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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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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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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叙事】 挂锁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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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牌阳明山以南,宁远九疑山以北,新田武当山以西,宁远白云山以东,以柏家坪为中心,都是刘买的地盘。

柏家坪东面有东舂水,西有西舂水,两水南流,南有舜帝陵,北有阳明山,秦始皇给这个地方安了个舂陵的名字。

刘买来了之后,受不了,走了。

为什么走了?

后面来的柳宗元给了他答案:山多,千山鸟飞绝;人少,万径人踪灭;蛇多,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

盛唐时期,永州还这样荒凉、原生态,西汉、东汉时期的舂陵,更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山多水多人少,毒虫遍地,还蛮荒,跟流放之地几无差别。关中大水,刘买的后人逮了这个机会,回北方了。这个地方本来跟他鸟事没了,刘秀创业成功后,把刘买尊为祖先,勒碑刻铭,这个小地方莫名奇妙的多了一份荣誉,在人们心里热乎起来。但这里已经没有刘买的子孙后代了,欧阳、李、郑、谢、柏、黄、姜、石八大宗族,多是在宋以后,从江西填过来的。

这个地方在宋以前,人丁好像都不怎么兴旺。

安贫乐道。

所以,在唐朝即使出了一个状元,也著书立说,但历史影响聊胜于无,毕竟,在唐朝三百年都不缺各种天才。这个文化积淀不深的地方,出一个状元,完全是因为个人天分——基因问题,但也没有摆脱地理环境决定生活态度的定律,穷山僻壤,能寻开心就好。所以,他发明了叶子戏——麻将。农闲时候,无聊时候,几个人凑一桌打打麻将,消遣消遣,团结了邻里,和谐了社会,蛮好。搞到现在,不仅成了国粹,还成了文化输出的对象,比什么时下流行的“王者荣耀”“和平精英”这些有意识形态的游戏,容易推广多了。娱乐嘛,拿得起,放得下就好,如果是沉迷,不能自拔,就是害虫害人,搞不死他,也要恨死他。

不,他恨麻将。

他的儿子,一个村庄的骄傲,年纪轻轻就死在了麻将上面。

他自己也恨啊,恨自己还放不下麻将,欲罢不能,死不瞑目。

1

两座山之间有一条盐道。

有盐道的地方就有凉亭,有凉亭的的地方,每天总有几个人会进到凉亭里歇歇脚,聊聊天,打听打听古怪事情,然后带回各自的村里,作为消息来源,或者饭后谈资。

西面一座山小,山顶一堆石头,只在北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苦楝树、相思树、桂花树、乌桕树、金樱子、蔷薇,乱七八糟,长成一片。由于长在阴面,里面有几堆草坟,看起来这片树林阴森逼人。

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良田,平坦,在这山地里还是比较罕见的。冷天像荒漠,毫无生机;热天,像沙漠,稻谷迭浪,犹如沙海壮观。

山脚下只有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原来是帮别人放牛的,早也放,晚也放,收入不多,但轻松,没事捡捡狗屎牛屎,还可以肥一分地。种菜抚苗,自给自足。

这天早上,他把牛放到山脚下,一只老母猪带着一窝崽在水沟里喝水。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平地里冒出一窝猪崽,捡了,发财了。他拿着狗屎挂耙跑过去,猪婆脑壳受了惊吓,就带着猪崽上山,哼哼哼的,一听这声音,就是该我得的一份横财了。

一上山,猪婆带着崽崽就消失了。

他拿着狗屎挂耙在石头缝里、草里拔来拔去,不见痕迹。

怪事了。

他又害怕独自一个人走进那片林子。

在山石间找了一会,一脸子汗,腰直不起来,腿发酸,简直不敢相信,是我眼花了吗?是我眼瞎了吗?不是,古怪得很。

他四处看,看到东边有块大石头,站在那块大石头上,应该可以看到整个山。猪婆带仔能跑多远,能藏多久?我去大石头上看着,看那畜生从哪条缝里冒出来。

他提着狗屎挂耙,猫着腰,爬上了那块石头。

石头中间很平。

像棋坪。

突然,他在棋坪里看到了在清晨阳光里闪光的东西,用狗屎挂耙一扒拉,天啊,银元。

聚宝盆。

他把银元揣在褂衣口袋里,脸都变乌紫了,血上头了。

他想,他遇到金猪了。

可山上除了风呜呜的吹,那些石头都神秘怪异,像一只一只猪,大的肥猪,小的小猪,叠在一起的,是公主压着母猪。哪一天这些猪醒过来,就是座金猪山。

他的脸刚白一点,想到这里,又乌紫了。

两块银元,一块在山脚下买一块荒地,一块买材料盖房子,守住这座山,总有一天,金猪下来,跟着金猪跑,就能捡到亮闪闪的银元。

回来,他就跟牛主说,他要搬到那座孤山下去住,方便放牛,也还可以种一点田土吃饭。

这是一个朴素的愿望,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在孤山下盖了一座小房子,坐南朝北。又在房子前后左右种了椿芽树,春天绿茵茵,秋天荒凉凉,受不了,砍了,种上棕叶树,一年四季青翠,一年四季哗哗哗响,有声音给人作伴,人不胆怯和寂寞。

他在孤山下守了整整一代人,娶了老婆,把秘密告诉了老婆。

老婆以为他疯了,他带着老婆上山,找到那块大石头,大石头中央的棋坪样子活灵活现,只是没了丁丁响的银元。

面对山上的石头,他说:你看那些石头,哪一个不像猪?一只大的,带着几十个小的。睡警醒点,哪天这些金猪醒了,莫让它跑了,我已经失手过一回了。

他死了,金猪也没现身。

不几年,他老婆也死了,金猪的秘密没有了。

他们的一子一女长大成人,继续守着这座山。

2

欧冠当司令的时候,整个永州府都归他管。

那个时候,土匪多,天下没有一个太平的地方。

水源头的金开爷,合着盐道上的另外四个人,给欧冠当保镖。这五个人,被永州的江湖人称作永州五虎。既然是五虎,肯定有两下子。莫说拜阳明山里的高人做师傅,就是在当地无穷无尽的宗族械斗中,练也练出一身本事来了。

没打死过人,死人见多了,也就不怕死了。

这个,殡葬馆的师傅最有话语权。

欧冠回小梅岗欧家省亲,阳明山的土匪祸乱侯平峒,欧冠回永州府调兵,侯平峒是必经之地,便要五虎来接他。五虎接到命令,星夜从永州府往宁远赶。这五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一身力气,一腔子热血,各个都身怀必杀技——至少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出了永州府,淌着汗过了鬼影幢幢的阳明山,到了清水桥地界,算自己的老家了,安全了,放马慢行。

阳明山是南岭乱山丛中的大山,比九疑山不止高出一头,山高林密,常年云雾缭绕,虎狼豺豹,神仙鬼怪聚做一团。盐道又窄,路边的山石树木,在夜里,朦朦胧胧,是人是鬼是土匪难以分辨。打起十二分精神,心里还七上八下怕遭遇不测。只有出了阳明山,过了上龙盘,路宽了,路边村子多了,有烟火气了,地形也熟悉,还怕个卵?

五个人骑着马,吹着夜风,走到金猪山对面的凉亭边,金开大爷说:歇歇脚,屁股颠木了。

赶了两个时辰山路,再走两个时辰盐道,到县城,睡一觉,起来就可以到小梅岗接欧冠。

下了马,还没进凉亭,凉亭上边的猪婆岩里,一个老猪妖带着一窝小猪妖就扑了下来,要吃马,也要吃人,分不清了。

五个人吃了一惊,来不及拔刀,也来不及拔枪,在凉亭边的草坪子上,与猪妖开干。

风火雷。

闪电劈。

阴兵阴将。

各种法子都用上了,打得不可开交。

周二爷的风火雷电都用过了,连猪妖的毛都没伤着。

这下子,五个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关键时候,金猪山下,那户人家的鸡叫了。

公鸡一发号,草叶滋养出露水,神鬼都要归位。

老猪妖喷了一口火,消失了。

五个人战战兢兢的,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副狼狈模样。

一个人从水田稻子里钻出来,阴阴的说了一句话:你们都没死啊。

五个人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巡田的水夫,管这一片稻田的水。

这个水夫就是我爷爷。

马跑了,人也累了,六个人坐在草坪上,都神色疲倦。

我爷爷拿出旱烟给他们抽。

金开大爷说:你也莫种田了,跟我们走吧,有吃有喝。

我爷爷不愿意,上有老,下有小,日子紧巴巴,自己一个人跑了,全家都要遭殃。

金开大爷解下自己的枪,说:你拿着这把枪,哪天想开了,就到永州府找我金开。

我爷爷开始并不想要他的枪,金开大爷把枪往我爷爷怀里一塞,说:天都快亮了,我们还要赶到城南欧家,今夜的事,你就藏在肚子里,莫毁我们五虎的名声。

我爷爷用锄头把子挂了那把枪的带子,晃荡晃荡回马陆村。

枪是凶器,这把枪,后来把我家折腾得都要散伙了。

我爷爷好笑,但没有笑出来。

明明是几堆磷火,他们五个人像在抓鬼,张牙舞爪了半夜。我爷爷还以为遇到了活鬼,赶紧躲进了稻田里。

还好,鸡叫了。

3

凉亭下面的水沟边,有一个大石碓,三百斤,喇叭口的一半没在草里,小的一半露在外面,像个石墩。我爷爷每次出来,到大田里去巡水,回来的路上,把锄头靠在这石碓上,下水沟里洗了脚,然后在石碓上盘腿坐下,抽一杆旱烟。

我爷爷三大爱好:抽旱烟,喝小酒,打抱不平。

现在心里更踏实了,有枪了。

欧冠是明面上的强人,靠的是政府。

金开爷是江湖上的强人,靠的是功夫。

唉,都不如这石碓的主人。那夜大战磷根火,如果这石碓的主人也参战,至少可以扑灭好几堆磷火。

这石碓的主人,石天宝,马陆村的强人,孤儿寡母,靠着叔伯宗族接济才长大成人。石天宝天生神力,在古时候,是李元霸的角色。但在民国,他就是个憨憨的小农民。也应了马陆村的老话,有力气,脑壳不好要,照样上不得台面。马陆村跟隔壁冷家人争水源,冷家人多,一路打到了马陆村口。在村口犁田的石天宝刚好卸犁,水牛等不及了,犁还没有卸下来,身子一侧,倒在水田里洗澡了。

石天宝憨里憨气地说:我还没歇呢,哪里就轮到你了?

说着,俯下身子,抓住两条牛腿,肩扛牛背,说:你压着犁索子了。话一落,就把一头大水牛牯扛了起来,把在路上追追打打的冷家人看傻了,不敢动手了。

打架失了气势,架也就打不下去了。

马陆村的人没占着便宜,看到石天宝这个憨憨,心头敞亮了,争水源是马陆村的事,怎么忘了大力士呢。

山脚下是马陆村的碓房,里面的大石碓几百斤,叫这个憨憨背过去,往水沟中间一扣,水就分匀了,也就不争了。

憨憨一听是为马陆村做好事,分到水了,他家第一个用,也不推辞了。洗了手,光着膀子衣服都没穿,就去碓房,把石碓扛在肩上,往两姓人中间的水沟方向走。

大家跟在憨憨后面,一路都在拍巴掌,叫好。

憨憨开始举重若轻,还两次把石碓举过头顶。冷家人看得冷汗直流,马陆村一个石天宝,就能把冷家收拾了。

石天宝扛着石碓在水沟的坡上走了两里地,喉咙里涌起一团腥味,他咽下去,又涌起来,又咽下去,差分水口不到五十步脚了,石天宝扔下肩上的石碓,喷了一口血,晕死了。

这个好事,他做不成了。

我爷爷看着沟坡下面的水田,眼睛像老鹰捕食一样掠过青姣姣的禾苗。这些田地,都是血汗养出来的。

石天宝吐血死了,马陆村的石家人丢了魂一样。

没有了这个憨憨,马陆村就没压舱石了。

冷家人也害怕了,自己人没弄出人命,终究还是死了人。大家不争,多点耐心,也不至于死了这个神人。

马陆村推选一个人,冷家推选一个人,在两族人的见证下,顺顺当当把水分匀了。

这功劳,也要算到石天宝头上。

我爷爷看着金猪山,又看看后面凉亭边的断阙岭,这两个山,就像盐道的两扇门,那个凉亭,就像门上挂着的一把锁,盐道,就是门缝。

我爷爷笑了,这是祖先选的一个好地方。

石天宝也是祖先派来的,憨是憨,却用自己的一条命断了两姓人几代的纷争。

末了,我爷爷倒过烟斗,在石碓屁股上敲了敲烟锅,眯起眼,说:憨憨,我们都还记得你哩。

4

马陆村在断阙岭下面,像一条马陆一样扣着山脚,所以用了马陆做村名。

像片桑叶吊在马陆屁股上面的那个小院子,就是马桑。

马陆、马桑都是从水源头搬出来的,还没超过五代人。

水源头是永州府有名的大村落,清一色姓石,跟石家洞的石不牵连。

石家洞在东边的山旮旯里,与瑶民相邻而居。太平天国驻兵柏晚城的时候,石家洞的石焕章组织“鸟勇营”——宁远湘军,响应朝廷,镇压太平义军。为什么叫“鸟勇营”?山里鸟儿少,有一只,就是鹰。当地人把鹰也叫鸟。叫鹰,容易被人恶俗成鹰犬,就叫鸟吧。鸟飞不远,“鸟勇营”的名头,也只在当地吓人。

马陆村的石姓,祖宗来自哪,没人去考究。

马陆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吃饱饭。

日本鬼子打下衡阳,占了侯平峒、荷叶塘,向南杀过来,边走边抢的时候,马陆村的人慌了。跑去跟冷家、马桑、水源头商量,怎么避开日本人。

避的开么?

