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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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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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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石头一样缀在我心里的房子

房子像块石头,很沉重。

像石头一样缀在我心里的房子,不是我在城市里贷款买的房子。贷款买来的房子,像头上顶了的炭火,灼得内心狂乱不安,每天纠结买房子的意义,却从不敢思考不要房子。那就顶着它,冥冥无奈中,房子成了身份一样的荣誉,虽挣扎,累,失眠,甚至忧郁,却觉得非如此不可。

像石头一样缀在我心里的房子,是姑奶奶遗留下来的老房子。

姑奶奶走了多少年了?

我有些心痛,我记不清楚了。

姑奶奶的房子在村子中心。我家没有盖红砖瓦房之前,在路边一眼就可以看见。路边的房子都坐北朝南,姑奶奶的两间小房子坐西朝东。我家盖了房子,巷子成了个“Z”字形,在巷子口看不到她的低矮房子了。

坐北朝南,坐东朝西也罢,大门都是两扇。姑奶奶的房子,只有一扇侧门。

我家盖了红砖瓦房之后,东干脚也有几户人家盖起了瓦房子。红砖瓦房代替泥砖瓦房正要成为更新换代的趋势,还没完成,钢筋水泥的楼房来了,并且以雨后春笋的速度,打断了红砖瓦房的建设进程。我妈还责怪我爹:叫你迟建两年,你非得要出风头争第一,现在好了,人家都建两层楼的小洋房了。

我爹自觉做了错误选择,性格一向爆裂的他,寒着脸不出声了。

东干脚热火朝天地翻天覆地后,楼房林立。

姑奶奶的房子不抢阳,矮,地皮小,又在巷子里,不堪大用。姑奶奶走了之后,一直没有变动过。房子也没废,一半做了柴房,一半做了牲畜圈。关过牛,关过猪,关过鸭子,现在,我妈把养的下蛋的几只母鸡关在里面。牲畜圈里的牲畜一直在变,装柴火的房间,也在变,从稻草、茅草到劈柴。生活也在变,大家原来以晒谷平为中心走动、聊天,建立社交圈子。后来盖了楼房,年轻人挣脱了乡村生活的困厄,投入到追逐希望的打工生活。留在村里的老人,守着楼房,越老越没安全感,不自觉的在门上挂了锁。往日敞开门待人的乡村,在寂静里悄然消失了。

姑奶奶的房子从来没有挂过锁。

她老人家健在的时候,出门,也是将关门的搭绊扣在锁钉上。进门,摘下搭绊,推开门,里面黑咕隆咚的,闭一下眼,再睁开,才分辨得清锅在哪,灶在哪,小板凳儿在哪,母鸡窝在哪。

她老人家走了,把这房子传给我爹的时候,我爹维持着房子的原样,一个是习惯了,一个是费不着再花钱来改造——我爹盖了一座红砖瓦房,还欠着我四姨夫几百块,他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攒钱还账。

白天,放出牲畜,那扇门就开着。

晚上,牲畜归圈,扯着门绊拉过来,扣在锁钉上,转身就走。

村里新建的房子一栋一栋,老房子一墙一墙在坍塌。泥制砖不耐风吹雨淋,人走之后,没了人气和烟火气,房子老的更快。不知不觉中,突然就发现天井的围墙塌了,黑瓦泻下来,烂的、碎的、完整的,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堆叠。艾蒿、狗尾草捡了机会,在墙头缝里立下脚来,不知不觉间,墙头就一蓬青绿了。看一眼堂屋里倾斜的横梁摇摇欲坠,什么叫沧海桑田?不过刹那间的事而已。

每次回去,我都不例外的去看一眼姑奶奶遗留下来的房子。

走过我家的红砖瓦房,走过鸡屎、枯草和野草乱乱的石板路,就能看见姑奶奶的房子孤零零的立在那里,门前漠漠然的板壁,像一张被人遗忘的老脸。

当年,这条巷子我是每天常走的。

我爹在世的时候,告诉我,我最该感恩的人就是姑奶奶。

姑奶奶养的下蛋的母鸡,是她为我养的。

姑奶奶藏起来的白糖罐子,是为我而藏的。

姑奶奶的双手,也是我的。我的衣服和开裆裤,是姑奶奶一针一线给我做的。带着我从东家走到西家玩耍的,是姑奶奶的双手。到水塘边、河边、山脚下,姑奶奶始终伸着手,一副随时准备扶我、牵我、抢救我的姿态。

