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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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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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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叶上的夏天

广州多榕树。

宁静的街边、轰涌的主干道边、泊着垃圾车的城中村路口、五颜六色的公园周围、高楼大厦之间,珠江岸边、白云山脚下,榕树无处不在。榕树像黏胶,把城中村、骑楼、大路、街道、高楼连接起来,人在广州,如在林荫里,有风,有清净,也有突如其来的故事。每一个人的角色,如同榕树万千树叶之一枚,叠、挤、推搡,都行,都和谐。广州之所以适合生活,其魅力就在于人像榕树叶一样,各有位置,各安其份,各尽其力,各显神通,才有了榕树的那份安然。

我的办公室窗外就有棵大榕树。

有多大树龄?我不知道。

相对于外来者,任何一棵榕树都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不是专业人员,它在路边守了多少年无从可知。

大楼与大楼之间都有空隙,或者一块小草坪,或者两行榕树。

这是设计者的智慧。人,总有一个放目光的地方。电梯广告之所以兴旺,很大程度是利用了人在狭小空间不自然的时候,给人提供了一个停留目光的地方。楼与楼之间,有树,能看到一小片天空,这无疑是给工作的人提供了心灵栖息的地方和放飞想象的空间,安抚内心的焦躁,或者脑海里闪过故乡的影子,也许还有生活方方面面的信息。但目光一旦碰到白云蓝天,这是一个好天气,总会给内心带来一下安全。在办公楼里的生活是枯燥、刻板、煎熬的。在哪都能工作,但办公楼的氛围让人凝神专注。每一次抬头看到那一小片蓝天,我一次一次说服自己,外面的世界很大,但目前的这个位置最合适。

仰望蓝天的时候,自然就看到了路边的那棵榕树。

阳光下,榕树叶上有吸引目光的亮光。

阳光落在地上是什么样子,我看不到。

我看得到阳光落在榕树叶上的样子,明亮的一大块,也是灼热的一大块,夏天的味道,在凝止的榕树叶上散发出来,没有一丝阴郁与忧伤。没有风,微风都没有,闷热、窒息、热浪……山都在承荷萎靡的时候,乡村更无能为力,任太阳狂暴。青石板、沙和土、瓦片都有了棘人的温度。田野像一张憔悴的脸,桃树叶蜷缩,翠柏绿的漠然。人们从蒸笼般的屋子里走出来,躲在巷子里,等待着穿堂风。我扁一扁嘴,办公室里的空调把我从过去唤回来。这是一个好天气,这是一个变幻莫测的时代,这是一个追求进步的时代。榕树没有我内心的反应,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沉浸在夏天的的阳光中,它已经适应南方夏季阳光的暴怒,或者恩宠。它绿着,绿得发亮。我想,这是它的生命的态度,也是它必须承担的使命。无论空间狭小,无论高楼挤压,无论阳光炙烤,它都按照它的逻辑走下去。

鲁迅,一直一个人在战斗。

齐白石,一直一个人独行。

梭罗,一个人守着瓦尔登湖。

沈复,一生爱着一个芸娘

他们跟榕树没关系,或者没直接关系,我却突然想到了他们。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都热爱着自己的选择,他们是榕树上的一片叶子。

太阳西沉,余光苍黄,榕树叶开始轻轻闪动。

隔着玻璃窗,我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榕树叶很平凡普通,绿,不晶莹;小,不精致;多,又繁复得没有姿仪。

榕树就是平凡普通的绿化树。

看腻歪了,就熟视无睹了。

天色阴暗,雷声横过天空砸到地上的时候,我扒拉开窗帘,天空里的云快吻到高楼了。那破空而来的闪电,被云朵折成了好几节。雨点有多大颗?看到玻璃上雨点噼里啪啦的扑击,我有点担心下班之后怎么安全回家。

我们的家在时代的履带上。

榕树在哪里,家就在那里。

那棵大榕树轻微地摇着树冠,一点也不惊慌。无论阴晴,它都有定力,无惧烈日与风云变换。但一场大雨,城里总要倒下一两棵榕树的。

城里的榕树,无论多么枝繁叶茂,它的底盘,却在人力的控制中。每棵榕树下,树脚都有一个水泥框,两米长,一米宽,一米深的样子,这就是它们的立足之地。榕树一倒,连根拔起,碎屑满地。但只要看一眼它们生长的地方——它的那一只鞋,不得不感叹它的强大。在那么小的立足之地,它居然可以繁茂如云。

窗外的大榕树也穿着鞋。

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城市的地下,有太多的东西,电缆、煤气管道、水管、排污系统……榕树根长下去,就会带来意外,影响生活。但城市不能没有榕树,那就给它穿上鞋,让它在可控中生长。

榕树的负重前行,在它挺立的时候,没有人会发现它的根须是被限定在一个框架里的。

我就是我的框架,这是我隐藏的哀伤。

雨点疯狂的掉在榕树叶上,榕树叶一点也不狼藉,簇在一起,像沐浴阳光一样从容。一层一层叶子把雨水分担下去,榕树下,还是很干净的一片尘土。我也是在榕树下避过雨的,一行榕树,就像一排伞,给了行人一份从容。

我在思考下班的时候雨若还在下,我该怎么闪躲腾挪回去。

榕树披着雨,酣畅淋漓的沉醉着。

广州叫花城,不叫榕城——有城市叫榕城。广州的花虽很含蓄娇羞,不去刻意寻找,也会在回眸时,在墙角、路边、窗台上看见,无处不在。我喜欢趴在路边围墙上野蛮生长的牵牛,没有照料,也能开出蓝朵,在晨风中摇曳。榕树在一侧,枝丫相掺,结成一道屏障。我更喜欢这一道绿色,或者,我是个不喜欢花的男人,跟朴实的树更有感觉吧?广州叫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醒着是客,梦里也是客,来处和去处,都离我的脚底板三尺三了。我能拥有的,能在乎的,能感觉的,不过是现在一刻。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我迷惘了,也沉重了。二十几年的漂泊,生活已经不让我思考了。

榕树叶上已经披上了淡黄的灯光。

夏天要结束了,路却还是那么长。

榕树用单薄的叶子承接了这一个夏天的炎热暴击,接着是干燥的秋天,湿冷的冬天…… 它活着,春夏秋冬一个样子,不知疲倦。

我的这个夏天,哎,在重复着,幸好窗外有一棵枝繁叶茂活得很好的榕树,一个夏天都在安抚我内心的狂躁。

广州,幸好跟榕树一起生长。

幸好,我在广州。

20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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