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17年,什么样的变化?现在我知道了,写诗的马同成从代课老师上升成为校长,郑少华弃教从商又弃商从教,还当了外公;几乎一生都在关心民俗发掘民俗弘扬民俗文化的马东涛,现在守着文光塔,我想,这是出乎意料的一个安排。命运会开玩笑,或者,命运只是一条麻花路,只要经历了,总有一天要拐回来。错综复杂,却也简单,人生不过六十年,有什么可以作为牵绊的?但又不能小看,17年,我才回过头来,跟诗人伍俊重返潮阳。
对我来说,潮阳就像如来欺压孙猴子的手印一样,一直搁在我心头。22年前,我发疯一样跑到潮阳,马东涛、郑少华都是我未曾谋面的金主,他们能给我一个未来。当年在东干脚,我就是这么想的。而现实生活里,朋友可以帮忙一次,剩下的路,要自己走,走得怎样,用过一次的朋友,成了熟人,那份两肋插刀的热情,已逐渐被厌憎替代。
这个不能怪任何人,中国的人情,大致如此。
但人之初的朋友,却是一生不变的担当。
22年前的潮阳,其实是单车的世界。
大家都没什么资本,加之本身能吃苦,两个轮子,也能蹚出一个未来。
这是正在开发的老处女地。
潮汕人的前辈,当年乘着红头船漂洋过海,不耀武扬威,是不会再回来的。
他们宁可死在路上死在海里喂鱼的决绝,让潮汕人的胆魄粗壮了不少。
潮汕人当仁不让,踩着自行车,开干了。
靠近大海的潮阳,单车都是蓝幽幽的。
在广汕公路上,看着练江一样的单车车流,我都傻眼了。这一傻,就在潮阳呆了六年多。呆到自己都没信心在这里活下去了,才跟同成说:我要回湖南种田。
选择放弃的时候,东涛把我推荐给了一个广告公司。
广告公司把我派到了广州……
这一走了,就是17年!
此次去潮阳还是有些准备的,东初要去看海,伍俊要故地重游,我想去看看曾经流过汗的那些地方。在出发之前,我先打电话给住棉城的陈庆春,他是我磁带厂上班的工友;再给人在峡山的马同成发短信,还在QQ里给庄志钦留言。在路上,又短信给在广州认识后来回峡山开厂的小胡。车近潮阳的时候,才给马东涛打电话,我喜欢给他突然袭击,因为他憨厚,耐突突。8点左右,陈庆春在高速路口接我们,这一接,让庆春在路边等了足足2个多小时,搞得我的脸面都像挂到脚后跟上了。庆春一如当初那么热情,先吃海鲜喝酒话当年。酒足饭饱,转到文光塔去看东涛。在塔下那间温馨的小房间里,我见到了分别了六年多的马东涛。他人老了,眼睛还贼亮贼亮的,看得我心里不踏实。我的心里酸了一下,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华名满侨乡的诗人,不务正业搞民俗研究,鼓捣出了好几本民俗书,成了专家!
东涛笑着泡水仙,他的笑老是不自然,一把年纪了,还一如刚出道时那般青涩。水仙味道素素淡淡,如同君子情义不咸不淡,却经历了20几年!