避得一时,避不了一世。

村里的妇孺可以躲进断阙岭的山洞,男人能躲不?传出去,这几个村的男人脸上都挂不住。合计来,合计去,决心在盐道边打日本鬼子一个伏击,打不跑,也吓吓那帮龟孙子。

冷家有鸟枪,马桑有梭镖,水源头有民团,我爷爷有一只大盒子炮。

大家在你语言我一语相持不下的时候,水源头的自卫队石队长——一个小逃兵,带了一队人来了,他会放枪,在县里民团也呆过,人高马大,脸肉往颧骨挤,把颧骨挤的跟鼻子一样高了,又黑,像个铲子粑粑黑糙,大家背地里喊他石麻皮。他叼着纸烟,转了几圈,就下命令:大家就在断阙岭凉亭上的山石后面等着,日本鬼子来,就放枪。不来,等他狗日的来。说的言语铿锵,好像只要他在,就像永州五虎在,日本鬼子算个什么事?

我爷爷不太信这个嘴上无毛的人,但还是把大盒子炮给了他。

我爷爷拿着大盒子炮也没用,不会搞。

我爷爷还用箩筐装了一担石灰,用草纸一包一包包好,挑上去,短兵相接的时候,撒石灰呛他小日本。

二十几个人,拿鸟枪、梭镖在断阙岭上的石头岩里藏了起来。

下面就是盐道、凉亭。

对面是金猪山,金猪山是孤山,在田野里,顶不住,没办法撤,没人敢上去拿命冒险。

在断阙岭上,一眼可以看到对面的白云山。西塘、罗坝、曲家、蒋家、何家、段家散布在白山下的舂水边上,枫杨树像一朵一朵黑云,压着狂奔的舂水。

我爷爷咽了一把口水,那些村子的房子,都是上好的青砖房。马陆村是清一色的土坯墙,雨一淋,太阳一晒,风一吹,就吹出个坑来。住两代人,第三代人又得推到土坯墙,重建房子,费心费力费事。

日本鬼子从清水桥出来了,五个兵,还有个跨着东洋马。

那马好漂亮,灰灰的,像石头一样结实。

石队长伸出手,就是一枪。

拿鸟枪的,也砰砰放了起来。

我爷爷抓起一个石灰包,手有点抖。

日本鬼子离断阙岭至少还有里吧路远,这个时候放枪,就像给日本鬼子报信。

日本鬼子听到枪响也着实吓了一跳,当官的小日本跳下马,两个当兵的在路边架好迫击炮,朝着断阙岭就发了一炮,炮弹和鬼一样叫着掠过岭尖,掉在山脚水田里,炸出一个半分田宽的坑。

石队长一听到炮响,吓尿了,赶紧喊撤。他的脚又僵住了,抖虱子一样,走不动。我爷爷把箩筐里的石灰包倒出来,把他摁进箩筐,他却随着箩筐滚下了山。

十几个拿鸟铳的见了石队长滚下去,笑不出来,手忙脚乱上药,上砂子,又放了一轮鸟枪,才沿着断阙岭的山脊往东跑。

东边是大山,翻过山,就是东乡石家洞的地盘。

日本鬼子不敢上山追,朝着他们放了几枪,转头回荷叶塘的据点了。

我爷爷回来的时候,大伯父和石锐两个年青的小娃子,已经在山崖下找到了石麻皮,头顶被山石撞出一个孔,半边脸、半边身子都是血。挪开箩筐,山崖下也有一滩黑血。把水源头的元九先生请来,一把脉,元九站起来,头都没转,左手拈着长襟边儿,就下了山。

石麻皮意外死亡,水源头的人却不这么认为,认定他是打日本牺牲的。

石麻皮两岁的儿子,由水源头的人集体供养。

石麻皮死了!

我爷爷抖了一下肩,手里的烟杆掉在地上。我爷爷慢慢俯身捡起来,磕掉烟灰,不吸了。

5

百来号日本鬼子在荷叶塘修了碉堡,不走了。

大家也知道了,衡阳没保住。

清水桥、风雅脚、打铁铺、神夏、茅漯……这些附近的村子,隔三差五就被日本鬼子洗劫一回。据宁远县志,日本鬼子在这里前前后后光粮食就抢走了三百多万斤。

荷叶塘、侯平峒附近的上龙盘、陈家、吕家、洛阳山的农民更是苦不堪言。

欧冠也没办法,跟日本鬼子在零陵宁远交界的响鼓岭打过一战,没打赢,这算了,队伍还被打散了。欧冠带着五虎退到城关,坚守不出,不到三天,也守不住,宁远县城也被小日本占了。小日本这么厉害,老百姓奈不何,就躲。

我奶奶说起来还心有余悸:只要听到有人喊日本人来了,家里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人,带着人就往山上躲。那时只恨娘没多生两只脚啊。

水源头是大姓,几千人口,转移难,族里有钱的人出钱,有力的人出力,组了一个抗日民团,派人在金猪山、断阙岭日夜放哨。

荷叶塘、侯平峒的老百姓受不了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 袁新国、谢老靠几个不怕死的后生,联络了一帮恨日本鬼子的人,拿起了梭镖大刀,白天躲进阳明山,夜里就下来找日本人算账,跟日本人死拼。原来他们的队伍只有二十几个人,拼一回,死几个,然而队伍却人数却越来越多,从二十几个,到七十几个,到四四年底,队伍发展到了三百人,不仅有了梭镖长矛,还有了步枪机关枪。

中国人逼急了,皇帝都敢反,何况是小日本!

不死人,中国人还能忍,死了人,还忍个屁。

我爷爷也不忍了,觉得待在马陆村等死,不如到阳明山送死。

杀不了日本人,帮杀日本人的老庚挡一挡子弹,也算给姓石的人长了脸面。

他不敢走盐道,上山走小路。

这里山连山,大家依山傍水过日子,水好田好,丰年有余粮,灾年也饿不死。多好的一个地方,如今镇空村空,烟子都看不到一缕,田野里空荡荡,来年吃什么?

我爷爷恨起水源头的石队长来,给了他枪,却没还。他死了,枪也被水源头的人收走了。

至少值十块大洋哦!

想起这些来,我爷爷恨不得把镰刀插进他肚子里。

看起来人高马大,却没胆,日本鬼子一放枪,尿吓出来了,还自己滚死了!

我爷爷想笑,笑不出来,太饿了,饿的直不起腰。

走了一大半,山路实在难走,浑身冒虚汗,都快走不动了。

我爷爷有点想打退堂鼓,还没跟日本人干上,自己就饿死在这山上,白搭上一条命了。

满山翠绿,却没有什么是可以下嘴的。

我爷爷看着天,站在山上看天,天还是那么高。站在山上看远处,远处还是山,无穷无尽,云烟漠漠。

一打战,野兽都没了。

野兽再毒辣,终究毒不过人。

硝烟一过,野兽都躲了起来。

保义老弟!

我爷爷吓得回头一看,是金开爷、周二爷。

自从欧冠跑回老家,他们五虎就来了阳明山,带着十几个人,十来杆枪,时不时摸黑到荷叶塘,袭击日本鬼子。

他们的炮厉害!

周二爷说,他们不靠炮,我一个可以打他们两个。

周二爷是马头岗大寨子的烂仔,从小跟着江湖师傅跑场子,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什么单手劈砖、单手开石锁、十二路梅花棍……

金开爷却安排我爷爷去蔡家埠,告诉我爷爷:日本鬼子跟我们的部队在蔡家埠打开了,你去看看,帮不上忙,就捡几根枪回来。

我爷爷吃饱饭,带着两个人,又开始在山上走。

从阳明山到永州府,一路都是青山。

我爷爷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是金开爷告诉我奶奶去了蔡家埠,全家人都还不知道他去哪个方向了。

他去哪了?

金开爷也不知道。

西塘有一个当兵回来的人遇到我大伯父,说在李抱冰的部队里见过我爷爷,还说过两句家乡平话。

我爷爷吃粮去了?

我奶奶说:不管他死哪去了,我们还要活。

这一不管,几年就淡了,马陆没有人再提我爷爷的名字了。

6

人不在了,就不代表事了了。

他——就是我前面提到那个热爱麻将的兄弟——好像除了他口是心非的堂哥,也只有我把他当兄弟了。

他本来是马陆村最有出息的人——读书不厉害,但他可以凭自己的一张嘴巴去长沙读中专,但世间没有平白无故就发生的事。

他是说动了他的娘。

他娘又厚着脸皮,找了她在长沙工作的远亲表哥。这些都是背地里做的,滴水不漏。

马陆村不是没有出过人才,几个当兵的,去了部队,都提干了。

耍泥巴巴辛苦,出了门,还能倒转回来面朝黄土背朝天?

刻苦也罢,耍手段也罢,只要不回来,在城市里扫马路都行。

他不一样,他是以改造马陆村为活着的目标。

他从中专学校毕业以后,先在县城游荡,开小饭店,马陆村的人都以为他在县城某个机关上班。每次回来,见了男人散烟,见了女人毕恭毕敬叫一声婶娘,然后沿着村前的那条马陆一样的路走一回,又一个人离开马陆。

他很神秘,马陆村的人并不待见他。

一个是他嘴巴能说会道,是人是鬼,都殷勤。一个是他老爹为了他,到处借钱。

他的样子长得也有点不好看,尖嘴薄腮。他知道自己不是帅哥,为了自己不大众,在那个流行中分的时代,他剃大平头,一张锥子脸,就像西瓜上盖了薄薄一层青苔。眼睛小,嘴巴小,下巴尖,鼻子却像外国人,粗大的一条,马陆村的人说是他脸上葬了一座坟。

因为他经常嘴角含笑,所以留下来的印象,就是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他在县城活动了两年,认识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

乡村要修路,他闻到了气息。回到马陆跟他老爹说:好机会来了,你借点钱,我再去活动活动,先把马陆村门口的路修了。

马陆村要修路,这是一个好消息。

马陆村的人出出进进,以前都是沿着水沟土坡走。天晴还好,落雨天,路滑,不是掉水沟里滚一身泥水,就是跌水田里滚一身泥水。挑担箩筐,遇到对面来人,还剥不开身。买个单车,也不敢骑,要推到古盐道上才能耍威风。

修路就要占地,我可以把项目引进来,大家出地,国家出钱。

马陆村的人没想那么多,先把路修了,他要骗我们,我们就把他家老窝端了。

他把征地款占了,把修路的钱也赚了,这回发达了。

想想又不妥,乡亲们若是知道了他这样子操作,不拿刀刀砍死他?

想来想去,把路修宽一倍,以后村里人有板车了,两车道,错车方便。

自己赚少点钱,但能留个好名声,值。

万一大家知道了,就说征地款修路了。

嗯。

他想了一个自以为的万全之策,兴奋了一夜。

后来我跟他喝酒,他喝多了,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同时,我也知道了,他拿这个项目找了多少关系,打了多少回麻将,喝了多少酒,年纪轻轻的,就喝出肝硬化了。

我认他做兄弟,同是马陆村人,为了干点事,得豁出去。

对哦,前回说过,他是死在麻将上面的。

嗯,他确实也是被麻将害死的。

7

1958年,或者1960年,永宁公路在盐道上修建,先通宁远,再通蓝山,永宁公路也就成了省道。

修公路,政府的事儿,无人阻挡,金猪山下的那户人家——现在是石老大当家——家里就他一个男丁,不称老大就没名字安了。——他起先是不同意的,原因就是要削掉金猪山的一个小山头,山头没了,金猪也没了。

金开爷解甲归田,啥农活也不会干,就在水源头当水夫,也觉得金猪山有古怪。

一个是有盗路鬼,在北面的那片树林边。

金开爷半夜看水,困得很,沿着那条走了几十个春夏秋冬的石板路往回走,硬是在那路上绕了半夜,走来走去,走到头不是头,走到尾不是尾。金开爷蹲下来抽旱烟,这边断阙岭凉亭上的猪婆岩里冒出一盏火,开始还是油灯火苗,一阵风之后,烧得比草垛子还大,火头呼呼的往上传,眨眼间就跟山一样高了。

金开爷却断定是猪婆精,带着那些在凉亭里丧命的挑盐客、过路客的冤魂耍把戏。

这些赶路人在凉亭里歇脚,被附近院子的贼人谋财害命,尸体就扔在猪婆岩里。

太冤了。

金开爷的脑袋上的那个疤,就是在凉亭里惹下的。

一个祁阳佬赶夜路,背着一把凉伞。

石孝顺————石麻皮的儿子,十六岁出头,长的样子,简直是石麻皮剥了一层皮给他披上。在水源头占着石麻皮的名声,简直无所不为。他盯上了,以为祁阳佬背的不是一把伞,是一筒光洋。从柏家坪凉亭跟到断阙岭凉亭。祁阳佬走累了,进凉亭歇脚。

金开爷先进凉亭,坐在一边石凳上,想打瞌睡。两个人打了个照面,没说话。

石孝顺带着两个人一阵风似的扑进来了,一个人对付金开爷,一钢钎就砸在金开爷头上。

石孝顺和另外一个同伙对付祁阳佬,祁阳佬走惯了夜路,有防备,肩膀上挨了一下,骂道:哎也,我不惹你,你倒惹我。说完,抽出背上的凉伞,跟石孝顺干起来。

星光很暗。

金开爷挨了一棒子,不迷糊了。摸了一下头,湿溜溜的。

抄过身边的锄头,一边耍起来,一边用本地话骂:瞎了眼,打起你金开爷的主意了。

石孝顺一听,打错了,不是过路客的同伙,也不是来接应过路客的。

用本地话说:伙计,是我,一起杀了这个货,大家分。

石孝顺这一分神,胸口、肩膀、背,挨了好几下。

金开爷骂:伙计,伙你娘,丢石家的人。

金开爷不合伙,跟祁阳佬合在一起,两个打他们三个。

石孝顺占不了便宜,喊了一声,沿着断阙岭跑了。

金开爷回来,扔下锄头,跟他的独子撂铁说:今天运气不好,把锄头搁上肩,锄头脑壳脱落下来,把我自己的脑壳砸出了血。

撂铁一向惧怕金开爷的威严,不敢问缘由,只好当真。

金猪山上另一古怪,就是月明星稀的夜晚,山魈在山上滚石头下来,滚到水沟里,炸起水花碗口大。金开爷胆大,拄着锄头细看,水沟里又没有石头,水清流。

耍什么障眼法?

