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欧阳杏蓬的头像

欧阳杏蓬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8/13
分享

月光遍地是无常

从长沙回到东干脚的家,肃立一旁看中堂上放着的父亲的遗像。不仔细看,简直看不着他稀疏的白发,小脸上的小眼睛,因为目光冷峻显得深邃;嘴角抿紧,不细看,发现不了右唇角的微微松弛。

父亲走的时候,七十四岁。当时喉咙里插着管,说不了话。如果他有未了心愿的话,就是少活了两年。他反复跟我讲过,他只想多活两年。癌晚期间,他一直乐观、坚强,在家,坚持劳动,相信生命在于运动,拖着病体,勉强上山,将被冰雪冻死的枞树锯倒,锯成三尺长一截,背下山,又在房前空地上劈成一小块一小块,垒起来,日积月累,达数千斤。在医院治疗,只要能开口讲话,就会跟病友交流,边笑边讲:癌症不可怕,死也不可怕,在阎王爷面前,生命就像乌龟,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既然躲不过宿命的安排,不如坦然点,开心一天得一天……

话犹在耳,人却阴阳两隔。

他知道癌症会要命,只是他没想到,如今这么好的医疗条件,仍然不能多给他两年时间……

不忍久看,走出堂屋,太阳落山,西边那条隆起的阳明山余脉,由绿变黑。夜风渐起,轻微摇动着吊柏树树梢,然而,并不影响大地上的虫鸣蛙叫。知鸟仍旧在绿树上嘒嘒嘈嘈,布谷鸟在后山林子里咕咕咕发着莫名其妙的信号。

东干脚被各种自然的声音包围着,也被蚊子侵袭着。

东干脚的蚊子叮一口,就起一个包,小视不得。

问问住对面门的茶叔,东干脚蚊子为什么这么多。茶叔说屋里蚊子还是少的,到枞树林子边的草里过路,蚊子是一团一团的,扑得眼睛都睁不开。

前面的枞树林子,是东干脚的人力收缩之后,留守的老人一棵一棵种上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二十年过去,小树苗长成了大树,成了气候,看上去如云萎地,密实如铁。东干脚院子本来较小,在青山和枞树林子的掩映和遮蔽下,远离了红尘喧嚣,更增添了几许安静,要成为被遗忘的角落了。

路上有几个小孩子骑着小单车来来往往。

这已经是他们现在的游戏。

想想我们当年的跳方格、老鹰捉小鸡,恍如隔世。

时间拖着夜幕从后山上滑下来,太阳能路灯渐次亮起。

仰头看天空,有几朵白云,像蓝天挤出的几泡唾沫。

小孩子还在门口的水泥路上比拼骑车的速度,我一个也认不得。三十年的漂泊,硬生生的把我和邻居隔阂了起来,见了面,都很礼貌的打招呼,叔啊哥啊,不像以前那样直呼小名了。路上的孩子见了我,也好奇,把我当客人了。

少少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摇摇头,有点失落。无论我们在哪里谋生,我们胸口里装着的乡土都是热的。而眼下,却莫名其妙的有了一些悲凉。这是多好的夏天啊,昨日的各种游戏还在晒谷平上浮现,那些相熟的面孔却已散落四方。东干脚,居然成了人生旅途上一个落脚的地方。

母亲在屋里絮絮叨叨这天怎么还不下雨。实在是很闷热,我也期待雨,期待听雨。而看四周,听雨已经是很奢侈的回忆了。高矮不一致,布局混乱的水泥建筑,已经很熟悉,却再也听不到雨落在瓦片上扫除凡心俗尘的叮叮当当哗哗啦啦的雨声了。

母亲开了堂屋里的灯,叫我吃饭。

她坐右边,我坐左边,母子两两相对。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不是我端了饭碗到处跑,就是时间对不上,母亲做完家务吃饭的时候,我们早就吃饱离家去晒谷平上疯了。母亲饭量少,几口扒完,便在一边看着我吃饭,还问我:你今夜晚怎么不喝一点酒啊。

我说这几天喝累了。

母亲有点意外,她知道我是好酒的,恳切地说:喝点嘛。

我还是扒饭。

母亲有点惋惜,说:你再不喝,过几年,东干脚拆了,你想喝也没得地方喝了。

东干脚一直在传闻,有一条铁路要从南边来,过东干脚,往北去。因此东干脚的房子要被拆掉,土地要被征用,人员要被搬迁。

对于这个传闻,我一直半信半疑。修铁路是好事,东干脚不在了,于我,却很残忍。宛如挖走了我脚下的立足之地。没有了东干脚,哪里才是家?

