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是会变的,租来的。
2014年是在悦城731,2015年起,搬到云智304,门牌还改过一回320。320的门牌没贴牢靠,掉了,又把304的牌子贴了上去。然后再也没有掉,我跟304三个数字有缘。
809是不会变的,写在房产本上,要变,可能在很多年之后。我不知道是多少年后。也许我还是错的,变,在广州,每次来的都很魔幻,很突然。何况,我们看得见的,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本来,我是在房地产集团公司上班的。
公司在南海,我是集团下属文化公司的副总经理,月薪过两万,还算体面。公司项目地落在南海狮山,一起从广州过去的团队除我一个之外,中途都辞职了。我签了协议,不想中途解约,每天,一个人从广州机场路坐公交车,转地铁,再转公交车去南海的公司上班,路上来回耗掉三个小时多。
我没有想过在南海租房子住。
那时,东初还在幼儿园上学。
好多次,我下班去接他,幼儿园里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门前灯光暗淡的台阶上等我。有一次还哭了,晃着我的手诉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接我。
我很爱我的家,很爱我的家人。
我拉着他的小手,在新市新街上缓慢的走,我记下了他的要求。路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的故事,我自己收藏。
合约到期,我坚决不续签了。
不是我多么热爱广州,也不是我不留恋那份工作,而是我需要离家近一点,在孩子需要的时候,能在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内能赶到他身边,这事,比工作重要多了。工作是做不完的,事业,也不是非得我这一代人完成。孩子的童年,却只有一次。这个不用拿捏,而是唯一选择。
回到广州,工作并不好找。
在广州,工作一直都不好找。靠熟人、朋友帮忙,我害怕他们瞧不起,我也不习惯低头做人。做生意嘛,从来没碰过。说实话,说起做生意,我只有在老家的时候做过还算生意的买卖——自己种白菜、芹菜,然后担到清水桥集市去卖。在广州卖菜是一个好出路,但我不懂卖菜的进销存,也不懂菜市场的规矩和潜规则,做不来。找不到工作,心里经常压着一块石板一样,不舒服,紧张,失眠。没办法,我创业吧,试一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此路通还是不通呢?
2015年7月,在悦城租了一个单间,开始接触、学习、运营新媒体。
我做过传统媒体,工作中,也没少跟媒体打交道。
我觉得做媒体,我有基础。
在老朋友孙剑的帮助下,买了办公室用的桌椅茶几板凳。
孙剑是东北人,2000年左右在白云棠下认识的。那时候我们住一个巷子里的出租屋,一来二去,熟了,挺投缘,交往到现在。他是我最老的朋友,很多同事都没联系了,他还经常找我喝喝茶、喝喝酒,吹吹牛。这么多年,彼此之间没有一单经济往来。这是我们心知肚明的边界,这样子在一起,才简单,舒服。
我还去苏宁买了一个最便宜的戴尔手提电脑,办公用。
办完这些,银行卡、微信、支付宝所有的余额加起来,还剩两千多。
能应付一个月了。
在创业之初,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不跟熟人做生意,不跟朋友谈钱。做不起来,去找工作,找不到工作,回东干脚种田。我爹那时健在,他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我在东干脚为你留了五亩田。我有考虑过。