金开爷什么场面没见过?一个人在金猪山下吆喝起来,嗨嗨嗨,断阙岭都有了回应,金猪山上滚石头的动静也停了。

死鬼怕活人!

金开爷走到石天宝当年丢下的石碓边,坐上去,摸出烟斗,装上烟,听着田里断断续续的蛙声——下露水了,蛙声也就渐渐收了。吹亮火折子,吧嗒一口,吧嗒吧嗒,看着金猪山,他想不明白石老大一家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定居,有什么古怪?

金开爷不知道,看着面前珠光一片的田野,内心里还是蛮感动,收了这一季,这一年青黄不接就接上了。

哎,收了谷,金开爷没吃上几顿,又出意外了。

金猪山被削了小山头——水源头的元九先生说金猪山的金猪死了,头被削了。

石老大觉得单门独户住在这里也没发展,修了路,热闹了,也吵得烦。水源头的地基又被老头变卖了,烦得很,每天都在永宁路上走来走去。水源头的人以为他和金猪山有牵连,金猪头被砍了,他疯了呢。

8

疯了的是金开爷。

这个跟着欧冠在永州府叱咤风云的人物,在欧冠去了省城后,自己告老还乡,回家种田。却啥也不会,被照顾才当了个看水人——水夫。金开爷常年在外,娶了老婆,生了个儿子,小名撂铁,长大了,也叫撂铁。老婆在儿子没开蒙的时候就跑了,缘由都没给金开爷一个。金开爷自由惯了,回到水源头,撂铁归撂铁,自己管自己。白天在酒里泡着,醉一天,晚上背把锄头,沿着永宁公路晃荡。

与其说他在巡水,还不如说他在巡路!

永宁公路修通了,金猪山的猪头被削了,水源头的人议论纷纷。

金开爷笑他们蠢,什么猪头,你们才是猪头,金猪山扣断阙岭,就是两扇天衣无缝的大铜门。削掉金猪山的山头,就是无异于破了一扇门,祸事来临了,还金猪头。

若是在以往,水源头院子大,几千人,但没人敢当面惹金开爷。

金开爷的双手,据说是扭断过日本鬼子的脖子的。

现在,日本鬼子早就消灭了。

现在,金开爷在水源头,只是一个酒鬼。

金开爷心里着急,金猪山、断阙岭是水源头的屏障,以往防土匪,占了两个山头,阳明山的土匪就只有打道回府一个选择。还有,冬天北风沿着盐道吹进来,吹到这里,因为金猪山、断阙岭挡着,北风也得绕弯走。

还有一个让金开爷吃不香喝不好的是,凉亭挡了司机视线,也要拆。

凉亭拆了,这把锁也就毁了,猪婆岩里的猪婆精不是可以出来为所欲为了?

金开爷喝了酒,不在家睡了,跑到祠堂门口——水源头老人聊天的地方,跟老人讨论风水,说不拆凉亭,这风水还有得补救,拆了,水源头就要败了。

水源头,北路第一大院子,历代都出人才,可以说是这片山地里的一面旗帜。

在庙里教书的老秀才劝他:时代变了,莫要乱开口。

金开爷在水源头,心里唯一敬畏的,也就是这个现在没用的老秀才了。但金开爷心里明镜似的,别小看这个老秀才,当年阙汉骞还是他的学生。放眼这个地方,有几个人教得下阙汉骞?除了李抱冰能和他平起平坐,还有谁能和他比?金开爷一听老秀才也不支持他,他恨不得拍出一掌——可是自从他沉迷与酒之后,自己那风火雷掌就使不出来了。

他一掌拍在祠堂墙上,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几天,金开爷死在了金猪山的马路边,身上还压着一块金猪山上滚下来的石头——老秀才说,那石头至少五百斤重,把金开爷的屁股都压碎了。

——这石头是哪里来的?

——金开爷是这一条水路功夫最好的!

——金开爷想续上金猪山的猪头?

——金开爷想不开自己滚死了!

——金开爷有传人么?

——撂铁是块锈铁。

金开爷死了,大家议论纷纷,出来了两个结果:一是凉亭不拆了,是古物,要保护;一个是帮了我家一个大忙,大队里,不再追究我爷爷在家藏枪的过往了。石孝顺当了民兵营长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我爷爷有意搞死他爹的。他举报我家里藏有枪枝,带着人在我家挖地三尺,就差拆房子了。

我奶奶知道枪是金开爷给我爷爷防身的,金开爷回来后,日子过得生不如死,除了喝酒,还是喝酒,怎么好牵连他?我爷爷又不在,任他挖,反正家里没藏枪。现在金开爷死了,我奶奶本来想把这事说出去,给自己开脱,又不敢,怎么能牵连一个死人呢?

金开爷死了,石孝顺——石营长也放心了,最后一个知道他在盐道杀人抢劫的人不在了。他应该更换一个人生目标,眼睛往上看才是。

各人放各人一码,坏人也就干净了。

只是我奶奶为金开爷叹息,本来当年是可以跟阙汉骞走的,为了撂铁,硬是没走成。留下来,也没照顾好撂铁,一身本事全自个带走,真是冤枉了一世为人。

9

马陆村有了马路,马桑村还是茅路,一条蛇一样在山林、土坡、庄稼地里曲曲弯弯。

马桑村是马陆村的尾巴,马陆一翘尾巴,翘到了断阙岭和和尚岭之间。和尚岭,就是个光头,山上除了长草,就长石头,以前是水源头的牧场。放牛人把牛赶上山就不管了。周围的马桑、马陆脚都是小院子,就像一个一个滚到树下,滚不动了的小泥丸。水源头放牛的人结伙在一起,就能把他们灭了。何况,还有个几千人的水源头在后面撑腰呢。

有了这帮放牛娃,和尚岭一年被火烧一次,年年春草发,和尚头上就爬满了黄牛,像长满牛蜱一样。

马桑、马陆脚的人羡慕马陆,马陆出了个人才——他——真名叫合生,废名大牛卵——他的脸尖,农村人见过跟他脸长得最像的就是牛卵——马陆的人把牛鞭叫牛卵,此卵非彼卵,所以背地里叫他大牛卵。叫着叫着叫开了,他也知道了,却并不生气——或者他读过中专,不跟乡里人一般见识,每次听到人叫他大牛卵,他都红了脸,不好意思的笑一下,然后习惯性的哼一声,算是回答了。

大牛卵成了方圆四五个村子的名人。

只要说到路,就会说到马陆村的大牛卵,人家本事,没背景,上了学,在县城工作——没有人知道他待在六十里外的县城在搞什么。他在县城生活,大家就当他在县城工作了。不出几年,就为马陆村修了一条两车道的路——哪怕只是两架板车宽,跟永宁公路比较起来,差了一大截,但对一个两三百人的马陆村,已经足够满足车进车出了。可能大牛卵想的也是两架板车进进出出,但怎么说也是不带泥的水泥路啊。

马桑村的人每次经过马陆村,都想留一下脚,跟马陆村的人聊聊天。

福强最来的勤。

他家原来是富农,有八亩水田。

有八亩水田就是富农吗?

不够,他家还有一座上下五间堂。

有一座五间堂就会划分成富农吗?

没有人讲得清政治,福强却恨死了自己是富农成分。因为这个身份,他三十五了,还是光棍一条。每次来到马陆,他都祥林嫂念叨儿子一样念叨起他的富农成分。他觉得不正常,冤,完全是水源村黑铲子粑粑——石孝顺家族为了逞强,强加到他爹头上的。

老子总有一天要报这个仇。

石麻皮害了那么多人,滚死了,真是遭了天谴!

我大伯父家住在马陆村东边,遥对着马桑。

福强进村,第一个找的就是我大伯父。

我大伯父不想理他,刚接到通知,大队要派他到毒塘岭挖煤。

我大伯父是马陆村第一英俊男青年,身高一米九几,脸像块大土砖头,有棱有角,配上中分的头发,看起来相貌堂堂。

帮我介绍个女的嘛。福强说了几句,转到正题。你看你们马陆村,那么多女人,你介绍一个,我明天帮你背一棵竹子下来。

我去哪里给你找女的?

随便找一个,是女的就行。

我大伯父英俊潇洒,福强以为我大伯父身边很多女的。

我大奶奶纳鞋底,开始不管他俩聊什么,听到找对象,来兴致了,插话进来:你去找智胜,他女儿多,四五个女,大的也快三十出头了,还在屋里做事,没找婆家。

智胜总共五个小孩子,最后一个是儿子。我大伯父肩膀靠着门墙,拢着手,毫无表情的说。智胜老叔一个人就四个女。

四个女还不多吗?我大奶奶还是一边纳鞋底,一边不急不缓地反问。

嗯,福强大哥可以配他家的老三。我大伯父神秘的笑了一下。

你帮我做个保?

我做什么保?大家都认得!你直接上门找智胜老叔。还不好意思的话,干脆回去喊你老母亲养个猪婆,找智胜老叔这个猪栏倌去配种,两家不就交好了?

确实可以喊我娘养一栏猪婆。

这就对了嘛。我大伯父神秘的又笑了一下。

福强得了这消息,心花怒放,脸上板墙样的肉挤成了左右两堆。耽误不得这正事,谢了我大奶奶,就往马桑走。

智胜老叔的三女儿是个哈哈——神经不老实正常,十五六岁的时候,还光着个腚在田里耍水。不过跟了福强,帮福强接个种,也对得住福强死去的爹了。

他家被划了富农的第二年,福强的爹就死了。

哦,他爹叫牛生蛋——有了这个废名,真名就被人忘记了。

开会的时候,叫他介绍牛生蛋。

他被气得鼻子出血,嘴巴里跟着流血,倒在地上,脚掌微微扇动了两次,就死了。

10

我大伯父抱着一捆铺盖,带着一点沮丧,代表着马陆村,一个人去了毒塘岭。

在衡阳工厂、湘潭工厂、宁远邮局的马陆人,却不要工作,又纷纷回来了。说在城市里吃不饱,一个月工资不够买一只鸡。回到马陆,有工分,有蛋吃,有饱饭吃,没人瞧不起,顺便还可以找个女人结婚。

从农村出去,回到农村,很快就忘了城市里的电灯。

马陆村不因为我大伯父走了而寂静半点,反而更热闹了。

福强自从得到智胜叔有四个女儿的消息,也开始盘算,娶哪个合适。智胜叔的大女儿年纪快三十一了,人很精神。福强叔嫌她牛高马大,嗓音哑,头发又短,没有女人味。娶回去了,自己还受欺负。二女儿很漂亮,小脸蛋小身材大辫子大眼睛,皮肤白的像梨花一样惹人怜爱。福强又自惭形秽,感觉配不上她。三女儿二十出头,身材在大姐二姐之间,高,不肥,头发不长,经常乱乱的搭在肩上,嗯,胸大,福强像老鸭婆一样咽了一下口水,就算是个哈哈,娶回去,家里我说了算,接上个后,这一辈子就没白活了。老四太小,自己都可以当她爹了,不考虑了。我找他三女儿,愿意养她照顾她,还能帮他家做事,智胜叔应该没阻拦的理由吧。

唉,自己家庭成分差了点。

福强想来想去,定不下决心。

没事干,又心慌,六神不定,福强拿了一把锄头,到隔了一个巷子的园子里,想找点事儿干,除除草什么的。

马桑每户人家都有个小园子。是菜园子,也是果园。中间的地耙成一垄一垄,种时令小菜。地的周围,种果树,桃树、梨树、李树,有棵苗就粘上。找不到那么多果苗,竹啊、桑啊、桂啊,能顺手带回来的,也在地头粘上。

一户一户,一代一代,都这样。风吹日晒的马桑,陆陆续续被各种树木围了起来,成了一个大果园。

环境好,可是人少,离镇子远,离水源头,都隔着一大块枞树山。如果不是靠着马陆,还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人晓得断阙岭东边树林子里有个马桑呢。

马桑的人少,势力就小。前面惹不起水源头,东边惹不起马陆。惹不起,就不惹。马桑人不是不爱交际,而是怕被人小瞧,讨了好,还丢了面子。所以,平日不出去,在家各人自扫门前雪,各自搞各自的果菜园子。

天高高,风轻轻,马桑青青,鸡鸣狗吠,一番世外景象。

秋风吹过几天,果菜园子里的梨泛黄了,福强摘一篮子,给智胜叔送过去。

福强打定了与智胜叔结亲的主意。关上园门,走到门口的田里,用田水洗了洗脚——马桑的田都在家门口,没米煮饭,架上锅,捧上筲箕到田里捋了稻谷回来碾了米都来得及下锅。

多好的一个地方。

福强走进大门,在大门门角下找到解放鞋,拍拍打打几下,穿上鞋。抬头看到上厅,屋子周正,宽敞。他爹就留下他这一根独苗,想起他爹,福强心里又纠结了一下,那些人怎么给我爹安个富农的名分呢?

福强去找我大伯父。

他要摘梨子,也是给我大伯父家预了一份的。

我大伯父苦唧唧地去了毒塘岭,家里没劳力了,我大奶奶也去了地里。

马陆的地都在西边断阙岭脚下,是一块大土坡。马陆的祖先,一代一代,把那块土坡开垦成了庄稼地。坡下面是水沟,西舂水的清水。水沟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看着这片田野,心里就踏实。马陆村自开基以来,历朝历代,都还没出过一个要饭的呢。

福强到了我大伯父家,门没锁。他一把推开门,喊了一声,屋里没人回应,抓着门扣扯回来,又砰地一声关上门。

走到我大伯父家隔壁——我小伯父家,门没锁,推开一条门缝,朝里面喊了一声,我小伯父家里也没有人在。合上门,转过身,又往前走,房子的门都关着,都没锁——有的门上,连个挂锁的门环都没有——这是一个不设防的村子,家家户户有米油盐,就这点值钱。偷米偷盐,谁丢得起这个脸?有本事,就去外面搞。这是马陆人的信条,武力是对外的,团结永远是对内的。

福强沿着中间的石板路,从东走到西,除了遇到几个小孩子,他们凑伙,埋头在门口的石墩下请蚂蚁之外,没遇到过一个大人。

马陆人勤奋,不穷,不愁吃喝,是应该的。

福强想着,不自觉的走到了智胜叔家门口,这土坯墙比起自己家五间堂的“砖木结”差远了。我除了一个老娘之外,没负担。我老娘也不是负担,养猪养鸡做家务,样样能行呢。

智胜叔家的木板门也没锁,虚掩着。

福强没胆敢推,怕将来的老丈人责怪。

福强转回大路,问石墩边用蜻蜓肉请蚂蚁的小孩子:你们大人呢?

