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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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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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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秀湖里的小白小黑

村里年轻人跑到广州谋生,挂在嘴边上自豪的三个地方:越秀湖、流花湖、华南影都。

我来了广州才知道,这三个地方,大致在广州火车站、广东省汽车站、广州市汽车站周边。在人多的地方谋生,不是抢,就是偷,还有诈。方式简单粗暴黑暗,但在那年代,越简单的方式,代价越小——不考虑后来的代价,他们确实也没考虑,图一时之快,以致后来好几个都进了牢房。侥幸,自由,肆无忌惮,到头来,逃不过一场空。

我也不敢惹他们,离开他们,一个人去了广州之外的地方,远的汕头,近的深圳、东莞。

在机器流水线、工地码头上钉着,感情、希望、未来、爱都死了,人就是机器的一部分,工作的一部分,创造的一部分,社会生活、家庭生活、夫妻生活都被局限、割裂、撕碎。生活都是控制人的,要付出囚犯的代价,很痛,痛不过失业、流浪、穷。忍一忍,坚持再坚持,回家的目标就会越来近。

在珠三角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广州。

从桂花岗转去小北的时候,在路上都会看到越秀湖。

而那些嘴边上自豪的挂着越秀湖、流花湖……的老乡,已经在广州消失了。广州没有自洁功能,但生活有,社会有,科技有、法律有。

越秀湖在公路下边,挨着公路的,是桉树,很高的一排,拖着树皮子,衣衫褴楼的样子,却一个劲往天空暴长。旁边的越秀山上,长满阴香、榕树、土蜜树、朴树、构树、龙眼、白兰、桂花、朱蕉、海桐、和海芋、白蝴蝶、蒲草、肾蕨、蟛蜞菊、大叶仙茅、鸢尾、龟背竹……密密麻麻,一只老鼠都别想钻进去。越秀湖里空荡荡的,水波不惊,收留着树影和天空。湖边挂着几条小游艇,竟然还有两只天鹅——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从游艇之间的空隙划水出来,昂着头,在寻找去处。

越秀湖里有天鹅。

我在老家的原野上见过雁鹅。

我是第一次在广东见到天鹅。

隔着黑漆铁栏,惊讶地看着水里的一白一黑的旁若无人的天鹅。想看仔细些,却进不去。天鹅也不懂我,天鹅不懂人类,不会冲我游过来。我不懂广州,但我看到了空隙可以容我栖身,我就钻进了广州。这天鹅,肯定不是自愿来的,是被人类拎进来的。我们看它们的优雅,它们也优雅的从不在意我们,就像不在意它们的羽毛是白是黑。我们把它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姿态是为高贵,它却全然无知人类的赞美,它们甚至不知道人类干预了它们的生活,它们只为生活而生活。人类为了美化生活,展现了人类的贪欲、凶恶、霸蛮。在美的掩饰下,这一切都合理了。

美也是一种暴力。

想着这点,看了几眼越秀湖里的小白小黑天鹅,我沿着栏杆外的人行道继续往前走。我要去找生活,几乎一刻也耽搁不得。在人垒起的城市里,很多人过着鬼一样的生活。要解放出来,挣扎、战斗、冲突、阴谋诡计……都披上奋斗的外套,在这个城市里匆匆匆地一场赶一场,生怕被拉下而被逐出去。

生活也是很暴力的。

城市是斗牛场,我们通常是牛。唯有低下头,扬起角,向前冲,才有机会掀翻拿刀的屠宰者。

在白天严谨、紧张,晚上失眠、不安的时候,我在想,广州是怎样一座城。

广州真正扬名立万很早,从南越王开始。

广州有文化吗?

市井只有叫卖和算计,很人性,也很冷硬。

这也是文化,我们的文化,仁义礼智信,在叫卖声和讨价还价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广州呢?南越王是有大情怀的人,南越王墓,就在越秀公园对面。看死人墓,除了凭悼,是很晦气的。每次经过南越王墓,我都会在路上投以致敬。没想过要进去细细揣摩他有多少陪葬品,他的生活曾经多么荣华富贵。他曾有一个王朝,他掌控过社会,他享受他的创造,当然也享受他的权力。后来者,不配谈他的功过是非。

越秀公园却是个好地方,人化的很早。

山上的越王台已经湮灭,但有史记载。

呼銮道已经变了模样,金菊、芙蓉依旧在。

可以壮三成之观瞻,而奠五岭之堂奥的镇海楼,依旧可以把浩瀚广州城镇在脚下。

想想扶胥浴日、石门返照、大通烟雨、蒲间濂泉、粤台秋月、景泰僧归、白云晚望、灵洲鳌负,都是自然之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个个都可以做陶渊明。绕过亭、台、楼、阁、廊、榭,我见到了南湖,越秀湖不止一个。有南湖,有北湖。南湖里长着莲,莲叶贴在水面上,沉沉稳稳,在各种历史变化里处变不惊,南湖是个世故圆滑智慧的老头子。北湖就不是了,像姑娘的侧脸,在看着越秀山。帝王的宠爱已经消失,而垂柳依旧依依,那种留恋,是湖里两只天鹅所不能懂的,也是那些划着游艇的文明的游人所不能懂的。

我凑过去,有点羡慕这一白一黑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天鹅。

它们拥有这么宽阔的水面。

同时也为它们感到不值得,它们为此失去了天空、云朵和自由。

他们仍然过着自己的生活,却已经世俗,在追逐游人手里的食物了。

这是高贵的天鹅吗?

天鹅一旦离开天空,不管白天鹅还是黑天鹅,都有了人的奴性、惰性、媚性。

庆幸它们永远都不会明白过来,头顶的那片天空才是它们的领地,它们应是在天空俯视大地和人类的。

看到它们被禁锢在越秀湖,我也不为自己的蜗居而叫屈了。

在湖边的小店里买了一小包玉米粒,准备投喂小白小黑,本意是跟它们亲近一下。

我捏着袋子蹲在湖边,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中年女性走过来,直白的告诉我不能私自投喂。我把玉米粒袋子交出去,她又不要。

哦,小白小黑,你们也是有规矩的,这一点,跟我们人类差不多。

两个旗袍女人拉着三个孩子奔过来——一个头上扎着无数条小辫子的女孩子指着小白说白鹅。我退后了,我要遵守人类的规矩了。

越秀湖里的天鹅,或者根本不知道我来看过它们。

后来,我很多次路过越秀湖,小白小黑还在不在,我已经不关心了。

20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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