第一年在悦城,挣了几万块,不是很大的一笔钱,但足够给了我做下去的信心。年纪增长,在人才市场越来越没有竞争力,我甚至想过去小区当保安,不自己找点事做,就会走下坡路,迷失,甚至在广州消失。每个外来工都会经过这个关卡,有的选择做保安,有的摆摊,有的去做环卫工人。更多的是走了,离开了广州。广州就像是个旅店,住不起了,才不管你在这里度过了青春,献出过能量和热情。没用了,就是垃圾。广州的处理方式——或者所有城市,都是选择扔,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哦,你有本事,那你就筑个窝。而所有的窝,都是悬空的,要维护,要更新,要修补,这些都要时间、能力和生命。广州——或者所有城市,中国的外国的,除了建筑稳固之外,人都是流动的,城市之所以璀璨,正是城市攫取了人的生命里最具活力的一段。人的所谓的梦想,是没有止境的,远没有城市人忽略的平安、健康重要。
我爹在这一年检查出了结肠癌,中晚期,我挣的那点钱,给他做手术费用了。
我不能没有亲人,活着的一个意义,就是让亲人感觉到踏实、有依靠,用得上。
老黄——一个做化妆品的创业者,我们湖南人,在我对面房间办公,遇到我,说,他找到了一个租金更便宜的地方,要搬过去。
我没有钱,对钱更为敏感。
悦城的租金,每年涨百分之五。
云智没有电梯,租金大约是悦城的三分之二,而且每年租金不递增。2015年底,我从悦城731搬到了云智304,开窗,是电力研究院的大院,长着三棵笔直的巨大鸡毛状叶子的棕榈树,两边各有一棵斜着身子的芒果树。我就把写字台放在窗边,时常可以看到它们。也不满足于看到它们,我在办公室还养了两盆绿萝,三盆金钱树——一盆是在搬东西的时候,在悦城的楼梯间捡的,金钱树没有枯,只是盆子烂了,我提溜下来,放在孙剑的车上,拉回了云智304。买的两盆金钱树还耍过脾气,拿死威胁我。而捡的那一盆,一直长得很抖擞,仿佛在感谢我的知遇。
云智三楼有五家公司,最前面部分是老秦的美容学校,然后是我,对面是老黄的化妆品公司,接着财务公司,我旁边的是电力设计公司。
老秦是四川的,太太是湖南邵阳的。
老黄是我们湖南岳阳的,太太是河北邯郸的。
其他两家没来往,即使我把公司财务交给了旁边的财务公司做,发生了业务往来,我也很少去找他老板。对我来讲,业务加上情感,很容易变成纠缠,容易负累。至少我个人认为是这样子,所以,我约束自己,不要去别人面前晃。我跟老秦、老黄中午搭伙,各人点一个菜,搭伙吃,容易吃得下饭。可惜老秦坚持了一年,开不下去了,要搬回花都,走的时候,把音箱留给了我。蓝牙音箱,本来是老师给学生上课用的。老秦东西多,拉回花都,价值还不够运费。他要扔掉一些东西,我挑了音箱。老秦有些意外和不舍,最后还是留给了我。老黄在附近又找到了便宜的写字楼,他搬了,我不搬了,从304回809,步行也只要二十分钟,早晚走一次,当健身步,正好。
809是我们06年还是07年买的,贷了多少年房贷,我也记不清楚。反正一直往房贷的那张卡里充钱就是,还完了,银行自然也就不扣了。所以,我也懒得去验证到底是06年还是07年买的了。
当时,住春暖花园,租金跟房贷还款额相差不大。在中介的带领下,从机场生活区一路往西看,金迪城市花园、贝丽花园、明珠广场、康乐园、百荣园、晓翠苑,越看越贵,直到汇侨新城,在城中村里,没有地铁,也没有大的商超,但价格还合适。那个下午,中介带着我,打开门,阳光满屋,敞亮,房间比较窄小,但方方正正,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就这样吧。中介问我怎么样,我说就这里了,就这样吧。
住了进去,才发觉,房子向西,过了中午,就被阳光照着,透风也不理想,除了一个热字,想不出其它不好,也就接受了。在广州,能买个房子住,已经是很庆幸的了,何况对一个喜欢心甘情愿过随遇而安的生活人来说,有地方住,就已经值得庆幸了。
一栋楼,两条电梯。
一条电梯住七户人家,一条电梯住四户人家。
我们在四户人家这边。
其他三户人家是谁,不知道。
回到家,都关上门。
邻居?有不有来往,不重要。不搞动静出来的,就是好邻居。
东初在汇侨小学上学,隔三差五,我就被班主任叫过去谈心、上教育课。
我是他爹,他这样,我很烦。但想想数百公里外自己的亲爹,想想我上学的时候,好吧,我忍。
东初不太在乎我的感受,可能骨子里装的是我的小时候,叛逆,经常出格。我去到学校,在校门口,就祈祷他什么时候出彩。
回到304,关上玻璃门,我很享受。