一个小孩子认得福强,说:我们马陆的人都到公社去了,和山那边的院子争山。

大家都去?

屋里能拿得动镰刀的都去了。

来得不是时候。福强摇摇头,意兴阑珊,还感觉有点自讨没趣。

11

金开爷死了,水源头再无豪杰。

他死了,水源头的人聚在祠堂门口海聊,三扯五扯,就扯到金开爷身上。

给欧冠当过护卫,杀死过日本鬼子,有他在,就是水源头在民间的一张名片。

大家叹息,他最后怎么会选择死在金猪山脚下。

难道金猪山真的有古怪?

石书记——石孝顺——石营长——石麻皮的儿子——现在成了水源头的书记了,他不这么想。金开爷怎么样,已经过去了,现在是要养活撂铁,扶持撂铁。撂铁不傻,一身气力,只是有点憨。老大不小了,成天在水源头的大小巷子里游荡。再不用起来,就会在水源头带起一帮游手好闲的后生,无事生非,搞出事来,他这书记也要担责。

修永宁公路的时候,在金猪山削了一个小山头,都是石头,清一色青石头,烧出来的石灰,也是青石灰,独特,出灰率还高。石书记拍拍脑袋,这帮人闲的没事做,干脆让这帮人去金猪山建个石灰窑,打石头烧石灰。有了收入,大队里留一份,我拿一份,他们拿一份。大队里收入有了,上面来人,也不愁没有酒饭钱了。我占一份,嘿嘿,钱多不扎手。这帮年轻人有事做了,也有个盼头。尤其是撂铁,三十出头了,该娶媳妇了。他爹为水源头在外面挣了那么大名声,可不能让他绝了后,让人民群众讲我这书记不关心乡贤后人。

石书记想到就做到,就像当年带着弟兄们上盐道劫杀过路客商一样,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唯一一次失手的是在断阙岭凉亭截杀祁阳佬的时候,撞见了金开爷。

石书记一直担心金开爷把他杀人截货的事讲出来。

金开爷一直没开口。

金开爷死了,自己的秘密也就死了。

撂铁听了石书记的计划,并不上心。打石头谁不知道是个苦差事?还要放炮,一不小心,中一炮,人就上了天了。石书记摸摸自己的那张黑糙脸,说:你只挑个头。你爹死在那里,自会保佑你。你老大不小了,你看看和你一起出生的,那个不抱儿子?你不会想打一世人光棍吧。那样子,你爹做鬼都回来抓你去。

说到金开爷,撂铁不敢抢嘴了。金开爷虽然极少管他,但撂铁听到爷的名字,两腿都要发颤。

石书记摸着腿膝盖,说:你们放心大胆搞,我也占份的,我不出面,在背后支持你们。

撂铁目不转睛看着石书记。石书记在撂铁的眼里看出了几分金开爷的影子,不自然地站起来,挥挥手,说:你莫用那种眼神看我,老子又不欠你的。走到门口,又记起了什么,回头说:我的一份记在你头上,你知我知就行了。你要不愿意,我另外换人。

撂铁笑了,说:你找的我,还不放心我?

石书记摸着门框,说:你这个门板烂成这个样子了,那天倒了,砸着人家,你还要付医药费。

撂铁大笑说:我明天取下来,不要门了。

石书记边走边说“和你爹一个德行”。

石书记出来,拖出单车就跑公社。在路上想好了名目,办个石场,一些石头用来烧石灰,一些石头用来做基建。一定要说修水沟之类的话,听起来好听。烧石灰可以撒田里驱虫,节约一笔农药钱;一些可以用来刷标语墙,还有剩的,就卖给村里有钱翻修房子的,换钱。换钱的一定要放在后面说。如果领导不细问,不说出来也可以。

跑公社立个项,方便搞炸药。

骑出来一个公里,看到断阙岭下的马陆,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智胜叔。他那么多女儿……心里痒痒的,要在解放前,自己抢都抢一个回来。这新社会,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随便搞女人。

单车轮子被路上的小石头颠了一下,石书记抬起头,快到凉亭了。

这一路都是故事。石书记微微张开嘴巴,如果自己的老爹当年打死一两个日本鬼子,说不定自己现在就到城里工作了。

做英雄的都死了。

石书记又庆幸自己活着。我这一辈子活着真是矛盾。他朝路边吐了一泡口水,表情像在吐出一口血沫。

12

智胜叔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成了马陆村子里的核心人物。

一家养女百家求。

水源头的石书记一下子提了俩,他想娶老大,还要把老三介绍给撂铁。

马桑的福强主动找上门提出要娶老三。

大牛卵看上了刚刚成年的老满。

我大伯父看上了老二。

智胜叔在断阙岭赶着猪公——这猪公开春以来一直不安分,哼哼哼地就往人家猪栏窜。智胜叔拿着竹棍子抽,那猪公当搔痒痒。发情了。智胜叔在门角落翻出一把篾片,找出两块结实的,赶着猪公上山。猪公上山下山几回,趴在路边偷懒了。智胜叔还是不放过它,拿竹片抽猪屁股。他要让猪公跑起来,猪跑累了,他夜里才睡得踏实。

这竹片是福强送下来的。

福强这小子老实,人长得难看,家庭出身不好,万一再搞一次运动,嫁个女给他,还牵连我这一家。

石书记老婆跑了几年了,一直未娶。一把年纪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还在水源头寻花问柳。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当书记的,明里不能得罪他,也不能嫁个女儿给他。我又不靠他!这个人人品不行,老婆就是因为他偷人,受不了才跑的。

大牛卵有钱,但人还年轻,没有定性,心眼又大,不知道后面还玩出什么花样来。老满幼稚,可不能嫁给他。嫁了他,后半辈子会被折腾死。

石锐,那就算了,徒有其表。一个院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骂个娘都能传过来。日后过日子不是鸡飞狗跳?帅,在农村又不能当饭吃。

智胜叔打猪打累了,蹲在地上,一边看着哼哼淌着泡沫的猪公,一边想。

撂铁。

撂铁可是金开爷的儿子。人有点憨,但有力气。现在又开石场,这是个好生意。搞得三五年下去,一辈子吃喝不愁。

撂铁那脸子长得有点像生锈的铁犁头,看起来古里八怪。

智胜叔苦了脸,骂起婆娘来:喊你不要生那么多,非得坚持要给我生个带把的。生个带把的,你又得痨病,撒手走了,把一窝猪崽交给我,你是存心要害我。现在日子好了,孩子也大了,要个个了结,又是一个头大的问题。原来只是给他们找吃的,现在还要给他们找婆家,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猪公被蚊子叮了眼,猛地叫了一声,挣着头要爬起来。

智胜叔抬了一下屁股,也想站起来。还没起来,猪公又把那颗硕大的头埋烂泥里了。智胜叔重新蹲好,骂道:老子才真正入错行了。

话没落音,金猪山那边的炮响了。

智胜叔看着半天上蓬起的那朵烟雾,觉得撂铁还不错。人长得难看,古话不是有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说不定,撂铁不止半斤八两,而是像他爹,以后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呢。

金开爷不死就好了。金开爷在,嫁在他屋里,那是脸上贴金的好事。

唉,英雄一世,打日本鬼子都没死,自己寻死,这是什么鬼抓到他了?

大女儿一个人风风火火的向他小跑过来,还有几丈远,就冲他喊:爹~

智胜叔“喔”了一声,算是应了。

福强哥来了。

又是福强。

我晓得了,你先回去。

智胜叔可不想让大女儿看守发情的猪公,怕惹出事来。

赶紧得先把老三嫁了。留着怕是个祸根。

智胜叔站起来,两腿居然发起抖来,感觉麻麻的,使不上力了。

老了。

智胜叔叹一句,看着壮实的猪公,自己的眼皮子就耷拉了下来,自己的好日子一去不回来了。

13

大牛卵修路挣了一笔钱,不知道怎么花,迷上打麻将了。

他爹是极力反对的,老党员,怎么会让儿子去搞这些低俗的消遣?还赌博!什么事都可以谈,唯独赌博不行!十赌九死。他喜欢智胜叔的满女,没人介绍,当爹的可以去找她爹谈。他娘是个家庭妇女,谨小慎微,一直以男人为中心,男人说东,就东,男人说西,就绝不往东,任打任骂,任劳任怨,是马陆村的模范妻子。

爹一顿数落,大牛卵也不辩驳,只是笑着问:家里借的账还清没有?

他爹很以为然,说:钱你还清了,情你还不清。

大牛卵豪气干云,咪咪笑着说:情,我晓得。等我过几年搞到大工程了,赚了钱,欠情的,一家送一栋别墅!

他爹骂道:你赚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看看自家还是土坯墙,还送人家大别墅!

大牛卵笑了,说:我们以后要搬到城里去住,在马陆盖个新房子要来养鸡啊?

智胜叔的满女,你拿个主意,我好有安排。

不急吧,等等看。

你能等,你娘想抱孙子呢。

她还有三个姐姐呢。你们这么着急想抱孙子,我明天从外面娶一个回来。

麻将呢,不要打了。

大牛卵的娘在一边看了好久,终于等到他爷俩把话题扯到麻将上来了,咳咳地清了一下喉咙,说:合生拿回来二十万,昨夜打麻将赢回来的。

他爹听了,脸顿时煞白了,说:你要死在麻将上了。

他娘不得其解,一脸茫然。

他爹说:你还看什么看,十赌九死。

他娘吓了一跳,说:那是旧社会的事。我们合生,不会那样的。

他爹靠在门板上,用后脑壳磕了几下门板,说:他死了,你等着帮他收尸吧!

他娘拿了大牛卵二十万在手里,欢喜劲还没有缓过来。岔开话题,说:你什么时候把这门修一下,上个锁。这么多现金放在衣柜里,给人拾眼了,不安全。

我才不管,你厉害,你当家吧。他爹说完,用屁股顶了一下门板,自顾自走了。

大牛卵他娘怔在堂屋里,半晌还没回过神来。

大牛卵小声说:娘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亏钱贴本的,我不干。

自古赌鬼——尤其是赢过钱的赌鬼,都是被鬼迷了心窍的。说的话也是鬼话,最后不死,不祸害全家,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大牛卵赢的二十万,为他上奈何桥上架起了第一块砖。

大牛卵每次回到马陆,都要一家一家去拜访一下。一个是大牛卵觉得马陆的乡亲亲切,聊聊家常就像喝了一杯甜水;一个是查看一下乡亲们的生活情况,遇到有困难的,扔个两百块,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权当自己在外面多喝了一瓶酒。马陆村的人,都觉得大牛卵为人仗义,又不可思议,有胸怀,有钱,没架子,又细致,只是模样长得太个性了,让人难以亲近。

走到智胜叔门口,满女正蹲在屋前空地上摘菜。大牛卵凑过去,闻到肥皂味,脸就红了。伸手要帮满妹,满妹抬头扯了扯胸口前的衣领。大牛卵咪咪笑笑着说:你那么小气啊,不扯也看不到里面。

满妹红了脸,说:你在县城住久了,染了痞气。

大牛卵尴尬了,说:你闻我身上哪有痞气?

满妹转了话题,问:你几时走?

大牛卵笑道:你来决定。

满妹的脸通红了,赌气说:你现在就走。

大牛卵站起来,他还真要走。在县里约了几个永州来的老板,要商量做点事。

他完全不知道,那几个老板只是冲着跟他打麻将来的。

满妹一看让他走还真的走了,劝也不是,追也不是,垂下头,烦躁的扯着菜叶子,不一会,委屈的小脸蛋上便湿漉漉了。

14

我大伯父外面人看起来高大英俊,其实是个没脾性的老实人。

在马陆村,他的名头,完全被他家的狗或西鸭公占了。

他去了毒塘岭煤矿,几个月不回来,我大奶奶一个人在家里,日子过得十分无聊,先养了一只小狗,小黄狗。平时到庄稼地,下田捡稻谷,到豆子地捡豆子,都带着它。它长了三个月,大奶奶让它看家。马陆村的人尝到了这只狗的厉害,一个月时间里,咬了三个过路人。我大奶奶赔了人家半篮子鸡蛋和一块大姜——擦狗咬的伤口。

这不知道是哪来的偏方,被狗咬伤了,不是擦大蒜消毒,而是擦大姜。

一次大牛卵他爹看田,从我大奶奶家门口过,这只狗又尽责的吠起来,追着人家脚后跟咬。大牛卵他爹这几个月都不开心,心里扛着石头一样不快活。见到狗——这只在马陆凶名远扬的劣狗也对他发狂,一声不响,把手里竖着拎起的锄头脑壳对着狗脑壳横扫了一下,正中狗头。狗当场就趴下了,嗯嗯着,然后晕了。

大牛卵他爹完全没想到这凶狗这么不禁打。

他完全是没想到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正无处使。

——打死了好,为马陆除害了。

——打死了好,从他门前过,每次都被它追。

在门边看着的人,都在帮他讲公道话。

大牛卵他爹蹲下身子,用手抓起狗耳朵,看了看,狗鼻梁骨被打碎了,这狗是活不成了。这真是无心之过,本来就是驱赶,怎么一锄头就打死它了呢?

怎么给石锐他娘一个说法?

