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坛坛罐罐是陪我们一起睡的。
坛坛罐罐在里墙墙根下。里墙是土砖砌的,一块一块大土砖——或者是我爹用砖盒子亲手砸出来的。墙面砌的还算整齐,不鼓眼爆睛,而砖头的横线却高低起伏,灰线婉若游龙。地上填几块薄木板——后来我观察了才知道,不放木板,坛子脚根本站不稳。屋子中央坑洼下去了一大块——长年累月放洗澡盆,在那里洗澡,水溅出来,浸泡加打扫,弄出了一块低洼。坛子对面就是床,铺稻草——瑶家人经常笑我们“屁股里夹禾草”,不虚。稻草是每年都要换一次的,二季稻的禾草最好,长,粗,铺上去,松软。稻草上垫一张旧棉絮,发黑的,或者泛黄的,铺上去,尿味、汗味都被稻草的香味掩盖了,可以睡踏实好几个月。
睡在床上,经常可以听到坛子里的菜发酵产生什么气体,憋不住,“咕咚”就把坛子盖子顶上来,冒出几个气泡,然后听到坛子盖“咕咚”落下去的声音,散的,感觉坛檐要破了。
我们都不当回事,因为坛子从来没有因为腌菜发酵而破过。或裂过。
发酵的气味,初闻酸臭,久闻不臭。
习以为常了,倒觉得腌菜会勾引起食欲,是家的一部分。
吃坛子菜很费饭,坛子菜没油水,不禁饿。
通常又没得选择,除了坛子菜,可能只有白水汤了,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的蔬菜,一样不顶饿。
肚子像开了缝,一碗、两碗、三碗,往里倒,把肚皮撑的圆溜溜。
墙根下,两排坛坛罐罐,大大小小,十二个。
除了米缸里的米,这些坛坛罐罐,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听到坛子冒气,心里的踏实感,就像装满腌菜的坛子。
我妈说:里面那个有耳朵的大坛子,是分家时,奶奶给的,里面还装了满满一坛芥菜,跟我爸两个,整整吃了半年。芥菜汤,拌霉豆腐,拌辣椒粉,炒酸芥菜,各种吃法,吃到现在,还是不厌。第一排第一个小罐子,对,上了釉的这个,好好看,光滑透亮,也是分家时奶奶的给的,里面有半坛子豆腐渣,豆腐渣经过炒制发酵装坛,腐熟之后,豆香味掺一点酵素味,不诱人,但如果和上野葱炒一盘子,还是蛮下饭的。
芥菜坛子边的矮婆坛子——矮,肚子就大,腌的是酱辣椒,也就是红辣椒碎,拌上自家做的麦酱,撒上盐,封坛发酵。
辣椒酱坛子边的,是酸辣椒坛子。辣椒是整只的红辣椒,择肉厚的,洗净晾干入坛,挖出来,辣椒不软不烂,硬硬铮铮,如新鲜辣椒,咬一口,脆,咸香汁液辣的嘴巴圆起,哈哈哈的,加一口饭,那滋味,天天吃不厌,就是怕贪多,在茅厕里家就叫苦连天了。那种痛苦,村里人都有经历,非言语可说。
辣椒坛子有四坛。
红辣椒,生的,街上都卖八毛钱一斤呢。
八毛钱,可别小看了,半斤肉钱啊。
还有油炸豆腐坛子——这是家境殷实的象征,条件好的家庭,可以储备四坛子油炸豆腐。油炸豆腐也叫片片豆腐,一片一片,用茶油或猪油或者两者的混合油炸出来的,没腌之前,金黄酥脆,咬一口,可能嘴上要长一个水泡——刚出锅的油炸豆腐火气大,不放得软了,是起火大王。放软了,在料盆里——盆里主要有烧酒、盐、辣椒面,裹一层,就放进坛子里,层层叠放,直到坛口。我家通常做两坛子油炸豆腐,我妈往坛子里放一层豆腐,我爸还要抓一把生盐撒下去。挖豆腐出来,豆腐块上还有一层白色盐粒,拍拍打打一下,才能放到饭皮上蒸,那味道很香,就是太咸了,咸的嘴巴都苦得张不开。两坛子炸豆腐,吃到有桐油味了,还没吃完,那时,新的油炸豆腐又要开磨了。
我妈的拿手腌菜是霉豆腐——乳豆腐——生毛豆腐——臭豆腐,各种叫法,过程却简单,白豆腐风干,送进谷仓发酵,长一层密密麻麻的白毛黑毛,然后做料头,烧酒、姜碎、辣椒面——一定要超辣的朝天子、盐,搅合在一起,就这么简单。我妈变戏法一样,把它们放进坛子叠好,面上盖一层生大蒜头,蒜头腌熟了,里面的豆腐也就可以开筷吃了。我吃过很多家的豆腐,都有一层汁,如脓,或人矢,很倒胃口。只有我妈做的霉豆腐干干净净,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红红亮亮,不硬——有的人家做的霉豆腐像石头,咬紧牙使劲都夹不开,而我妈做的霉豆腐,用筷子一夹就开,盐味入里。单纯用霉豆腐下饭的很少见,通常要拌上腌芥菜或者蒜头,辛辣加上霉豆腐特别的香味,更开胃。