扒完碗里的饭,喝了一口水,母亲收拾饭桌——她一直觉得这是女人的分内之事,不让我们插手。走到门前,天上居然一轮满月,银盘子一样挂在白云边上。我点上烟,沿着水泥路,向着小河走——那里有东干脚的井,有一棵碗口粗的吊柏树,有水泥桥。过了桥,在吊柏树、枫杨树、杨柳树的对岸向西走,跟着小河绕一下,又可以走回来。

大地上,除了各种虫子的声音漫成潮水外,还有猫头鹰偶尔哇哇叫一两声,如同陨石落地,听到了让人心头发麻。

父亲也是沿着这条路上山的。

我不敢往山上看。草丛里,大树边,大石头下的平地上,就有坟墓。

建平兄弟,四十二岁,在山上。

维珍叔,五十二岁,在山上。

……

黑夜里,他们在孤独中,会不会披土而起,踉踉跄跄从山石路上摸下来?

枞树林子里,黑无常白无常会不会结伴走出来赏月?

太阳能路灯下,只有我一个人拖着影子,带着一点火星——烟头——独行。

过了桥,我不敢回头看山,哪怕这座山没有我不熟悉的角落——因为太熟悉,又有太熟悉的兄弟叔伯葬在上面,内心里真害怕在这月光里看到他们熟悉的脸庞。人生无常,我岂能例外?我只看面前的田野,新鲜的绿油油的二禾,在月光里肃静如颜料涂抹般平整。远处的黑枞树林,有什么鬼魅,因为距离远,可以选择忽视。河对岸那边,第一棵枫杨树,小伯父的,原来扎稻草;第二棵树,映秀奶奶家的,用来扎稻草;第三棵树,维珍叔家用的,扎稻草……稻草捆成草把子,从田里担到树下,以树干为中心,一把一把堆叠,叠成一个圆锥,堆到树冠下,树冠遮雨,下面堆在一起的稻草不会被淋湿。猪栏牛栏用草料,随取随用。那时每家都养猪,都要在河堤上分一棵树堆草。东干脚人把这些不同的树统统叫作草树。

树还在,草不在了,人也不在了。

树后面的东干脚,路灯敞亮,可谁能想到,村里只剩下一堆老弱病残幼呢?

茶叔跟我讲过,村里最年轻的春哥,今年都五十二岁了。

在过些年呢?

那时东干脚或许真的不在了。

想到这里,走到了下桥,住桥那头的春哥养的几条狗疯狂地叫了起来,哐哐哐的,山上、村里、空气里,都是狗叫声,着实的吓了我一跳!

我数了数,五条狗。

关在院子里的两条狗特别凶,用爪子扒拉着铁门,一副冲出来咬的样子。

屋檐下的三条狗——一条黑狗、两条黄狗不断的变换着位置,朝着我吠叫。

隔了几米远,我都听得到狗的爪子划过水泥地的声音。

我是怕狗的。

趁着月光,我在桥边的杨柳树上掰下一根两尺多长的树枝,做吓唬它们的工具。

我父亲说过,狗怕所有会动的东西。

我摇了一下树枝,狗就在水泥地上划拉一下,溜回屋去了。

走过春哥的门前,转弯走到晒谷平,狗还在身后叫。

我看到我家的大门了。

这个时候,我父亲倘在人世间,肯定会把他心爱的那张红色塑料躺椅搬出来,放在门口的空地上,一边乘凉,一边和我母亲聊天的。而看过去,门前除了从堂屋里扑出来的节能灯白色的灯光外,一无所有,又仿佛一切都在。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我一个人站在洒满月辉的晒谷坪上,跟东干脚融合在一起。

我们是永远不可分离的,无论以后它在不在。

仰头,感觉到了自己和月亮一样的清凉与孤独。

2020/8/12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