以前,大牛卵他爷爷是阳明山土匪窝的小头子,骑马的,而我大伯父他爹——我大爷,是给大牛卵他爷爷牵马的。两家关系很好,后来土匪被收编了,大牛卵他爷爷居然被封了营长,我大爷还是做他的马弁。本来相安无事,撤退的时候,可以一起去海南,去台湾的,但因为我大伯母出现了,营长也喜欢,我大爷也喜欢,就说:营长你有婆娘了,就莫惹事了。——惹事,拈花惹草。大牛卵他爷爷刚当上营长,威风还没耍完,你却来惹我,抬手就给我了大爷一马鞭。我大爷手里拿着镰刀,准备出去给马割草的。挨了一马鞭,火上头了,对着营长的腰就是一镰刀下去,割草一样,把营长的衣服割了,把营长的肾也割了。

营长倒了下去。

我大爷跑了回来。

营长并没有对我大爷怎么样报复,他身边的人说他念及大家都是马陆出来的,为了一个女人,我大爷是对的,他错了。

我大爷也不理他,把那个女人娶回了马陆。

那个女人就是我大奶奶,她是愿意嫁给我大爷的。

两家有世仇,又互不相欠。

大牛卵他爹把狗拖到门口,推开门,屋里没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在门口地上蹲着,等我大奶奶回来,告诉她,是他打死了狗,怎么个赔法,她定,我不赖。

大牛卵他爹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虽然为了大牛卵在马陆求过不少人,但从没食言过。

马陆村的人甚至想推举他做水源头的书记,因水源头的人口太多了——尤其是石麻皮家族势力太大了,马陆没法比,拿不到优势。越是这样,马陆的人越觉得大牛卵他爹比水源头那个姓石的强,他当书记,完全是因为他家族大,捧的。

我大奶奶挽着篮子回来,有点诧异,但并没有怎么样,也不好发火。狗咬人,人家打死狗,也是自保,何况还有那些烂在心里的陈年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算了,石锐也不在家里,你帮我拖到断阙岭上埋了吧。

大牛卵他爹一听说要埋了,舍不得,说:你还看看多少钱,算我买下来。

我大奶奶俯下身子摸了摸黄狗的背脊,说:这狗还有点肉,你拖回去吃了。不要钱。

大牛卵他爹想了想,说:这样,我家养了两对西鸭子,有斤吧个了,我拿一对给你吧。

我大奶奶看了看大牛卵他爹,想要他咽得下狗肉,还真得拿他点什么,说:你要回去和侄儿媳妇商量好。

大牛卵他爹板着的铁脸放松了,说:这个我做主,明天我帮你送来。

那两只鸭,我大奶奶养死了一只,没好气的把它扔到河里让水冲走了。活下来的那只西鸭公,羽毛油光华亮,一拍翅膀,呼呼地,能飞过半亩田。重要的是还跟狗一样,每天在门口游荡,一有人过他门口,这鸭子就像狗一样,张开翅膀,伸出头,像把铁钳,追着人脚后跟啄。

这只鸭声名远播。

在马陆、马桑,甚至水源头,说起这只鸭,大家才知道,石锐去了毒塘岭两年了。

15

大牛卵跟永州老板接触后,萌发了一个宏大计划:把九疑山和阳明山连起来,搞个旅游线路。九疑山看舜帝陵,舂陵城看马头墙古镇,洛阳山看彼岸花,阳明山拜佛。一个景点一张门票,游整条线路搞个套票。那时,还可以把游客拉到水源头看石家古祠堂,到马陆体验农家生活。

马陆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稻田,冬天桃花是一景,秋天山上桂花是一景,夏天稻花是一景,冬天没啥景致,可以住农户的土坯墙房子,喝宁远茅台,吃马陆狗肉和血鸭。对对,再到断阙岭上找几个大岩洞开发一下。

大牛卵找专业公司做了个方案,花了二十万。

为了说动永州老板,在牌桌上输了二十万。

大牛卵知道做事要有准备。没准备,计划再好也会死在肚子里。有准备,迟早会遇到那个对的人。

输钱是牌桌上的常事,这回输,下回赢,输输赢赢,有入有出,可以平衡。

大牛卵不把牌桌上的输赢当回事,这是一条长线,让永州老板看看自己的诚意,自己的实力,看到项目的前景。前景就是这块土地的魅力,只要拉起山头,不怕没柴烧,没饭吃,没钱收。

大牛卵信心满满,不干一番事业,赚再多钱,没有顾及家乡的发展,活着也是一瓢浮萍,不是天上星星。

当一个男人意志奋发的时候,女朋友也就来了。

大牛卵像太阳一样,很多女孩都看到了。

大牛卵看中的是舂陵古城里棺材店老板的女儿。

阳明山、白云山不缺木材,山下的人用来建活人的房子,也用来建死人的产业——赚死人的钱。说起来不好听,但利润诱人,又有原材料上的资源优势,三五年时间,阳明山下的几个乡办起了不同名号的木材加工厂,其实,做的就是棺材。

棺材店不做加工,做销售,湖南湖北,江西贵州,广东广西,都打开了市场。甚至河南河北也在建点,只要死人不上天,火化还是土葬,都少不了要一副板板。

大牛卵不仅是看中女朋友的身材脸蛋,更看重老丈人手里的流动资金。跟女朋友结婚,是个一加一大于二的双赢。

大牛卵的女朋友姓薛,叫薛白。

大牛卵带她回马陆,村里人见了,说街上人就是街上人,穿裙子真好看。

大牛卵初听还很受用,再听,是裙子比人好看。

伤心的是智胜叔的满女,心里就那么一点爱情的萌芽,还没见到光,就死了。

死了干净,没受伤害。

满女难过了一阵子,大牛卵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一起在断阙岭上放牛,在水源头上学,看不出大牛卵对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什么青梅竹马?都是好听的话。没成,就是邻居,祝福他,才显出大气。我娘死的早,但我爹有家教。

大牛卵从来没有想到要跟满女结婚,满女就是个玩伴。有事各忙各的,没事,凑一起逗趣。然而,看见他们在一起的家长,还以为这一对青年有那么个意思,其实是一厢情愿。

大牛卵领了女朋友回来,他爹没有赞美,也没有批评,完全没有态度,只是问大牛卵:你还打麻将吗?

大牛卵他爹对赌博深恶痛绝,当初就是自己的爹爱赌,家里的三亩上好的水田都卖了做了赌资,想去盘本,本没有盘回来,还杀了人。房子被变卖了,没办法了,才上阳明山当土匪。当初没有外婆变卖家产把房子赎回来,这个家早就败亡了。

大牛卵知道一点这个事,说:小赌,我是小赌怡情。

大牛卵他爹压低声音说:你要赌,最好不要结婚,莫害婆娘崽女。

大牛卵心里说他爹是老封建,面上还是承诺“我晓得厉害的”。

晓得就好。

大牛卵他爹端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桌边,看着门外,石板路上不时有单车飚过。

世界在变,将变成什么样子?

大牛卵他爹想着想着,迷糊了,脑袋里各种景象都有,就是不敢肯定那个是对的。

16

石书记这几天茶饭不思,黑脸乌红,像老西鸭公的冠子——红黑参半。

他去马桑下通知,在经过枞树山的时候,在西瓜地里,看到了一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人——马桑石瑜的婆娘,洛阳山嫁过来的女。头发又黑又长,身材壮实,尤其是低头摘西瓜时,脖子粉白,胸前挂着的两个大水袋饱满得要掉下来。年纪也不小,三十几,媚人得很。石书记发着呆,口水都流出来了。

中年女人,不是贪年轻男人的新鲜劲,就是贪钱。

石书记不差钱。村里的什么补偿款款截留一点,石场那边分一点,给村里人开个证明,跑个腿收一点,攒下不少钱了。还有以前藏的几十块袁大头,变现了,也是一笔大数目。

石书记在地边咳咳了两下。

石瑜婆娘就站直了,胸前的那两袋水还是那么鼓,脸被太阳晒得黑了,眼睛却很深,亮汪汪的,有点摄人。石书记这种五十出头的老男人,看的眼睛都直了。

石书记舔了舔嘴唇,干着嗓子,找话说:你的西瓜熟了,卖几个给我嘛。

石瑜婆娘也认识石书记,咧开大嘴笑了,牙很白,说:你一个大书记,要吃,摘一个吃就是了。讲买卖,伤了人情。

石书记向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拍了拍地里躺着的西瓜,说:还没熟透,有你那么熟了,我就来拉。

这话暧昧,石瑜婆娘也听出来了,心里打鼓,不敢肯定,应付说:要得。

石书记看她不发火,有发展空间,说:我等你消息。

石瑜婆娘说:你再经过这里,自己下地摘就是。

石书记说:你不在,我一个人摘西瓜,不就是偷了?我宁可偷人,也不丢人。

石瑜婆娘怔了一下,说:大书记,莫开玩笑。

石书记盯着石瑜婆娘胸前挂着的水袋,跟地里的西瓜有一比啊,说:我不跟你开玩笑,我偷你,也不偷瓜。

石瑜婆娘红了脸,说:不说这个,小心隔墙有耳。

石书记扭头看了路的两头,林涛呜呜,说:嗯嗯,不说这个,西瓜熟了,我找你。

石瑜婆娘不置可否,看看石书记,这个平日整天板着脸的男人,怎么今天这么随和了?再看看地里的瓜,一个一个圆溜溜,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但又能值多少钱呢?看看自己的手,手指乌漆嘛黑,这日子,真的跟以前想的不一样,辛苦,寡味,还看不到前途。

追求好生活是每个女人的天性,见到光,就像飞蛾一样,总想去尝试一下,不然心里老惦记着。

石书记找了这么一个有缝的蛋,简直欣喜若狂。原来还想着和智胜叔的大女儿——自己比智胜叔小六岁,看起来,外表长得比智胜叔还大。就是怪自己这张脸,树皮子一样,黑,还疙疙瘩瘩,一点也不油光细滑,不讨女人喜。捡一个人家的现成婆娘用,也用不了几年,自己就抱孙子了。那时到去县城住,一切自然而然结束,妥妥地。

石书记吸了一口嘴角边的口水,看什么都模糊,就想着石瑜婆娘胸前鼓鼓囊囊的两大袋子水。

这真是艳福。

石书记回到家,想,得赶紧把房门上把锁了。

有了私心,想做见不得人事,安全第一总是条件反射般的跳到脑子里。

水源头,这个有千年历史的院子,躲日本人那些年,那么危险,大家都不锁门的,合上门,就走。现在,在改变,有了一点积蓄,有了私念,就没安全感了。

石书记是一村之长,还没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是水源头千年的传统,否则进祠堂,讲族规,都要被轰出去,永世进不了村,回不了屋。但治安形势在严峻,社会在变,大家提高警惕,给大门装把锁,也是应该的嘛。

石书记试图说服自己,自己认了,给群众做工作,才有底气。

不挂锁多好,上面来人检查,光凭这一条,村就是稳稳的文明村。

怎么做才有利益?

石书记想起马桑的石瑜婆娘,这以后也要一笔开支。

不搞点钱,自己心里也慌。

石书记在堂屋里坐不住,便站起来,站着不舒服,就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一脸严肃。

17

智胜叔要盖房子,扒掉土坯墙,从红砖厂拉红砖回来砌墙。

老房子漏雨,土坯墙裂缝了,孩子在长大……这个房子非拆不可了。

智胜叔从神山红砖厂拉回第一车红砖,马陆的人眼睛就睁圆了,养个猪公当个猪栏倌会这么挣钱?后悔自己没当猪栏倌,也自知做不来。猪公不是那么好养的,光那猪公身上的骚气,就没几个人受得了。

羡慕智胜叔,是因为他攒了一笔钱。

讨厌智胜叔,是嫌他养猪公低人一等。

人活着,也没有几个人能摆得正自己的位置。

智胜叔没想过要在马陆起个头,盖第一座红砖瓦房。

路上有人恭喜他,他就说老房子没办法住了,才建个新房子。

有人讽他,他也不给好脸色,说房子塌了上你家,给住?

当猪栏倌不是个高级活,大家都知道这活低贱。吃猪肉的时候就忘了,不吃猪肉的时候,喷唾沫。

智胜叔把钱归总了一下,又找师傅合计了一下,他只有四千块。这是一笔巨款,一家人的心血,但还不够建一座房子。

看着存折上的数目的时候,智胜叔是自豪的。拿出来用的时候,这个数目又变得有点微不足道了。再算算,把猪公折算成一百元,还差五百。凑齐这些钱,只能砌墙盖瓦,还少楼板、窗玻璃,或者还要备用一些钱零花。智胜叔越想越头疼,不想了,明天找个屠夫佬,来看看猪公——至少有二百斤肉,养了五年了,也正因为是五年的猪公,不值钱了。智胜叔有点舍不得,那猪公就像他的朋友,听话、卖力,在附近养猪户那里赢得了好名声,但猪公确实老了,要换代了。

福强一听说智胜叔要盖房子,跑得更勤了。

去石场拉石头,他和智胜叔的大女一起去。

撂铁也不傻,知道智胜叔女儿多,装石头挑有四边的,算价钱买半送半。石书记说他中邪了,他就憨憨笑:不是你说猪栏倌将来要做我老丈人的嘛?