姑奶奶住的房子,却是东干脚最黑的房子。

房子只有两间,南边一间,放柴火,做灶堂,还要放鸡窝。

北面一间,一张床,一顶麻帐,一个油漆粗糙起了颗粒的老式衣柜。衣柜上面放衣物,衣柜下面,放粮食。

房子没有楼板,架着两根檩条,空荡荡的,抬头,是瓦。屋里一年四季烟熏,黑乎乎的,风一吹,就掉一下一缕一缕的烟尘。

房子的墙,也不是泥墙,而是板壁,烟熏火燎,板子纳污积垢,黑乎乎的,小石子一划,便划出蛇一样的印迹。南面的板壁风吹雨淋,接地的一端被雨水沤烂了,今天掉一块,明天掉一块……姑奶奶起先用柴草挡,后来用破席子遮挡。破席子挡不住了,我爹和三叔才抽出空来,到水田里盘了泥,制了砖,晾干,担回来砌成墙,仍是没有开窗——盖因隔壁是人家的猪栏,开了窗,猪屎味就一年四季侵过来,住不安了。

房子前面的板壁如初,盖因为时时有人经过,东擦擦,西擦擦,反而让这面板壁墙得到了维护般,保留到现在,仍然安然无恙。

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来这老屋子一趟。

并不是担心瓦片漏雨,纯粹是来看看,听一听雨掉在瓦片上摔出花的声音。

我看不见雨点在屋顶瓦片上开花的样子,但雨花开在瓦片上的“叭叭叭”声,仍是旧时味道。

隔壁的房子坍塌了半边,一副狰狞的样子。后面的房子已经坍塌,萎地的泥瓦已经被清除,宅基地里种上了桔子树、桂花树和天鹅芋。门前荒废的铺巷子的石板上,还有一些没清干净的瓦渣。何首乌的红藤子铺在上面,不管天不管地,分不出根在哪,尾在哪。后面的山,更是青的深厚无言。

鸡在桔子树下躲雨,见有人来,伸一下颈子,缩一下颈子,侧一下头,打量着,观察着,猜测着是不是来喂食的。

这就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也是我现在迷恋的地方。

我推开虚掩的门,坐在积了一层白灰尘的门槛上。

桔子树下趴着的鸡却惊得站了起来,一只黄母鸡侧着头看着我这边,“咯嗒咯”地叫,又畏惧这雨,在树下不敢动,只是上下伸缩着脖子一副煞有介事的叫。

我伸出一只手扶住门框——已经没有了想象的温度,沁凉沁凉的。空气里,也没有烟火味、青草味,只有牲畜粪便的刺鼻味道。

夏末的雨,叮当叮当一阵,瓦片被动的做了有力的回击。哗哗哗一阵,这是雨疯狂的反扑。不一会,屋檐水就来了,开始是滴滴答答的报复,每一滴落在石板上的雨都被摔得粉碎。接着,屋檐水连成一线,直落下来,嚯嚯的声音在周围连成一片,脚边漾起水汽。整个村子都像岩石沉浸在雨里,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了。

我靠着门框,耳朵里只有雨声。

这些年变化太快,姑奶奶走了,奶奶走了,现在我爹也走了……

姑奶奶的房子还在,奶奶等待我回家的影子还在,我爹耗尽心血建的红砖瓦屋还在……

这人生……

我瞥一眼屋里,里面还是那么昏暗。我爹生前劈的木材,一摞一摞,在里间墙的整整齐齐。我仿佛能看见我爹佝偻着背,抱柴的影子。

雨声,还是那么亲切。

变的是什么?

我能做什么?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力。我不知道我的归宿在哪里。母亲健在,家还在,生活还在,归途还在。我的意义在哪?在异乡、故乡、路上?令人彷徨、纠结、迷惘。这些是必须经历的,我却像无足之鸟被困在了天空,像游不出水的鱼被困在了玻璃缸里。而只有坐在这里,触及到曾经的辛苦和快乐——现在看起来,苦难就像花朵,历经雨虫风雷,最终,还是会育出甜蜜。而这甜蜜,却不疼不痒,远没有苦难的过程那般残忍和深刻。逝去的快乐却像锋利的刀,毫不吝啬的把成长一刀一刀划开,看到的,是长辈无私的爱。快乐是多么的无知和自私!

苦难仍在,我要有快乐的欲望,就像渴望改变生活、命运一样。

只有快乐的喧哗和欲望的驱使,这乡村的年轻人才会掀翻顶在头上的火盆。

然而,我的方向在哪里?

这是我最近一直在反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没有人可以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一切未知。

我仍茫然。

因为茫然,我仍要去寻找有意义的答案。

这是我的命运。

我摸摸门框,门框的木头已经骨节清晰,犹如岁月枯荣。

它会不会在我的某个疏忽里,枉然倒地,成为废墟?

看看前面的白色楼房,时代变迁,生活依旧令人迷恋。无论新的房子,还是这座旧的房子,都是曾经,未来未来,我还得离开这里,去冒险,探寻谜一样的生活,有朝一日,告诉姑奶奶、奶奶、我爹,人生这场戏,我怎么演下去的。

我很沉重,越来越坦然不起来。

不仅仅是因为这座行将荒废的装满过爱的房子,而是整个东干脚这样的乡村。

20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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