除此之外,还有两坛子的刀扁豆——本来一个坛子是用来腌茄子的,茄子难晒,晒出来也没货,就只做刀扁豆了。刀扁豆如杀猪刀大小,我爸在水沟边、自力土边、田埂边种上几豆,这活烂贱,有水有土,它开花结果就层出不穷。我爸每天早上出门下地,回来的时候,就摘一抱回来,花刀切片,在屋檐下避阳晾干,洗干净,再晾干,然后就可以拌上酱辣椒入坛封装发酵。挖出来的刀扁豆,像新鲜的刀扁豆,绿,脆,辣,方才称得上行家里手。
剩余的坛坛罐罐,腌的都是萝卜了。
腌的萝卜也分两种,一种是晒干的萝卜条——应该是晒过的萝卜条,没有一定水分的萝卜条,干里吧唧,腌出来也咬不动。水分要控的刚刚好,我妈说的,五六分,用手指使劲捏,能捏出一点汁就行了,拌上盐水,使劲腌。我不喜欢这种生腌的萝卜条,一个问题就是萝卜的甜和盐的咸始终配合不起来,味道怪怪的,勾引不起食欲;一个是坛子不好漏了气,恭喜你,得了一坛臭萝卜,那气味就像角落里尿桶的味道,臭得让人想扔碗。
还有一种萝卜就是熟的,烤熟的,我们当地人叫“火夹萝卜”,就是放在火里烤熟的,萝卜皮烤的起炭起泡,熟了之后,洗净晾干切片,裹上料头——烧酒、辣椒面、姜末、蒜粒、盐,辣椒面要裹厚厚的一层,然后入坛封装发酵,十天半个月之后——这个要有等得起的耐心,开坛挖一碗,颜色红艳艳,味道香辣脆,下饭可口,不二之选。
还有腌干豆角的坛子,这也是重点。豆角不起眼,但我妈妈说,她养我妹坐月子的时候,没奶水,整整喝了一个月干豆角汤。一把干豆角,一把葱花,一瓢水。想想,真不容易。我喝醉酒,我妈妈也做一碗干豆角汤让我喝,说这玩意能解酒。其实解酒,我还是认可腌萝卜打汤,那玩意富含氨基酸,咕咚半碗,能解一半酒。但也不能多用,偶尔一次可以,多用无效。
当然,还要常备一个生水坛子,也叫盐水坛子,四川人叫泡菜坛子,里面半坛子盐水,什么应节时蔬,弄回来,晾晒干了水分,就往里面扔,生萝卜、豆角、辣椒、黄瓜、子姜……地里有的,能腌的,找回来,晾干一下,切断就能往坛子里扔。由于掀坛次数太多,坛檐上的生水带进去,坛里面的盐水就起白沫,三五次,保证一掀盖子,就是一坛尿味,搞不得。所以,泡菜简单,但卫生第一。
我家盖新房子的时候,我妈把十二个坛子请到杂屋,一排一排安排好。房子盖好之后,只要了六个坛子,放在我爸的房间里。坛子菜就更简单了,辣椒、腐乳、刀扁豆为主,芥菜、萝卜、豆角之类的,腌的少了,甚至不腌了。我妈说,腌一个对年都吃不完,懒得搞了。
而在家里,在酒席或者饭桌上,又少不了家常腌菜,芥菜辣椒腐乳一出,一人一筷子,啧啧道:这咸菜腌的好。
如果是用自家的腌菜——酸芥菜炒猪大肠、酱辣椒蒸河鱼,也会赢得大家的点赞。
我知道我妈腌的咸菜天下第一,因为我妈在我眼里,是天底下腌咸菜最讲卫生的人。配料简单,却保留了各种菜原始的色香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其他杂味,单纯,干净,不倒胃口。一桌再丰盛的菜,如果没有摆出家里的腌菜,这一桌菜,就没有灵魂。菜是我爸种的,腌菜是我妈亲手腌的,吃起来,没有半点杂质,就像他们对我们的爱,没有半点杂质。
我们回家,每次吃腌菜,妈妈在,她会教我们不要动手,她自己来。我们分不清哪个坛子腌的哪种菜,每个坛子掀一遍,万一漏点水进去,就坏了一坛菜。妈妈不在家,我爸就会自告奋勇,坛子就在他房间里,看起来他应该最熟悉才对,然而,他老了,记不住,每个坛子都要掀起盖子来,用手电筒照一照,或者伸一个手指进去,点一点,尝一尝才分辨得出。他那憨憨的样子,我们看到眼里的,是他的慈爱和专注。
二零二零年二月,农历初一,天气并不冷,我爸走了,一句话没留。
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房间里的坛子清出来,放在杂屋里,等我们处理好他的后事,安静下来,记起那几个坛子,一个坛子盖被鸡婆或是花猫踩翻了,发出了尿味;五个坛子没有了坛檐水,也发出尿味了。
他的时代结束了。
他居然把家里的坛坛罐罐的生命也结束了。
不腌菜的坛坛罐罐,放在杂屋里,很快就蒙上一层灰尘,蜘蛛——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也在坛子之间结网营生。
一个时代,我们来不及细细体会,也因此尘封。
我们长大了吗,我们成熟了吗,我们可以肩负起责任了吗?和他们比较,我们是如此不同,却被生活卷着,来不及回头,走了。跟那个时代,一声再见也没说。
或者,我是坛坛罐罐里的一块没用的咸菜,只能悄悄对我家的坛坛罐罐说再见吧。
202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