这八字还没下那一撇呢。

我现在就写下那一撇。

福强以为书记在拿撂铁开心,也张嘴和着笑起来。福强不笑还好,一笑,脸上的皮绷得紧紧的,挤在一起的肉好像要随时炸裂开来。

石书记看得难受,赶紧挥挥手,说:天气热,装好了快走。

砌匠师傅是承包的,一边赶工,一边又告诉自己不能马虎,这是马陆第一座新式样的红砖房子,自己做好了,是个样板房,以后马陆人建房子,自己就有了优先权。

我大奶奶见智胜建新房子,捎信去毒塘岭,要我大伯父回来帮忙。

我大伯父接了信,不回。我大奶奶又叫侄儿亲自跑了一趟毒塘岭,我大伯父仍是不愿回来。

大牛卵他爹还取笑我大奶奶:你那儿子爱上挖煤了。

我大奶奶回道:崽大爷难做,有你这一天的。

智胜叔倒不太在意这些,自己的女儿不愁嫁。嫁给谁,女儿决定。只要按规矩办,自己什么都不管,他们同意就成。智胜叔在意的是钱不够,还差五百呢。老姨、舅公、外家。能想的,他一个不漏的筛了一遍,能拿出五百现金的亲戚,没有一个。没办法,就先挂着砌墙师傅的,等腊月卖了猪崽,得了钱还他就是。

上梁那天,大牛卵特地还从县城赶回来,买了一大挂鞭炮,从村口烧到新屋门口,还没烧完。

我大奶奶封了十块钱红包——这是大手笔,想到是为我大伯父埋下的伏笔,不论以后用不用得上,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耽搁不得,也值得。

撂铁也托人捎来红包。

智胜叔背了五百元债务,浑身不舒服。

他这一辈子没欠过账,现在快老了,倒背上欠帐了。

大家说说笑笑,羡慕他,恭喜他,嫉妒他,表情各不一样。智胜叔脸上始终一个表情——尴尬的笑,晓得自己都讨厌自己,听到恭维,自己先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上梁吃酒席,这是千百年的规矩,可不能坏在自己手里。

自己还开了一个头,这是有面子的事。

智胜叔如何鼓励自己,还是开心不起来,老想着欠的债务。

没欠过债的人,一旦欠债,好像就没隐私了,也没能力了。智胜叔想着,唉,只能怪自己命苦,一个男人拉扯这么大一家子,不盖房子,就有一笔巨款,已经对得住死了的老婆子了。

智胜大叔抹抹脸,看着别人笑,也陪着别人笑,湿润着眼,竟不知道是喜是悲。

18

毒塘岭煤矿挖了三年之后,关了。

原因就是毒塘岭的煤含硫量太高,烧起来不仅冒烟子,而且发出的硫磺气息让人忍受不了,咳嗽、流鼻涕眼泪、恶心……

我大伯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圆盘子脸胖墩墩的女人,我大伯母。

我大奶奶一百个不愿意,智胜叔的大女儿说话都比这个女的利索,二女儿更比这个女的嘴甜,人也好看。

我大伯父只说了一句话:我管不住狗,我只能管住一只鸡。

我大奶奶气得要离家出走,嫁在水源头的女跟着男人去江华做生意了。没地方去,我大奶奶挽着篮子出门,到地里一个人哭了一场。

儿子喜欢就好。我大奶奶最后自己说服自己,提着个空篮子回来了。

马陆的人倒羡慕我大伯父,挖煤挖回一个婆娘,娘家什么也没要,女的就跟回来,多省事啊。马陆有的男人家里,酒壶都提烂了几个,婆娘还睡在别人屋里,不晓得是哪个男人的婆娘。人长得标致一点就是好,讨亲都容易点。

我大伯父听到这些传闻,骂一句“拾空牙根”了事。他们是不知道,我大伯父在毒塘岭挖煤挖了三年,在我大伯母家住了两年。我大伯母在家是放牛的,经常到煤矿附近去放牛。一帮男人见个女的,就像狗见到屎一样,就怕抢不着。幸亏我大伯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大伯母才给他抛了媚眼,私定终身了。

哎,我大伯父当初以为是要在毒塘岭挖一辈子煤的。

在矿上,我大伯父不下井,带着个小队,只管劈木头,做支撑井洞的架子。每天很忙,但比在家四脚落地种田,简单轻松多了。

挖一辈子媒多好。

我大伯父念念不忘煤矿上的伙食,每顿都管饱,还记工分,每个月还有几块钱生活补助,简直神仙了。

我大伯母做事特别痴——就是慢,很痴迷的样子,很细致,速度没了。

马陆的人背后躲着喊她“痴巴佬”。

我大伯母很奇怪,做事认真一点不好吗?

我大伯父骂她:种田又不是绣花,哗啦哗啦快点,过得去就行了。

我大伯父当初最欣赏我大伯母织毛衣的细致,一个线头都找不出,心灵手巧得可以。过日子也体贴入微,但把这个套路放到庄稼地上,就吃亏了。赶不上进度,人家两个时辰种完一块地的豆子,他们两人要费上大半天时间,还被人取笑。我大伯父暗自埋怨自己:我是黄牛婆寻苦路了!

青青——智胜叔的二女,见我大伯父带回了女人,心疼得几夜睡不着。

姐姐已经跟着姐夫走了,说到广东给别人盖房子——他姐姐嫁给了帮他们盖房子的砌匠师傅,估计一年半截回不来。三妹傻不拉几,不懂人事;四妹跟自己一样遭遇,但不能同病相怜,她想天上掉下个男人就好了,把自己带走,走的越远越好。

我大伯父也刻意避开她,不是心里有什么亏欠——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两人干干净净互不相欠的关系,只是村里的流言害人。马陆村有几个女的会嫁在本村呢?两个人路上遇到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两个人敬而远之,远而避之,心照不宣。

我大伯母觉得马陆好,人不多,但也不少,有山有水,有水田,出门有路,进门有灶堂,一切都如愿,这日子能过踏实。

我大伯父一看到青青,就浑身不自在,流言蜚语无影,好像一直跟着自己,自己没做什么,倒好像自己就是做错了什么。哎,青青,你赶快嫁出去吧,嫁得远远的,马陆就河清海晏了。

19

智胜叔迫于无奈盖了村里第一座红砖瓦房之后,在村里男人心里下了蛊似的,都以盖个新房子来证明自己过新生活的能力。

第一年后,马陆村有五家盖了新瓦房。

第二年,马陆村有两家盖了楼房,砖混结构的,像断阙岭上掉下了两个印戳戳。

第三年,马陆村有八家人盖了两层楼的小楼,像画家画的速写。

这一年,马陆村通电。

智胜叔嫁出去两个女儿,大女儿一家长期在广东搞建筑,二女儿嫁在街上,帮着婆家卖水粉,小日子过得粉甜。村里一通电,两个女想着智胜叔辛苦了一辈子,不容易,该享受一下生活了,就凑钱买回了一台黑白电视。

这下子,这台十四英寸的小电视,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投进了马陆村,在马陆村炸出了一片花来了。

大牛卵周末回来看父母,马陆一条街上,都见不到人。扎进耳朵的,不是卓依婷的歌,就是呵呵哈哈的使刀弄棍的声音。

门都关着。

大牛卵回到自家屋里,娘有点不满,说:你看看,马陆不一样了吧。

大牛卵也在惊讶,时间才晃了一下,马陆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以前,村子像一条黑裤子,一半挂山脚,一半挂在路的另一边,像马陆的两排脚爪爪。现在,成了花裤衩子,连井边的那座小小的土地庙都毁了。

大牛卵看看娘,娘有点落寞,大牛卵知道娘在想什么,也没吱声,堂屋卧房找了一圈,娘问他:你找什么啊。

大牛卵问:爹呢?

你爹到撂铁的石场打工去了。

大牛卵对在马路边开石场很不爽,不仅坏了风水,还给过往车辆制造了危险。自己以后开发旅游线路,金猪山和断阙岭的故事,就没了。但又奈何不了水源头。人家人多势众,口水都能淹死人,找他们的茬子,就等如找死。他娘的等有钱了,就把水源头的祠堂收了,看他们还有脸在这个地方称老大!

智胜叔很享受这日子,还在盘算,等自己老得啥也干不动了,老大家住几天,老二家住几天,老三……这个女,不让自己操心就烧高香了,不去打扰她。老四家住几天……尤其是老二家,婆家在镇上有小饭店,吃喝方便,有酒有肉,多住几天,料小女儿也不敢嫌弃我。

这个老三……智胜叔眯着眼,躺在凉床上瞄了一眼电视,这个老三究竟给谁?福强?撂铁?不,不,现在看起来都没啥出息。

老四,老四也可以考虑找婆家了。

老五……这小子没用。智胜叔一想起老五这根独苗,心里就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窝火。不务正业,天天守着电视,读的书都塞牛屁眼了。这小子还不醒悟,长大又是当猪栏倌的料。

智胜叔翘了一下脚,恨不得一脚踹在趴在电视机前小凳板上的老五屁股上。

20

石书记买了两年的西瓜,石瑜家都盖新房子了,成了西瓜专业户了,在远近都有了点名气。石书记还在往他家跑,越来越发觉,石瑜婆娘年纪越大越风骚。几次要得手了,都被石瑜婆娘挡回去了,要给他介绍一个洛阳山的半路婆做媳妇。

石书记没想过再娶,都六十多了,孩子都结婚成家了,自己还娶老婆?不如找个搭伙的,合得来合,合不来,散。结了婚了,自己攒下的家财就分出去一半,还得要孩子为半路婆养老送终,明摆着是个亏本买卖,不干。

石瑜婆娘现在多好啊,瓜地改成了瓜园子,还成了专业户,每年还有一些政府扶持。这些都是自己操作出来的!这婆娘身子好,吃喝都行,摸一把就不行。那水水的大胸……他娘的,现在比以前还裹的严实了,看起来鼓胀胀的,要爆了。

石书记舔舔舌头,要不找个清闲日子,来个霸王硬上弓。

都这么熟了,料她也不敢说出去。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石瑜,那愣头青,把他弄到石场上班。

石瑜婆娘也郁闷,在家放牛,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身子不怎么长,光长胸。到十四五岁,在洛阳山就成了整个寨子的焦点,抬不起头来。嫁远一点,嫁一个能保护自己的男人,穷一点都无所谓。石瑜高大,还当过兵,走路,举手抬足,都带着一些霸气。嫁给他,心满意足。马桑地多,还是含沙的河边地,种西瓜最合适了。西瓜不值钱,还卖得出去,多种几年,不就有钱了?

石书记找上她,她心里明白石书记看上了她什么,想要什么。

我也想要点东西呢。

石瑜婆娘想,那就比比脑子,看看谁手段高明。

老娘从十五岁就被人盯了,还怕你这个老东西看?

钱也要,脸也要,别说给石瑜丢脸,我自己也丢不起。

房子盖了,专业户也被评上了,镇长也认识了,县里的局长也认识了,这个老头,已经物尽其值了。只要他不过分,两人还是可以继续走下去的。

石书记带着撂铁来找他,撂铁有钱,也没有自己有钱。但撂铁是石场名义上的老板,撂铁做跟班,能衬托自己的身份啊。

石书记看到石瑜的新房子,就建在西瓜地边,心里就不是滋味。来之前不做好观察,就会碰到石瑜。西瓜种植专业户、肥料补助、种地能手……这些东西,都是石瑜在,自己为了避嫌,才一件一件给他办妥的。没有老子,他就是一个种瓜的,哪还能到县里开会领奖?

撂铁是熟人,见了瓜,不用石瑜婆娘请,自己就摘下一个,在膝盖上一磕,西瓜就裂了几道缝子。

水好多。

撂铁惊叹。

石书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骂:说你和狗一样,你又不饿!说你和猪一样,你又不蠢,说你和什么样,又得罪你父亲。

撂铁啃着西瓜,眨着小眼睛,反问:我们不就是冲着西瓜来这里?

石书记不理他,由他吃。转头跟石瑜婆娘说:昨天夜里,我在家门口看着你这里,火光冲天,还以为你家失火了,要赶过来,走到路口,火又不见了。所以来看看,你家房子烧了没有。

石瑜婆娘一点也不惊讶,这不就是男人的由头?一脸无辜的说:昨夜晚安静的很啊,坐到屋头看了一下电视就睡着了。

你男人也没发现什么怪现象?

什么怪现象?狗都没叫一声。

你男人呢?

到水源头买除草剂去了。

你早和我讲,我叫撂铁帮你买。

撂铁捧着半块西瓜,两眼很不满石书记的分配,说:嫂子,你还好没有讲,我吃你一个西瓜,得赔上一瓶除草剂了。

这片山,在以前是汉墓,好多坟。我爹说,到了月明星稀的夜晚,鬼就出来开会、练兵。哇啦哇啦,人听不懂。石书记摸着膝盖,若有所思的讲古。

撂铁睁大了眼睛,说:我也听我爹讲过,鬼出来的时候,轰隆轰隆的,像赶鸭子。

石书记见撂铁抢他的话,骂道:你又见鬼了。转头对石瑜婆娘说:你要是怕,我来帮你守。我一身正气,鬼见了都怕。

石瑜婆娘笑了,说:你安排撂铁来守吧,他得了他爹的亲传。

撂铁丢了手里的西瓜皮,在屁股上擦了擦手,眯着眼睛说:石书记安排吧,我来守,被鬼吃了,也不怪你。

石书记一板正经,说:轮不到你,你又不是村干部,帮老百姓做事,是我们的事。

石瑜婆娘皮笑肉不笑,说:那谢谢政府了。

话没落音,福强猫着身子来了,他要来买个西瓜,给智胜叔送过去。

石书记跟撂铁说:你仇人来了,还不准备准备?

