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汕公路施工队下了四个月水泥,工程项目做完,老板去干建筑,不要我,我又回到了沙场。
沙场在河浦桥下的空地上。河浦桥上的公路,我亲自参与过修筑。
站在河浦桥上,北山蜿蜒,护着脚下江面。水很平静,风波不兴,像大地为北山镶嵌了一面镜子。
南面,是白天烟尘滚滚晚上灯火璀璨的和平镇。
练江大桥像一道长虹,把江北的工业区和江南的生活区连接起来。
这些就在眼前,每天都看着,每天都一样陌生。
河浦村西侧有一个露天菜市场,我每天黄昏暮晚时分都去一趟,去那里买菜。买得最多的是通心菜,买回来下面条。沙场老板看我天天吃通心菜,还戏虐地说:通心菜吃多了,会致肾亏的。肾亏不亏,我当时完全没放在心上,有得吃,能把肚皮吃圆,已经不错了。
河浦村在和平大桥的西北面,离和平很近,尿泡尿的功夫,就可以步行到和平的新和村。河浦村没法跟新河村比。新和村已经建了新村,楼房一栋一栋,窗明几净,在平坦的田野中,看起来有点都市味道。河浦村里都是黑不溜秋的厝屋,最好的建筑,是古老的祠堂,而其他的房子,蹦一蹦,就能摸到房顶。更奇妙的是,村门口有一口绿水池塘,旁边却是露天茅厕。长着青苔的墙是舂墙——一门古老的工艺,经风吹雨淋,墙面已经斑驳,沙子都突露出来了,坑洼不平,但仍很结实。我好奇的是,若是下雨天,河浦村的人怎么蹲厕。村里的巷子很规整,无论笔直还是曲折,地面的麻石都很平整。但令人提心吊胆的是巷子里有不少晃悠的黑狗,而且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至今,我都不知道,河浦村的人怎么都喜欢养黑狗。
搭伙一起干挑沙子这种体力活的,还有当地的几个老太婆——四十多岁的本地女人,面皮如铜皮,头发如草,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讲潮汕话。她们干到附近工厂下班,不管活干没干完,都会收拾筐子走人。老板不满意,也没法治。我的出现,正好满足老板的私愿,弥补本地人的不足。一个人加班,挑着沙筐,在船舱和搭板上来来往往摇摇晃晃,把剩下的半舱挑完。
在老板眼里,外地民工就该这样。
十月的潮汕,白天热火火的,像个燃烧的汽油桶。太阳落山后,天气就开始清凉,到我加班到九点多,脸上已经不流汗,能感觉到天气逐渐寒冷,身上的皮肤在收缩了。我心里有一种不屈,经常把自己内心搅得乱七八糟,但我还是能按捺得住。有份工干,能养活自己,已经不错了。离开沙场,找不到事做,我就会成为这片土地上多余的人。为了生活,我得坚持。干到累了,在甲板上坐下来,看着对面灯火辉煌的新和村,看着广汕公路上的车灯,我竟然有些慌乱。我害怕听到汽笛声和车喇叭声,在我心里,那是一种遥远的召唤,像是故乡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对前途渺茫的警告,有时候,世界存在的提醒。无论是哪种,都能准确的敲击到我的心坎。没人看到我的黯然神情,即使练江水水平如镜,它们照见灯火,照见繁星,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和眸子里的绝望。
面前是一江寒凉的冬水,心里是一江敞亮的冬水,默默然,用汗水耗费着平常看来最美丽而现在看来最破烂的青春时光。
黑糙的船老板们在河浦桥下的港湾里泊下船,围着沙场等老板结账。沙场老板腋下夹个黑皮包,骑着自行车穿梭来穿梭去,到每个工地要钱,每天的脸色,都比前一天铁一点。我才知道,年关将近。
年是怎么来的,我全然不觉。一个人,在他乡,是不会准备过年的,是要逃的。
老板忙着追账,风风火火,蛇追屁股。这个时候工地上就没人管我,没活干,更没钱赚。自由、贫穷、孤单、乡愁挤在一起,像无数双手,开始是拉扯,眼泪、叹息、愤怒、兴奋,终归沉默。最后是无能的选择,把我定格在河浦桥下,像一尊塑像。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立在河浦桥下的江堤上,看着江流和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言不发。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点烟吐烟圈,然后是咳嗽。和平大桥上的行人开始稀少,但车还是多,汽车、货车、拖拉机、小轿车,轰隆轰隆的,像粉碎机,把我的家国梦碾的一丝不剩。东干脚、父母、兄弟、姊妹,就像风扬起的尘埃,除了让我感觉冷,还是冷。冷得受不了,蹲下来,看江堤下挤在一起的浮萍,绿绿的,随波起伏。我就是浮萍,我困在这里,下一程在哪?
