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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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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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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开叉

巷子口,一边是我小伯父的房子,一边是明明满的房子。

小伯父的房子墙根底下是个水沟,像个猪肚子,接着屋后面半分田宽的小塘,夏天下大雨,后山上的水泻下来,聚到这个塘里,然后从排水沟分流到前面的老河——老河河堤上种着一排吊柏树,比村子里任何一座房子都要高,老河装了全村的雨水山洪,涌出闸口汇到新河里。

明明满的房子墙根下是石板路,石板大小不一,镶嵌在一起,却平整和谐。巷子口有一块八尺宽的石板铺在墙根下,上面用铁钎子凿了五子棋棋盘。

小伯父的房子和明明满的房子前面,是一条青石板路,从西边的土坡和田野里直直的铺过来,在这里瘪了进去,转了一个小弯,与巷子里的石板路接上头,又往东边的井头延伸过去。

沿着石板巷子往里走,当头的是石苟伯家的房子。一条窄细的巷子,把他家的房子分成了两处,东边是新张的土砖房,西边的是老辈人做的木厢房。从新房子旧房子之间留的空隙,可以看见那头的石阶、石阶上面的石山,长在石山上的水竹、黄荆子。

后面靠着山,石苟伯家的老房子又没有前窗,外面的木板,已经被风雨啃得软绵绵的,在塌了。屋里黑漆漆的,梁上的灰尘沿着蛛丝,一绺一绺的,悬挂着,不飘不坠,静默如凝。

石板路在石苟伯家的西边角落转了一个直弯,东边是茶叔家的泥砖房,半瓦半草。沿着石板路径直进去,是尻尻老白人的泥砖房子,三间堂,敞口堂屋,上几级青石台阶,就进了他家的堂屋,土砖墙光溜溜的,在靠近厨房的门框空隙里,钉了一根小木棍,有时候上面挂一个篮子,更多的时候挂着一把高粱毛做的小扫把,像一管悬着的大毛笔。

尻尻老白人的房子后面,是人字形的山崖。

山崖下有一个小土坡,尻尻老白人因地制宜,把土坡分了几层,开做了小菜园子。还在边边上种了一棵橘子树。橘子黄时,全村人都在默默想着。

据我爹讲,尻尻老白人这座屋子,是东干脚的第一座房子——东干脚的源头。原来屋前有一块碑记,没人重视,搞三搞四,搞忘了,生活稳定了,再找那块碑,怎么也找不着了。或者被谁家抬走,做了地基或者猪栏。

东干脚清一色墙包木结构的房子——外面是土砖墙,里面是木头结构,墙壁、梁,门,楼板,到椽子。烟熏火燎,或者日积月累,墙皮不是被烟子熏得黑里发黄,就是披上了一层灰尘,粉粉的,在上面划一下,一个记号。每家的堂屋木板墙上,都写了几组数字,500,200,120什么的,这是卖谷子、卖猪之后,留下的账目。

门槛都是清一色的青石头柱子做的,石门槛两边前面还有四四方方的青石墩。

我外公来给我们犁夏田,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屋里躲猫猫。他收工回来坐在门口石墩上歇息,无言的看着门口的吊柏树和茫茫的田野。我爬到木门框上,小手一带,一片碎瓦渣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外公的光头顶上,划了一个口子,血涌出来。外公低下头,任血滴落在他的赤脚前面。血止住了,外公除了瞪了我一眼,一言不发,一个人回皇家洞了。

从那以后,每次见到外公,我心里都不自然,都想躲。

好几年,外公来东干脚,都冷眼看我。

这事,就像一块碎瓦渣,一直堵在我心里。

春夏秋冬,东干脚的人都是挺忙的。

过了年,没闲两天,就要下地做事,用铁锹翻土,到田里垒红薯苗床,下各种种子,到地里扒拉分垄,然后就开始商量今年卖什么品种的稻子。小伯父家不养牛,一开春,一家人轮着锄头上阵,到田里翻田。小伯母屁股上还挂个鱼篓,翻到泥鳅黄鳝,两只手指使劲夹起来,笑着,往屁股后面的鱼篓里塞。

布谷鸟一叫,开秧门了,插秧要起大早,一家人分成两帮,一帮人先扯秧,一个主劳力赶牛耙田。做家务、喂鸡鸭,都见缝插针安排。到了黄昏,谁家还有秧苗没插完,收工早的,扯个由头才去下田帮忙,不然,容易被人嚼舌头。一个礼拜后,天地顿时一片翠绿。