石瑜婆娘瞪大了一下眼睛,说:听过人讲,你也想过娶智胜叔的大女儿呢。

石书记撇不开,不好否认,又不想丢份,揶揄地笑着说:那是没遇到你之前。

福强看到书记和撂铁在,老远就说:有客啊,赶紧杀鸡。

石书记站起来,背着手,在西瓜地边走了两步,说:我是来检查的,撂铁是来买瓜的。

福强看看石瑜婆娘,这娘们一身骚气。这两个男人就像绿头苍蝇,我还是想着三三吧。三三人蠢,屁股大,好生养,老子娶回来,生一窝,养起来,长大了揍你们这一帮王八。想着,福强就笑了,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又快要裂开了。

石书记看着难受,想吐,朝着撂铁喊了一声:撂铁,瓜选好没,选好了,走人。

三三嫁给他,肯定倒霉、短命。

撂铁朝福强笑笑,眼睛越眯越小。

王八羔子。

福强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转头,冲着石瑜婆娘笑了,笑得石瑜婆娘在心里求饶。那笑,看起来,要杀人一样。

21

大牛卵开车拉回来一台松下牌子的大彩电,还拉回了一对音箱。

日本人做的。

装好电视,连好音箱,一开,马陆村都被卓依婷的歌声覆盖了。

我大伯父特地去他家里看电视,日本人他见过,日本的炮厉害,现在,日本人还造出了带彩的电视,这日本鬼子还是有两下子。我们还是刚吃饱肚子,闲得慌,日本鬼子就造这个来我们中国赚钱了,这不得了。我们中国人搞来搞去,自己人斗自己人。

我大伯父见过日本人,在毒塘岭煤矿干过,自认为见多识广,跟大牛卵讨论起来。

大牛卵是不得已才买的电视音响。

马陆的人,家家户户都快有了,自己不表现出一点不凡来,再回来,恐怕没人理了。

让他小日本先跑几步,我们中国人又不怕他。

哎呀,小侄子耶,你是没有躲过日本人。日本人鬼得很,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搞不赢他们。

大牛卵不是不以为然,是觉得日本太远,眼下自己需要的,就是让撂铁的石场停下来。过几天,几个合作伙伴就要来看线路规划。他们从永州、珠海、香港来,看好九疑山,看好阳明山,也看好洛阳山的彼岸花,但对舂陵古城的开发没兴趣。自己宁可不要九疑山、阳明山的项目,也要把舂陵古城、洛阳山的彼岸花开发出来。舂陵古城是洛阳山的依托,洛阳山的彼岸花是舂陵古城的点缀,水源头是架在两者之间的桥梁,搞起来了,不仅赚钱,也对得住列祖列宗啊。

水源头最美的人文景点,就是八百年的古祠堂。

水源头最美的自然景观,就是金猪山、断阙岭。

金猪山不仅有金猪传说,现在还发现了水晶石。

断阙岭下有盐道、古凉亭、猪婆岩、石天宝的石碓,岭上还有抗日民团挖的战壕。

这就是钱啊,这帮败子,快把祖先的本钱败光了。

大牛卵的孩子进来,大牛卵拉住孩子的手,教他:这是石锐爷爷,喊爷爷。

我大伯父一听大牛卵的孩子都叫他爷爷了,不说话了。

我家三代单传,我爹和他爷爷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现在他爷爷有重孙子了,我的老大还是个女。不行不行,得生个儿子。

大牛卵还在侃侃而谈,把金猪山上的水晶石扒拉出来,做成工艺品,扣子,吊坠,摆件,都能卖不少钱。那时候,马陆人窝在家里,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大伯父欠着脸说:你想得美,你去搞,打架子都打死你。

大牛卵说:马上要山地确权,你们这一些上一代的人,去争个山头回来,造福子孙后代咯。

争山?争得回来早争回来了。现在开了石场,水源头石麻皮的儿子还占份子,金开爷的儿子——那个老单身公天不怕地不怕,你去争,莫山头没有争到手,人还死在那里回不来。

石书记也占份?

这不是大家都在传嘛。

大牛卵晓得石书记家族在水源头势力庞大,几房人马,都有两百来号人了,谁敢惹?

上面安排他做书记,也是看中他家族势力,他们家不惹事,谁敢挑头?

为什么会遇到他。

大牛卵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制服石书记的办法。

一起搞?

让他占干股?

大牛卵想着想着,烦躁了。自己的老爹还在石场上班,这个老头就是闲不住,年纪不小,那么辛苦,还去搞,真的是黄牛婆寻苦路。

得在上面找个关系,把那石场封了。

大牛卵想到找关系,有了点信心。认识那么多局长科长,只要有个人敢出来表硬态,这个石场还开得下去么?

关系,关系,大牛卵开始在脑袋里过滤那个官讲话好使。

我大伯父看了一下电视,坐不住了。大家都在想着赚钱,想着法发财,想着生儿子,自己也得想想,不然再过几年,自己就得成为马陆的贫困户了。自己有手有脚,没钱没事,赶不上发展丢人啊。

22

智胜叔一不小心成了马陆最幸福的人了。

大女嫁给砌匠,当时是权宜之计,可以免掉五百块的债务。再就是年纪不小,早该嫁出去了。嫁的早,不如嫁得好。姻缘姻缘,讲的是个缘字,他们在一起,就是他们的缘分。

大女婿跟着别人跑广东,开始当师傅,攒了点钱,自己开始做小包工头。

大女养了一个女,又养了一个崽,儿女双全,该因他的。

大女婿也感恩,本来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狗眼,小时候跟人家玩射箭,拼射的准,对方真准,把他的左眼射没了,补了一个狗眼进去,纯粹做装饰。自己也绝望,学了门手艺活,希望能借手艺养活自己一辈子,遇到岳父,也不嫌弃自己是个瞟子——独眼龙,还准许女儿嫁给自己,这真是祖先开眼了。

大女儿带着孩子,跟着包工队,负责后勤——买菜做饭。

三女儿、四女儿也去了广东,跟着姐夫,在工地上撬钉子,收拾模板。

智胜叔一个人带着老五在家,种点田,日子突然清闲了不少。

这就是老辈人讲的享清福?

智胜叔开始是怀疑,怀疑久了,也认了,这就是享清福!

智胜叔的三个孩子打头阵去了广东之后,就像他当初盖房子的效应一样,家家伙伙的孩子,跑得江湖的,一个劲往广东跑。

广东突然成了马陆村的财源地。

是什么鬼力量,几年时间不到,就把村里的劳力掏干净了?

智胜叔感叹,自己年轻几岁,也去广东闯一闯。哎,年轻几岁也去不了,家里还有老五这个屌屌,他不成家,自己哪都去不成。窝在家里,也不是没事干,只要想做事,不出村,事也多的很。马陆村的人正在排了队似的建房子,越建越离谱,以前还在自家宅地基上建,现在,不管这些了,看中哪里,就在那里建。沿着大牛卵修的那条路看看,庄稼地、水田,荒地,能建房子的地,做了地基,找石书记批个条子,回来就开始找人动工,一个工五十块。我那时候,赶一次猪公,走五里路去配种,也赚不到五十块!

这年头的钱,好像不是纸造的,是自己随便画的了。

马陆,已经不是他那个时候的马陆,变的像一只富贵猪了。

智胜叔看着隔壁的空地基,又开始痛心,或者嫉妒。搬出去干嘛呢?祖祖辈辈不都是窝在一堆的么?那么好的水田,以前得卖十几块大洋——现在的人差钱么?都是这张脸惹的祸,面子比钱贵了。为了争个面子,你建我也建,你建一层,我建二层,你建半亩田,我就圈一亩田。

这么毁下去,马陆的下代人吃什么?

找大牛卵他爹说说话,他是党员,他应该管一管。

智胜叔从巷子里走出来,碰到我大伯父,挑着一担烟叶子,准备去镇上烟草站卖。

你不去广东挣大钱?

我还是种烤烟。

广东挣钱轻松。

挣钱不轻松,轻松不挣钱。

说了两句话,我大伯父挑着烟叶子,吱呀吱呀走了,头都没回。

大牛卵他爹在石场,家里没人,门也没锁。电视机、高高的音箱,寂寞的摆在堂屋里。这么好的东西在家里,居然不锁门,人家抱走了——马陆从来没有出过贼,以前出过土匪,也不抢自家人的东西。姓石的人,枪口对对外,这是千百年的传统。

大牛卵家没人,智胜叔赶忙退了出来,自己不做贼,但也管不住旁人不说闲话。

大牛卵是个另类。

智胜叔有点为自己的小女儿可惜。

他们两个那么般配,这个大牛卵却图新鲜,娶个街上的女子,做事做不得,好看当不得饭吃,娶媳妇又不是要供一个祖先。不嫁给他好,嫁给他,也图不到什么便宜。

走出来,路两边的房子都关着门,还挂了锁。

什么时候,这些人都学会锁门了?

智胜叔信步走到龙溪小河边,外面的田野还没有被毁,除了考烟,还是烤烟,已经不插禾种谷了。智胜叔蹲在小桥上,胳膊磕到裤袋里的纸烟——本来要拿给大牛卵他爹的,摸出来,自己点上一支,咳咳咳的,一边抽,一边流眼泪。

马陆,已经不是熟悉的马陆了。

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智胜叔想找点回忆,好像几十年,也不如这三四年发生的事多。

老了。

智胜叔把抽了一半的烟扔进河里,没有变的,只有这条河了。

智胜叔看着那条河,像看着老伴儿,心里有点悲怆。

23

撂铁这些天一直做梦,在水里走,在衣服铺子里走,在黑夜里走,漫无目标,然后看见他爹睡在床上。他们相互看着,什么话也没说。有一个梦还梦到他爹帮他打架,从水源头一直打到元亨街,一根扁担足足耍了五里路,把撂铁都耍醒了。

撂铁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个夜晚都梦到爹。

我没有偷懒,开了石场,一直把石场当家。

这有错吗?

他想传达点什么?

撂铁转了个身,看着窗,窗外已经发白。

撂铁快四十岁了,偶尔想过婚姻大事,但没遇到一个对眼的。马陆智胜女儿多,好的看不上自己,不好的老三,自己又看不上。是不是要拿点钱出来,把房子改造一下?造好了,如果女的不喜欢,以后又得改造。着什么急呢,等有了老婆,按老婆的意见改造,我就不操这心了。

撂铁摇摇晃晃爬起来,在门后的水缸里舀了一舀子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拉开门,巷子里很静。太早了,隔壁邻舍还在床上躺尸呢。

撂铁掩上门,爬上床,屋里黑咕隆咚,他又睡不着了。

闭上眼睛,又想他老爹。

他应该留下了一点什么才对。

光洋?

枪?

武功秘籍?

要我成家立业?

撂铁想着想着,居然想迷糊了,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在石场和他一起干活的二狗背着铁锤,路过他门口,见撂铁的门开了一条缝,想把门拉一把,关紧,门框发出了声音,把撂铁惊醒了——撂铁就睡在堂屋里,自从金开爷死了之后,他一直不敢睡房间,睡堂屋里的竹凉床。他觉得堂屋敞亮,睡凉床简便,不用洗被子,也不用收拾,甚至不用洗澡洗脚,倒下去就能睡。

撂铁问了一句:哪个菩萨?

二狗惊了一下,回道:去开工了。

熟悉的声音,是二狗。

撂铁爬起来坐在床沿,懵懵懂懂地看着堂屋地。地上的泥被踩得光滑,像上了漆。味道却像狗,发出淡淡的腥味。

这是撂铁熟悉的味道。

撂铁踱到水缸边,喝了一舀子水,又舀了一舀子水倒进脸盆,把头埋进脸盆,呼啦啦刷了一把脸,找毛巾,没找着,用衣袖擦了脸上的水珠儿,去石场干活了。

在石场辛苦,但有钱赚。

撂铁想到钱,不由自主的笑了。这个世界,还有比钱更香的吗?

婆娘什么的,只要有钱,那个女人眼睛不放亮光?

24

大牛卵要离婚了。

这事在马陆像扔了个炸弹,第一个要跟他断绝关系的,是大牛卵他爹。父子关系不要了,写纸,找长辈做证,生不要大牛卵养,死不要大牛卵葬。只要活着一天,大牛卵就不能回马陆。

大牛卵他娘也不理解,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说离婚就离婚?

你在外面找女人家了?

没有。

你婆娘在外面找男人家了?

没有。

总有个原因吧。

离婚是为了大家好。

结婚不更好?

结了啊,现在离了,也好。

大牛卵他娘完全不理解离婚有什么好,气在胸腔里转不过来,扶着门框,脸都惨白了。

现在什么时代了?离婚不是蛮正常的嘛,两个人不想一起过了,离了,两个人都好。

这回我支持你爹,你这么不听讲,以后不要回马陆丢人了。

不回就不回嘛。

大牛卵可是马陆的骄傲。修马路,修学校,修水渠,他挣了不少钱,但也为马陆做了不少事。马陆的人都把他当做了年轻人的榜样,父母也享受着这份荣光。没想到儿子都上初中了,还来这么一曲,这是唱的什么戏啊。

智胜叔暗自庆幸,当初大牛卵没娶他的老四。

我大伯父说他不正经,在外面过惯了油嘴滑舌的生活,晓不得苦了。

大牛卵突然发现,自己离个婚,马陆的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非离不可。

大牛卵拎着摩托车钥匙,低着头走出来,在村口骑上车,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断阙岭,风一样的消失了。

非离不可。

大牛卵加大油门,“轰”地过了石场。

石场里的人看着飞驰而去的摩托车,没说话。

这是马陆的大牛卵,只有他才能这么拽,才敢这么拽,才配这么拽。

撂铁朝二狗喊道:你看看,做人就要这么潇洒。

风机轰鸣,二狗没听清,习惯性地“哦”了一声。

25

石书记被水源头的人举报了。

国土要查他乱批宅基地。

民政查他挪用贫困户的补助款。

乡政府查他乱搞男女关系。

最后,这些问题都归到纪委,由纪委牵头,几个部门配合,查他在水源头的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

见政府来人查他,水源头一帮受过他白眼的人,发动起来,四处找证据,捕风捉影,想到了,写了纸条,就往工作组的门缝里塞。

很多人看不惯他,原因只有一个:他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了,他一个人占了一辈子,六十几岁了,该换换了。

石书记心里一团乱麻。这把年纪了,还被人举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唯一要做的,就是配合工作组,尽快把举报的问题理清解决。

石书记并不怎么担心工作组,挪用的钱,能查出来的,不到两千块。批宅基地,乡政府的领导也要担责,好处是分享的。现在有了问题,也要大家解决。至于男女关系,石瑜婆娘会举报我?不会,谁呢?石书记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谁会在这方面举报他。

工作组又接到了新线索:石书记还入股了石场,这么多年,石场没有办证,就是石书记罩着的。

石书记头大了,但也觉得没什么。石场没有账目可查,自己作为安全顾问,只要不死人,有什么责任可追到自己头上呢?

工作组四个人先去石场,一个是实地了解,一个是根据了解情况,跟公安、国土请求一下,封了石场。

金猪山的石场开工以来,第一个不满意的,就是守金猪的那一家——石老大是恨得心痒痒的,恨不得把在石场干活的人全部活埋了。每到中午放炮,石头轰轰然,就有小石子飞到他家屋上,把瓦片砸碎几块。几年下来,自己都换了好几茬瓦了!如果是砸在人头上,还有命吗?附近的稻田里,也是小石头。耙田犁田栽秧,经常会出一点小事故,尤其是栽秧,手指戳到泥里的石头,简直疼到心窝子里去。

还有那个凉亭也未能幸免,经常有石头炸飞过去,把凉亭上的瓦片砸碎,已经砸炸出一个洞了!

