物。

梨子没熟,桃子已摘,没吃的。

爷坐在门前的小凳板上,眼睛从大梨树下的石头看起,看大梨树裸露的裹着灰尘的根,到抱围粗的干,到分枝的冠。枝叶间坠着的梨像一个一个小脸蛋,一动不动的与他对视,是不屑,也是在告诉他:吃不得。

我也在看着那棵大梨树,枝枝丫丫铺开来,足有三间瓦房宽。到采摘的时候,那得用车拉了。

我没吃到爷的大黄梨,但我记住了这个村子,如山地之眼,半开半合,懵懵懂懂,又怡然自得。

梨熟的时候,爷是用肩膀一挑一挑担到清水桥或柏家坪街上卖的。挑子上,还蒙着布,不让人看出来爷挑的是梨。不然,按照爷的脾气,没有到圩场,一筐梨就送人情了。

——你的梨好啊。

——拿个尝尝。

人家赞美,你得付出代价。哪怕心里有些不愿意,还是拉不下脸,丢不开面子,让人家背地里说小气。反正梨是地里长的树上结的,看起来好像没操什么心,得来容易,吃一个,不是占多大的便宜,而是给这片土地的褒奖,是分享好年情好运气。

一年一年,这棵大梨树,成了这个小村人的标志。

小村的人像个梨,好欺负。

不受欺负,他们自己觉得受了欺负——小村子里的人,天生就觉得自己弱小。

卖桃、卖梅、,卖李,一路上,总要送出去一些。

人家以为这是土里长的,天照应的,到了季节就自个儿熟了,不费力气。

摘下来也要力气,挑到你门口也要力气啊。

好在这些果子季节性强,也不多,几个圩日就处理完了。

爷在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却做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要砍掉这棵大梨树。

——一年千把块钱收入呢。

——碍你事了?

——惹你了?

——你这个死老头。

各种疑问,各种猜测,爷还是决定要把大梨树砍了。

村里人甚至认为:爷要死了,死也要把这棵大梨树一起带走。带到另外一个世界享用。

爷反复的想过:我爷把这棵梨树传给我爸,我爸又把它传给我,我又把它传给几个孩子?我把它剁了,几个孩子也就不指望这一棵大梨树了。不指望,就没有私欲和纷争。他们要,自己种,后辈就多几棵梨树。他们不想吃梨,就自己想办法,爱干嘛,干嘛。

人生有人路,最好不要走老路。

孩子们支持,砍吧,这棵梨树老了。

大梨树在一斧头一斧头砍击的颤抖中,倒了。

大梨树倒了,爷死了,家分成了好几块。大儿子搬到了河边,二儿子分到了老房子,三儿子搬进了枞树山里,四儿子搬到了竹林前面。

没有了大梨树在春夏秋冬的招摇扎眼,这个村散成了星星,藏匿在林间,更神秘了,或者,更接近内心了。

这里人,已经忘记了大梨树,也忘记了孤独——或者生活已经跟寂寞融在了一起,跟树和土地一样,远离了尘世,或者出凡脱尘了。

外面的人没有忘记大梨树,说这个村散了,消失了,好快。

20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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