无论怎么忙,在大中午,总有两个人或三个人坐在巷子口的大石板上下几盘五子棋。

尤其是双抢季节,田野里轰隆隆的打谷机和赶牛犁田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不分天光早夜的时候,还是有人在大中午溜到巷子口。如果碰到对手,就摆五子棋。如果遇不到下棋的人,解下腰间汗帕在那块大石板上拍几下,折叠成长条放在大石板上当枕头,倒头就睡。

巷子口前的晒谷坪上,黄灿灿的谷子堆了一层又一层。

大红冠子公鸡在谷子里挥着爪子抠抠划划,找到了虫子,啄两口,赶紧抬起头,对着墙角叽里呱啦,打盹的母鸡听到了,猫着身子,跑着碎步冲过来,然后几只鸡一起在谷子上抠抠划划。

小伯父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看着,眼睛瞪着,却不想动,甚至喊都懒得喊了。

用人力挖田种稻太辛苦了。

他都感觉自己要散架了。

而在这几乎静默的时间里,东干脚也要散架了。

尻尻老白人病死了。

尻尻老白人婆娘上吊死了。

两个老人无儿无女,敞口的三间房,改作了牛栏。

石苟伯在西边庄稼地里选了宅基地,开始挖地基。

原来西边的土坡,在修马路的时候,挖平了。东干脚没有土坡的遮掩,直接跟水田连在了一起。原来挤在人字崖下的人,开始往外搬。水田已经分到户头,西边的马路已经修了进来,在马路两边盖房子,出出进进方便,车子可以开到家门口。最重要的是独门独户,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不起口角了。盖房子不再时兴“土包木”,而是向城市看齐,盖楼房,钢筋水泥大铁门,比软绵绵的“土包木”结实多了。大家赶潮流,你一座,我一座,在西边的马路两边,盖出了一条小街。而石板路画出的东干脚,空了。

在农村生活,见不得人好,甚至是亲兄弟,也相互挤兑。

你盖平房,我盖两层楼。

你盖两层楼,我盖两层半。

在田野里,突然见到一排一排两层半的楼房,现在一点也不惊讶。

房子盖好了,却成了空屋。

在东干脚、在清水桥,在宁远的收入,已经满足不了生活的需要。种田种地为大本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唯一的生活目标就是找路子搞钱。广东、江苏、浙江、上海……有门路,都去。没有门路的,只有老头和小孩子,那就守着东干脚,守着家。田,庄稼地,灰山,出不了几个钱,不要了。

大地荒芜,人间清凉。

那条老巷子仍在,大石板还在,只是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空隙里,长了青草和黄荆子。小伯父的房子已经全部塌了,原来的堂屋,现在种上了南瓜。南瓜苗很旺盛,大有铺满整个宅基地的气势。后面的小水塘被淤泥和杂物填满了,成了平地,还种上了一棵批把树。枇杷树上,爬满了各种藤蔓。明明满的房子拆了,原来的堂屋伙房卧房,成了荆棘藤条的地盘,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比人养的还要茂盛。石苟伯的那一排房子,也不见了踪影,房子中央,种了桂花树。尻尻老白人的房子,早已湮灭,那棵全村人瞩目的橘子树,痕迹都没了。

坍塌在地的泥墙,已经被风雨打磨的没了丝毫棱角,光溜溜的泥面上,是岁月的磨蹭。

原来的温暖,成了满目的冷清和寂静。

各种脸孔在旧屋宅基地上闪现,裸着上身肋条摆摆的尻尻老白人,一年四季绑着黑头巾的尻尻老白人婆娘,走路总是上身前倾的石苟伯,爱坐着发呆的小伯父……

他们的温度还在,他们还在这里。想着他们,我赶紧退出来,怕惊动了他们的安稳。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过,在他们离开之后,东干脚会变得这么冷清、坚硬、豪华。

站在巷子口,世界在这里开叉,西边,马路边耸立的房子,就像一个一个在夕阳下裸着背干活的前辈。东边,枞树、杉树正一点一点侵袭过来,要不了多少年,这些老宅基地上,就是各种树木的地盘。

鸡呢?

黑狗呢?

在大石板上下五子棋的人呢?

大地更安静,东干脚也更安静。

这是我的东干脚么?

这是东干脚。

我不是凭吊者,我不知道是向左还是向右,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我不知道我将死在哪里。在巷子口,我迷惘得一塌糊涂。

夕阳从山上漫下来,门口的田野、山河一片苍黄。

20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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