私人的房子,自己修补。

而这公家的凉亭,自从盐道毁了之后,就没人管了。

水源头的人恨啊,前辈人说这凉亭是水源头这方大地的锁眼。锁毁了,锁眼也毁了,风水败了,难怪近几年村里没有出一个考北大清华的人才了。

水源头的人碍于石书记家族的势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工作组来了,这些问题,都要算在石书记头上。

工作组人员发现问题不少,于是向上请示,把石书记请到了乡政府,问题没有查清之前,石书记得一直住在乡政府的小招待所里。

水源头的老百姓以为石书记被抓走了,还放了一卷鞭炮庆贺。

石场关了,撂铁几个牙痒痒的,又不敢出面,风头上,谁出面,都可能成为靶子。

撂铁憨,但不蠢。

怎么才能帮到石书记呢?

撂铁想不出办法,喝酒就是最好的办法。

喝了酒,胆子就大了,几个人一合计,去石场看看,二狗去开小四轮。

车轰咚轰咚开出水源头,到了永宁公路,刚转弯,就把石老大撞了——石老大一直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没想到夜里他还开个小三轮在马路上横冲直撞。

石老大被撞出四五米远,一头栽在水沟里,死了。

撂铁吓傻了,二狗的酒醒了大半。

住路边上房子的人出来,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打医院急救电话。

卫生院的白大褂医生来了,还打着哈欠,拿着手电筒,蹲下身子,翻开石老大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冷冷地说:没了。护士从车上拿下一块白布,盖在石老大身上,蒙了他的头,滴滴,呜啊呜啊,开车走了。那边,警车呜呜来了,打开车灯,拍照,这里拍拍,那里拍拍,拍了半个多小时。

撂铁尿都尿在裤子里了,这是什么事啊,完全没想到,屎盆子就扣在脑袋上了,要坐牢了。二狗蹲在车后面,哈哈哈的喘着气,心里只有“完蛋了”一句话。

石老大家男女老少来了,轰轰轰的哭。

不一会儿,石老大家族的人又来了一堆。

警察怕出事,带着撂铁、二狗等五个人,坐上两辆警车,朝着乡政府走了。

26

出事那晚,我大伯父也吓了一跳。

他上半夜到烟田透水,走出门,还没进烟田,听到断阙岭上的“阴公”鸟开叫。像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抽抽噎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大伯父浑身发麻,眉毛都竖起来了。

多少年没有听到“阴公”鸟开叫了。

岭上的“阴公”鸟开叫,必有人亡。

我大伯父想了想自己的老母亲,我大奶奶都快八十了,这几天脚疼。

人死从脚起。

我大伯父骂了一句“这个娘卖麻皮的”,怔在断阙岭下,不敢动了。想转身回去,抬头望烟田,却看到金猪山石场上头有一盏火,灯笼火,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难道石场的人半夜还偷着滚石头?石场不是封了?有鬼。好多年没见过鬼了。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鬼。我大伯父撇下肩膀上的锄头杵在地上,盯着那盏灯火。

那盏灯火上到石场上头,不动了,开始变绿。

磷根火。

我大伯父打了个冷颤。

要变天了。

我大伯父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一个星星,闷得很。

不搞了。我大伯父掉转头,沿着马路,回马陆。

还没进村子,听到一声“吱呀”声,很清脆,不知道是开门还是关门。再看,都黑灯瞎火,没有亮灯的房子。要变化了。能变出什么名堂呢?我大伯父故意拖着锄头,铁跟石头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撞击声,村里的狗,叫成了一片。听到狗叫,我大伯父心里倒平静了。马陆的房子空了很多。有的房子成年锁着,到了年关,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了,才开了门,烧火营生。而平常的日子里,这些屋子就空着,关着,锁着,在屋里养老鼠。

马陆已经不是以前的马陆,不是当年炊烟袅袅的马陆。现在的马陆,谁也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为了搞钱,年轻人都走了,留下一堆老弱病残,怎么撑得起马陆?撑不起,马陆的房子再漂亮,锁一扣,就没人气了。

这是什么鬼使然啊。

回到家,我大伯母懒懒地问: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大伯父坐在椅子里,呼出一口长气,说:你睡你的,操什么闲心?

我大伯父不安,又去我大奶奶房前,叫醒了我大奶奶。

叫了好一会,我大奶奶才醒过来,问:天亮了?

你喝不喝水。

我起来小解。

没事。我大伯父才踱着碎步子,走到门后,门闩好了。又踱回房间,躺上床,怎么也睡不着。这天灾人祸,要来,谁也奈何不了。

天刚亮,在外面过路的马桑人说:昨晚水源头出车祸了,听说撞死两个人。

今天是清水桥赶闹子,马桑的人真早。

我大伯父开了门,只看到两个背影,是马桑的人,挑着一担鸡笼子,要到街上卖。

死人了。

我就知道要死人了。

我大伯父扶着门,看着外面寂清的晨光。以往,这门前过的是鸭子、牛。现在,这些没了,只剩下寂寞。

赶闹子。

买点什么回来,要开烤烟房了。

我大伯父有点麻木,种了这么多年的烤烟,年年爬起来还是种烤烟。年轻几岁,我都不要这些田,跑广东了。在这些田里打转,春夏秋冬,没点出息。老了,只能捱了,过一天是一天。

在水源头、马陆、马桑这一片,我大伯父是种烟能手,一年收入二十几万!但人有多能耐,背后就有多辛苦。我大伯父看透了。工字不出头,出头苦一世人。他也觉得外面的世界好,一双手,就能挣到钱,风风光光,还不受风吹日晒。

马陆不好么?

马陆也养人。

这么多年,马陆人把马陆翻了个底朝天。房子和笋子一样长,可没人住,又有什么用?

这世道……

我大伯父一个早上都在门口转悠,扫地,洗锅,拿出畚箕修补,手没闲过,心也没闲过。

27

收了一季稻,智胜叔带着老五,锁了门,离开了马陆。

老三嫁给了一个中山人,据说光收房租就能吃一辈子。但那男人腿脚不方便,小儿麻痹症留下的。

老四嫁到了汕头,据说那男的做建材生意,一年的收入,顶得上马陆一个村。

这些只是智胜叔离开马陆的诱因,真正让他下决定的,是福强。

他怕面对福强。

自己当初也同意老三嫁给福强,可变化比人强。老三去了广东,开始在工地上拔钉子,一个月收入三、四百,这也比在马陆面朝黄土背朝天要轻松。福强也想去广东,家中的老母亲没着落,挂起来,放心不下,就一直在家里务农,打小工,挣下一点钱,却还不够盖房子。家里人少,房子又大,也用不着劳神费力盖个新房子。这一蹉跎,其他的女人也没看上他,他还眼巴巴等着智胜叔老三女儿回来,打工,能打一辈子么?他算无遗策,却没算到,她会嫁在广东。

在他心里,智胜叔已经是他岳父了。

智胜叔也想帮他,介绍个女人,让他成个家。可马陆的女人,能跑得动的,都跑出去了。广东、浙江、江苏、北京、上海,有多远,跑多远。哪里钱的味道多,就跑哪里。三百人口的马陆,老老少少加起来,现在不过百人。家家户户都挂着铁锁。马陆看起来新崭崭,其实,快没人了。老三、老四在广东成家了,老五也快二十了,将来也得要成家。待在马陆,讨个半路婆都难,别说娶个黄花大闺女了。想到这个,赶紧走,广东那边发达,还有老大、老三、老四在那边,有照应。每个女支持一点,给老五娶个媳妇,应该不是难事。

智胜叔一走,苦的却是福强,绝望了。

他叹自己命苦。

他可惜他爹留下的五间大屋。

他娘也在叹息,这么好的屋子,不知道将来成为谁家的了。

马桑的人不忍心,四处帮福强留意。帮他找个没生养的回来作伴,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惨惨啊。可是,几乎看不到一个年轻一点女人。,街上看到几个,也不能贸然去说,这不教人打脸呀。

石瑜婆娘说:你干脆跑广东,一门心思找个婆娘回来。

我又没手艺,人年纪也大了,进厂不得。

捡垃圾也比待在马桑强啊。

捡垃圾有女的跟?

石瑜婆娘想了想,不说话了。

福强苦着脸,说:我们就是这个时代淘汰的第一批人,老实、本分、勤奋,没用,生在马桑,不说马桑,就是生在农村,没手艺,没头脑,还是要被生活消灭的。

石瑜婆娘笑了,说:你也莫那么悲观绝望,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嘛。

福强说:绝了。我看到了。也没什么,等我老了,我进敬老院。

石瑜婆娘笑不出了,说:你想好哦,你娘还在哩。

福强本来还想聊几句的,说到他娘,他的眼泪就不安分了,掉过头,自顾自走了。

马桑的情形跟马陆差不多,年轻人跑光了。石瑜把马桑的地几乎都承包了,种瓜,养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好像只挣了个辛苦。

其他户人家,不是铁将军把门,就是老的带着小的,悄无声息的活着。

福强感觉自己像个小蚂蚁,头冷脚冷,心也冷。

28

过了新年, 我娘走亲戚回来,对我说:你明天赶紧去医院,看看你合生兄弟,他要死了。

——我爷爷失踪之后,我奶奶带着一家人,在马陆被斗来斗去,不得安宁,我老外婆就把街上的房子让给了我奶奶,我们一家人搬到街上去住了。按照我奶奶说的,每天到公社报到,远离是非。

我老外婆只剩下我奶奶一个女儿——她本来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嫁给了我爷爷,姐死了,妹嫁过来,照顾一堆孩子,我奶奶自己又生了俩,一家五个孩子。

——我爷爷当初为什么消失,可能也是看到一堆孩子头大吧?

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

合生——大牛卵的旅游项目搞了四五年,惊动了很多部门,每个部门相互掣肘,项目一直挂着,落不下地。

大牛卵为了维持项目,借了银行四百多万贷款,还在民间借了二百多万高利贷。花在项目上一些钱,更多的是在牌桌上输了。

他住院是肝癌晚期,熬夜、喝酒、乱交……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凑一起,就要他的命了。

马陆的人说他是艾滋病。

那是瞎说,没有去医院问过医生,自己编的。

我娘要我去看他,只有一个理由,当初修路的征地款,大牛卵是给了我爹的。

我爹在街上,不会做买卖,生活艰难。大牛卵看不过去,就把我家的那份征地款给了我爹。条件就是保密。

我爹也很义气,真还一直没说出来。

我娘给了我四百元,说见到他了,给他,说一些好话。

到县了医院,找了很久,才在一个被隔离的小楼里找到他。

医院不是个好地方,那种怪怪的味道,可以让人恶心一辈子。而他,已经在小楼的病房里,一个人在摇床上躺了快两个月了。

我叫他,他在脑袋里过了几遍,他才想起我是谁家的人。

我干涩的问他:你一个人住医院?

他伸手,告诉我凳子在那,想笑,没笑出来,说:住院还要一家人来?

没人陪你?

外面很多护士。

我想再问他的老婆、孩子什么的,又忌讳了。他已经离婚了,净身出户,彼此没有关系了。但我也佩服他,在出事之前,能把老婆孩子摘出来,是需要何等的智慧和勇气啊,甚至跟自己的父母签下断绝书。我想他完全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他改不了命,但他觉得值得去冒险,后果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

我把装在信封里的钱递给他,他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客气一下。接过手,就塞在枕头下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已经变形了,像一颗干核桃,不忍看。

他想了想,自顾自说:我一不小心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麻烦就大了,苦恼也就多了。人生一坎坷,生活就不幸了,初衷就改了,始终也就变味了。我没法去实现我的诺言了,愧对马陆,愧对列祖列宗。你是好兄弟,做人不要好高骛远,当然,能折腾一下,就去折腾一下,生和死,逃不脱。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看着他,先看着一个落魄英雄。

马陆,当初到处都是他的传奇。

现在,这个传奇人物无人问津。

人,无论怎么风光,终究是归向寂寞的。

但不要欠债。

我想了很多,却找不到一句可以说出嘴的安慰话。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斑驳的墙壁,人生不就是一块斑驳的墙壁?

想到这里,我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现在不和我在一个频道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不说话了。

沉默是可怕的。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你要不要吃水果?我帮你买点上来?

他挥挥手,说:不要,你去忙。

这是我见他最后一次。再一次见到,就是他的儿子把他的骨灰盒捧回马陆,连门都没有进,绕着马陆走,上了断阙岭,找了一个平地方,抠了一个坑,盖上泥了事。这也就意味着,从此,他跟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了。那些债主也来马陆找过他爹娘,马陆的老老少少出来挡住了,证明他们之间,两年前就断绝关系了。

大牛卵可能设想到了这一幕,所以当时才那么狠心,把自己弄得妻离子散。

马陆的人摇头,只能摇头,然后怪罪到麻将赌博。无论你身价多少万贯,沾赌必死,比如像大牛卵,那么雄厚的家当,最后,死了,还欠着数百万的帐。大牛卵没有想到,在马陆,他成了劝人远离赌博的坏典型。

我始终认为他是马陆第一个不认命的年轻人,一个一心为马陆打拼的兄弟。

29

往永宁公路南下宁远,过上梧江,到断阙岭,猪婆岩下的那个凉亭已经不见了。

对面的金猪山,剩下了半边。山中间也被挖水晶的队伍挖开,看起来像一只剁开的猪屁股了,东一块,西一块。什么金猪、鬼火、山魈,被刨地三尺之后,消失了。

马陆也不再像一只马陆,而像一条花裤衩了。那些气派的建筑,张扬的高度,代表着过去一去不返了。

田里种着的烤烟,一望无际。

田边那个背喷雾器的人,就是我大伯父。他承包了马陆的田地,一门心思种烟,把自己跟这块土地捆绑在一起了。

前面的水源头,就像一把大锁,把这条公路锁住了。

偶尔看到有老人驼着个背从巷子里出来,在路边等车。

夕阳有多落寞,他们就有落寞。

他们从从容容看着这条路,也在看着过往的人。

他们的表情,好像已经不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或者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大牛卵的旅游项目开发计划,被政府提上了议事日程。

据说是永州来的几个老板牵头投资的。

刘买死了两千多年了,要复活了。

若干年后,这地方,又将有很多不同以前的故事发生……

20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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