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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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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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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的月亮

广州,五月雨多,动不动,毫无来由,就下一场,让人淬不及防。六月,广州暴晒,根本不用看到太阳和阳光,在走廊过道里,在厕所里,热乎乎的空气,都会把人蒸出一身汗来。白天热,晚上热,失眠就像一条鼻涕虫在脑袋里爬来爬去,浑身难受,却毫无办法。

好像,广州的夏天就是这样。

坐在沙发上,新买的沙发,还有淡淡的皮草味道。

阳台上,挂满了衣服。

在公司里,很积极,工作上很主动。回到家,感觉顿时迟钝了,得过且过,把所有的家务推到明天,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所以,自从在家里住了半年之后,家就越来邋遢,越来越像仓库,越来越像垃圾处理厂,我的忍耐力也越来越好,好到不动声色,坦然了。

我想起了妈妈,如果她若在身边,肯定一边絮絮叨叨,一边说着她认为是榜样的人的名字,一边擦地板,收拾门边的快递纸箱和撒落在四处的笔、笔记本和书本了。

我抬起头,看了看阳台上挂得满满的衣服,各种衣服,冬天换下来的长袖毛衣还在晾衣杆上像个拉长了身子的鬼似的。我发现了一点什么,阳台窗角上,怎么会有白白的一块?是对面楼房玻璃窗里的灯光?玻璃窗是一排一排的,不应该只有一块啊。

我抱着好奇心走过去,我看到了,挂在窗角上的,是半块月亮。

半块月亮挂在窗角上,偷偷的打量着我混乱的生活场面。

找出手机日历,哦,农历初十。

我低头计算了一下,我爹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一百六十天了。他走的时候,喉咙里插着管子,插了四十八小时,什么也没说,唯一的一个暗示就是心电图那条线拉直了。他走了,我不知道我该悲还是该喜。结肠癌、肺癌折磨他四年多,他却一直没有做好准备要离开我们,到非得离开的时候,他失语了。我之所以对他的离开耿耿于怀,正是因为他走得匆忙,没有交待一下,所谓的没有一句遗言,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跟着他是看过不少次夜里的月亮的。

在湘南夏夜,群山披了黑衣就是猛兽聚在一起开会,所有的夜行人都会收紧脚步,怕惊动了它们。它们的同类——蛙、夜枭、狗,甚至老鼠,用不同的声音交织出恐怖的声音为它们遮掩。就是河边、路边熟悉的苦楝树,这个时候,也显得遗世独立,对人间无动于衷了。

幸好,天上的月亮居高临下,用它的孤独撑起了头顶的夜空,也在大地上播撒了它的怜悯,让人有了影子,让村庄有了安宁的样子。我爹对这一些风景已经毫无感觉,他已经成了生活的挑夫,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加速减速,每天都在疲于应付生活的常规安排和突然袭击,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却从不推闪躲让。望一眼高天上的银色月亮,也只有一句可有可无的感叹:今晚月亮好大!他一直不知道,在跟着他后面的的那些夜里,月亮给了我跟他同样多的安全感。

终究,我逃了出来。

我不是为了自由,也不是为了理想。湘南的美,是他乡永远给不了的。但是,越长大,在家乡就越压抑;看着父辈的生活,就感觉不到未来的美好。年轻人的心里不仅是有这些美就够的,还需要恐惧,需要挑战,需要冒险,需要在这一片土地上证明不了自己价值的空间。我要摆脱家、家乡的控制,我要去远方,为了一个庸俗的使命:在一个陌生的繁华的地方生活下去,破除掉旧的自我。

走的时候,父亲不送我,他不反对,甚至赞成我离开家乡,仿佛离开家乡也是他的梦想。他的那种“你要走就快点走”的态度,让我认为也是家乡的态度。你走,不送。你回,只要进了宁远的边界,处处都是你熟悉的风景。

我妈慈悲心肠,爱儿爱女爱家,我离开,她总是自责地认为她没有做好家长,为没有满足儿女需要的能力而感到悲伤,恨不得把家乡都塞进我的行囊。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可我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了。孩子的未来,是父母永远给与不了的。

我发誓我会回来。

当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不能说奋斗——全中国的人都为了过上好日子在奋斗,而我只是那个惊人的数字里面可以忽视的那一部分,于社会于国家没有贡献,也没有拖累社会和国家的发展,平庸的自食其力,晃过了二十年,一天天发觉,这他乡永远是他乡,你用了二十年,再用二十年,你也只是过客,因为魂,拉在了故乡,拉在了乡间田野。

没有值不值得这一说,人就是这么一遭,留在家乡的稻田里,像我父亲那样,外边的世界都没接触到,就算过了一生,没有荣光,只有艰辛。平凡的人大多如此,却内心安宁。他们做人的概念里,做人非如此不可。家和生存,是他们一生拥有的全部理想和自由。

而他乡,把我变成了生机勃勃的人,即使现在很倦,接着还有失眠,这不会影响我的斗志,不影响我设定目标。我的路,架空了,但还得要架下去,无论怎么提心吊胆打晃晃,我都要坚持下去,因为我身后无人,直到桥墩出现——孩子们能承担责任,那时,把未来交给他们,或许我才能缓下脚步。可以那样吗?我不知道。活着的使命的终点或自由的的终点是死亡,死亡还远,在他乡,我们怎敢停下摆脱生活羁绊的脚步?

来到这里,我已经跟家乡做了切割。

这让内心隐隐作痛。

躺在床上,听着空调机水口的冷却水掉在墙垛上的滴答声,我睁开了眼睛,从没有拉严实的两块窗帘布之间,我又看见了月亮,居然泊在那条缝的中间,变红了,它在坠落,它在为早晨的太阳腾出空间。它只是在坠落的过程中遇到了我,我是在偶然间窥见了它。我想起了“夜半钟声到客船”,它似乎为我与过去的决断而脸红。

掀开窗帘,城市上的夜空如挂了一匹深蓝色的咔叽布涂上了几抹白灰。

马达的喑哑的声音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更为低沉、密实。

这不是我想要的财富。

月亮瞥都不瞥我一眼,潜到了尖角顶建筑后面,去统治另外的世界了。

我一筹莫展,如同我当时面对家乡,可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202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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