蓝色的天空里,有清淡的阳光,透明而温暖,带来的却是忧郁。不能去盘算,不能去计划——在这里,所有的计划,如同梦幻与泡影,那就进船舱,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狭小的格子里憋着,任水波轻轻摇荡。
在煎熬中,日子就像一条蛆虫,缓缓慢慢的,一点一点地爬着,非让令人悲哀、愤怒和无奈。在煎熬中,我多想成为一只苍蝇,到处飞,让人知道我的存在。然而,我是人,一个人,一个有些无助的人,一个第一次在外乡过年的人。有诗写“独在异乡为异客,遍插茱萸少一人。”而我的父母、兄弟、姊妹,还不知道我在哪个异乡,不知道我做着什么,过得怎么样。亲人看不到我的落魄,看不到我的泪,看不到我在烟波江上失魂,我却不能不面对一个人的孤单。我开始反思和筹划,即使毫无意义,我也阻止不了思绪的流动和寻求改变的需要。我是石头,却包着浓烈的岩浆。日子再也不能这么过下去,我要改变!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的都是改变!可在这个地方,我怎么去改变?潮汕大地像一块钢板,把我逼到了河浦桥下,我若再不出击,就会继续在这水上潦倒。我该怎样,这个问题就像一把不断敲打我的铁锤。我想,我一无所有,我就是铁,就该把自己锻成刀,去拼。
在他乡,机会不是给等待机会的人,而是给寻找机会的人。
过完年,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机会,哪怕是踏遍潮汕大地!
当河浦马路上不再有一个人影,当广汕公路上不再有一辆车,当第一声鞭炮声响起,当新和村第一朵烟花冲向天空,我开始明白,我并没有铁石心肠。我的内心是那么的柔软,空虚如水。
此时此刻,想到远方家里过年的情景,大人喊,小孩叫,鸡飞狗跳。春联、鞭炮、宴席,热热闹闹,都是少不了的。而现在,我只有一张床,一盏白炽灯相伴,眼泪就像水一样,从眼眶里无声地溢满流出,由暖变冷,直至抽噎。
此时此刻,我最需要温暖,家的温暖。
此时此刻,我就像一个孩子,一个没人管、没人要、没人睬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在冰冷的夜里,感受春节的氛围,就像一块冰泡在热水里。我在融化,生命在消失,天增岁月,我在变老,我还没有像烟花盛开过,那一刹那的辉煌都没有,我不能放弃,即使一无所有,我也要有一种决绝,人字不立起来,不回头。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湘南,在小小的东干脚,在我家的那个泥墙瓦屋里,在如豆的油灯火光里,我的兄弟、姊妹一定在劝慰父母,他们不会相信我在外面过得幸福,但他们一定知道我活着。活着,这个词突然像一把火把我的身体点燃了,我为之颤抖,也为之拼搏,在绝望中,捡到刀一样,紧张、兴奋,一往无前。
大年三十夜,一夜无眠,权当守岁了。天发亮了,更冷了,风吹的油毛毡的屋子刷刷响,是岁月换了新的鞭子,是时光再一次轮回。在微光中,我看到了一江春水,川流不息,涌动不止。新的一年开始了,要忘掉昨夜之悲伤,用身体为钥匙,去找到那扇在等待自己打开的门。
练江依然安静,安静得令人害怕。我要动起来,哪怕只是一个水波,也要动起来,哪怕挣扎之后就是消失,也要动起来。定下神来,心安的准备开始新的一年的漂泊。漂泊,是为了一个港湾。我相信,我是有港湾的。
201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