两个人都在感叹,感叹完了,继续面对生活,彼此挑剔。
喝好茶,约好明天中午在大峰风景区游玩、吃饭。大峰风景区我一定要去的,不是去看风景,是去看我当年和鹤鸡两个为了生活,拉水卖给饭店时,经常关顾的那口古井——龙泉。
那是我淌过血汗的地方。
在潮汕打工的历史不能翻,一翻,血泪斑斑。
约好明天下午去海门赶海,以完成第一个心愿。
庆春回去向家里人报道,我们去峡山见同成。这个在潮汕地区最有才华的诗人,因为个性,因为工作,因为生活——这些都是我帮他想的——而把诗歌当了鞋垫,不拿出来了。诗歌不因他放下了,我就放过他了。我们相识的时候,他只是南桥中学的学生,向往远方的诗和生活;我是抡开膀子在工地干活的打工仔,然而诗歌让我们交织在了一起。多好的诗歌啊,简直是潮汕平原上的艾略特,他却不在乎,忧郁的眼睛,装满了未来的忧愁。每次跟他电话聊天,我都劝他写下去,没人喜欢,自己喜欢,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褒奖,而不是取悦于别人。他斯斯文文的回避,我就当他唯唯诺诺。
车过和平,小胡在半路上接了我们,一同前往峡山。
这个小年轻,在广州开五菱宏光,回到峡山,开了皇冠。
我离开的这些年,峡山或者这一片大平原经历了怎样的嬗变,我只能猜想了。
路灯病恹恹的,时光在速度里往后倒退。
17年前,我一个人骑一个自行车,在这样的秋天,在无数柑子树组成的方阵里,秋风吹拂大地,我像南飞的候鸟遗留下来的一粒种子,瑟瑟的寻找温暖依靠的时候,同成就像打开大门的城堡,不仅提供灯光、食物、茶水,还提供床。诗歌,很遥远的柔软,我们扯它过来做棉球,清洗我们被生活压褶了的思想。想到这些,看看那些新长出来的建筑,那些跟我一起骑单车窜过这马路的,如同这风之声,不知将在哪戛然而止。我的青春,我的单车,我的未来,我的梦想,现在都像狗屁一样令人不安,令人感觉廉价。酒,酒,酒,我想,现在唯一可以安抚内心悲忧的,只有跟同成喝酒,把心里所有的东西都燃烧起来,死过之后,方得重生。
同成在桃溪中学当了几年校长了,我还真不清楚。他的工作他的家庭的他的孩子他自己未来他自己搞定,我无能为力。见了他——他还是那么单薄,你并不因自己当官了就肥胖了。我没问他过得怎么样——问了我一样无可奈何,问的是郑少雄呢蔡业得呢肖涛生呢郭大平呢林典成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今晚不堪言说,诗也不堪写,那就喝酒,把夜喝醉了,把人喝醉了,可都无济于事,溜走了的青春只有点流光了,单车上的疯子,疯不起来了。什么最无常?不过是人生。什么最美好,不过是回忆。那就在觥斛交错中,找点曾经年少的感觉吧。伍一凡禁不起这折腾,一扭头,就在他妈妈的怀里睡了。世道终于变了,我暗自感叹,怎么我们没怎么变,还在心里藏着对方呢?喝完酒,回到酒店,又跟同成喝了两壶茶,至早上四点,才洗漱休息。
醒来不知几点,眯眯眼,继续睡,睡到十一点,东涛打电话来,问醒了没有。回说早醒了。东涛说:我九点就到了风景区了,不敢给你打电话,怕吵醒你。一句温温吞吞的话,却让我振作了起来。东涛还是东涛,无论民俗世俗交给他多少处世之道,都改变不了他的热心。22年前,他带我去大峰祖师管理处,大峰庙里的善人送给我一条澡帕、一双拖鞋、一顶斗笠。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是无数次施赠之一。而对我,宛如在心头勒石做记。我要在这里艰苦奋斗顶天立地风雨无阻,然而命运弄人,把我的青云志弄废了,我仓惶离开。
看过大峰风景区,感受了那些因慈善而聚在一起的热心人所做的伟大事业之后,东涛还引我看了龙泉古井,石栏杆依旧,我却不敢看井水里我的容颜了,心里还后悔,不应该开来看,留个念想,给下次再来留点动力。龙泉水依然清冽,我们却不再年少莽撞,也不在豪气干云,甚至连理想也没有了,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世俗的油腻的中年大叔了。同时,又觉得是幸运的,朋友都还在,背后还有温暖可依靠。
我们前往棉城,去与陈庆春汇合,再去海门黄金海岸。而这一路,同成都默默相随,好像20几年里,他一向如此,他的伟大,都在无声处。
是夜,按原计划,我们要返回广州。住在汕头的董建伟——潮汕地区最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家——非得要在明天从汕头赶过来,在海门高速路口的饭店请我们吃饭,然后我们上高速离开,从此天涯海角。听到建伟如此安排,我犹豫了一下。伍俊表态同意,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就决定在棉城歇下来。同成带我们左绕右绕地绕到孔庙宾馆,为我们开了房,道了别才离开。次日,在文光塔下,我们跟建伟汇合,前往海门。建伟唯一的变化,就是头发白了。人就是这样,无论做多少,都留不住青春。念起当年,就是他帮我在汕头特区报发的第一条稿。没有东涛,没有建伟,我还得摔几个跟头才能找到北。有了他们,我一样在南粤大地上各个工业区写字楼兜兜转转,但心里不慌了。
世事沧桑,韶华有限,北就在那,不用找,只是需要决心毅力耐心狠心才能抵达隐藏在岁月芯里的秘园之门。
一别17年,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们有点老了。
2014/10/8急就
2020/5/26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