赚钱是运气,也是所有基础工作做不做得好的结果。
我没想过挣很多很多钱。
钱够用就好,或者,每天有点钱进,我就满足。可能我切入新媒体的时间点不算晚,每个月的收入,足够一家人开支,略有结余。2016年,招人,组了一个团队,效果却并不好,两个月时间,团队五个人,没有促成、做成一单生意,还要靠我挣钱发工资,这就算了吧。我换个方式,把团队解散,找人兼职。两年下来,这个方法的效果,比直接招人组团队好多了。这又走在了前面,兼职的人在全国各地,远程办公,却一点也不耽误事。
不直接管理队伍,我有了大把时间。
老秦给的音箱开始发挥作用,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一壶茶,一首歌,一只手机,累了,或者倦了,走到窗边,听听外面各种噪音,看看那五棵树——三棵树冠像公鸡尾巴的棕榈树,两颗绿叶子芒果树,记起了自己办公室里五盆绿植,赶紧拿个壶,去洗手间接了水,一边浇水,一边抚摸一下金钱树的厚叶片,看到一支一支像羽箭一样精神,内心里现实的焦躁也就淡了。我奶奶在世说过: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人生短暂,一些执着、执念,扛着于人生于生活也没有增益,放下吧,天地那么宽,没有广州,还有东干脚呢。
我也不喜欢朋友来——除了孙剑,其他的朋友几乎不来我这里喝茶,坐。孙剑,一个月也难得来一次。在广州认识的人,也只是认识,半真半假,或者假的多。东初要上初中,下了好大决心给一个官界的朋友打电话求指点,对方不仅声音冰冷,还把我抢迫了一通。这就是酒桌上称兄道弟的人。你相信他有能力的,未必肯帮你。我费了心机和笑脸,得到的,未必就是想要的。丢了几回脸,朋友在我心里越来越淡,什么得失之理,生死之情,全变作了不谈亏欠。
不谈就不谈吧,父母在,东干脚就在。孩子在,任务就在。
通信录里两千多个电话,清了一遍,还剩几百个可能有生意来往的客户。
所谓的朋友,不要了。有一两个知己的话,足矣。没有,自己一个人,也蛮好。
干完一天的活——没有活干,我也会在办公室赖到七点,才背包锁门,奔往菜市场。青菜、肉、鱼、鸡……昨天吃了什么,今晚不能重样。盘算好,有时候去黄沙岗菜市场,有时候在楼下的小超市,有时候在小区里的连锁店。买不多,很多时候是一个人在家吃饭,我也会买菜回去自己做。不在家做饭吃,家还是家吗?当然,自己做,我也是相信自己的厨艺。东初常说我做的菜,小炒肉啊、土豆焖鸡啊,香煎鱼啊,比饭店的都好吃。
有时候,这种悠闲也会被家里人说你这样过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生活的意义不就是过下去,过得下去么?这么过,我称心如意啊。
但,面子上,还是怕人看不起。尤其是家里人。
感觉有时装上进,也是一种好形象。
为了这个,我在网上书店买回了整套的沈从文文集、鲁迅文集、三言二拍、《瓦尔登湖》、《浮生六记》、《人间失格》、《罗生门》、《读书》杂志的合订本……除了《读书》合订本,其它的书都很有年代感。我不喜欢流行的东西,不是厌恶,是一旦看了就遏制不住一直看下去的劲头,比如说看网剧《将夜》1、2,整整三个晚上没睡好,边看边忘,缓了一周,身体才缓过来,吃不消,还可能误事。我也厌恶肥皂啊鸡汤啊之类的书籍或剧集,看了白看,浪费精力。那些经过时间沉淀的经典,才能反复咀嚼,香。看几页,换一本,看几页,换一本,就像播放曲子一样,一首一首,不同的风格,搭配起来,不同的滋味,正与人生况味相似,有感受,有共鸣,不累人,不累心。
孙剑来,看到我的办公室,书在电脑边,在茶几上,在沙发上,随手可取,问:你是做生意,还是搞学术研究?
想都没有想,我就脱口而出:我这是过日子。
在809,屋子里跟办公室里差不多,到处是书,我爱上读书了?不是,过日子而已。
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踏实。管他是在广州,还是在东干脚呢,活着,日子都要过踏实!
202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