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枝梨花闪亮
顺着到井头的村路,走到村子边缘,在小伯母的园子里,看见一棵酒杯粗的梨树,酒杯口大小的叶子,抵不住大地和太阳的蒸烤,垂着,蔫里吧唧的失了生机,一副完成使命要谢幕的样子。扎眼的是,在枯枝上,居然冒出了三朵梨花,像一丛星光闪亮。
梨树枝下边是柿子树,叶子青青,柿子也是青如绿珠。只是,上面粘了一层蚜虫,白白的,如霜。
我望着梨树,梨子早就下树了——应该是有梨子的,在二月末,可是一树雪白繁花。可这七月,叶子都在摇摇欲坠的时候,枝头怎么会开出三朵花来,心蕊如针根根可数,花瓣如碎银点点,在枝头凭空傲立。它只能傲立,大地上没有风,一丝风儿也没有,给了它挺立枝头睥睨浑身是蚜虫的柿子树的机会。
为什么不是一朵,不是两朵,而是三朵?
一朵多么孤绝!
两朵多么诗意!
三朵多么俗气!
我正肆意的瞎想,大哥光着背赤着脚轰咚轰咚走过来,赶着去稻田里背谷子。
你说怪不怪,这梨子树七月还开花!
大哥厚厚的嘴唇上裂出憨憨的一笑,看了一眼梨花,大大咧咧说:如今开花了,明年就没花开了。
是这样不?
无解。
小伯母在这里种了一个小树林,除了这棵梨树、旁边的柿子树,后面还有一棵板栗树和一棵桃树。并不是她有多少闲情逸致,她只把这里当作钱包或者银行,结出果来,拿到街上卖,换零用钱。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我看着篱笆墙上的丝瓜、南瓜,还这么热爱生活,这让我佩服。
热爱生活很辛苦,也很多意外,但热爱,本身即是一种幸福。
母亲告诉我小伯母到木板厂打工去了,柿子、板栗熟了的时候才回来。
七月的梨花,七十多岁的小伯母,他们之间没有联系。
在我心里,他们是一样的,美、闪亮、凄凉,自立自强,不按常理出牌——闲出花来了……
鱼儿在水面画出波纹
把那一枝梨花收入脑海之后,往前走一小段,就是小河。
洗衣埠头是新做的,阔大的水泥台阶——一级台阶、二级台阶、三级台阶、四级台阶,连到河面。那河面,也不过四级台阶的面积宽!
这里有很多故事难以忘怀。
最早的时候,是石头台阶,洗衣埠头也时青石板。大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我们趴在水里——水真浅,趴着,也仅仅是淹过屁股蛋蛋。大人用洗衣棰锤一下石板上叠起的衣服,就用手捋一把水覆在我的脸上。
中午的时候,我们就去爬棕叶树,折下一大朵发黄的棕树籽,抱着,噔噔地跑到洗衣埠头,光着屁股,在河里摸了趁手的石头,站在河水里,用石头拍打石板上的棕树籽,一边捋水淋洗。锤得十几下,珍珠般圆润的棕树籽爆了出来,抓在手里,在清水里搓揉一下——不搓揉一下,太涩了。搓揉干净,塞进 嘴里,味同冷饭,却是我们最好的零食。
在黄昏,为我浣衣的女孩——现在已经做奶奶了。
蹲在石阶上,往事历历,却被几尾白条在水面画出的波纹所勾走。
很久一段时间,电鱼机在乡村肆虐,水田、沟渠、这条河,简直见不到鱼的踪影——别说鱼,虾都见不到影子。原来一斤三五元的泥鳅,现在飙升到了四十元一斤!夜里那些在原野里星星点点的渔火,原来可以用来壮胆,几年下来,却破坏了整个生态!还要我们买单!现在想起来,对那种无知的掠夺感到不寒而栗。
我数着水里的鱼,白条、爆眼、麦穗、沙鳅……怎么也数不清,鱼儿见了人影,或者我手里泛出点红光的烟头,在水里穿来穿去,根本数不了。
大哥扛着装了稻谷的尼龙袋过桥,我惊喜的告诉他:水里有鱼了。
当年,我跟他拿着锄头盆子,没少舀过沟渠小潭搞鱼。
大哥把肩上的尼龙袋子换了一下肩,脸上淌着古钉大汗,哈着气说:现在电鱼抓的。
鱼儿终于游回了自由的家园,如同我们这一代人,出去打工,四处漂泊,某一天,也会游回故乡,在青山绿水、鸟语虫鸣的家乡落下脚来,重新认识这一片土地上的静好。
我伸手往河面捋了一把水,打破了平静,水里的鱼慌了,四处逃窜,找躲避的地方。
我,又岂不是一条战战兢兢的小鱼?
稻田还是那么丰腴
劳动是一种美,被人欣赏的美。
我在田里劳动过——大致十年以上。看着父辈趴在平展的水面上插秧弄禾的时候,就像看一幅版画。如镜面的水田还映着青山影子的线条,庄稼地上的那一抹青色如诗意的装饰,头顶上飞来飞去的燕子衬托出天空的高远明净,那一弯河流就像一条永不消失的道路一样指向未来。
当我四脚落土背朝天的时候,汗水、腰酸背痛胳膊疼,都在提醒我当一个农民的不易。要想吃饱,必须付出十倍的努力和辛苦,不仅用心维护这片土地,还得跟天灾人祸作斗争。我趴在田野上,不过是一只觅食的蚂蚁,那么弱小,那么努力,那么卑微,那么坚强。活着,只有一个活着的选择。任何他想,不是恐惧,就是冒险。
我选择了冒险。
当年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只为我在这片土地上刨食的父母流下了两行眼泪,是不孝,是同情,也是坚定自己的信念。
现在,农田已经不需要人力耕田和收割,换作了机耕和机收,把农民从苦力里解放了出来。富余的人不是跑广东,就在周围附近打短工,把田转包给了愿意种田的老手。
大哥年轻时候跑过广东,在珠海、东莞,进过厂,打过石头,养过猪。一直在底层,一念之下,回来种田。现在大哥已经成为村里种田的高手,转包了人家二十几亩田,夫妻两个,上半年种烤烟,下了烤烟,种一季水稻。
现在正是收一季晚稻的时间。
站在田野边缘,望着面前这一片平铺的金黄稻子,这是大地献给劳动的赞美,也是劳动给这片大地的勋章。我忍不住俯下腰,拈起一条稻穗,搁在手掌上细看。这杂交水稻的稻穗,至少比我当年种的“三二选五”长了半截。我还没有从当年欠收的二季里回过神来,大哥说:现在种子好了。
是啊,时不比古。
古吗?
二十年而已。
二十年,农村已经像经历了沧海桑田一样的巨变——大哥兄弟仨,分家的时候,没有分到房子,现在,两层半的小洋房不比城市里的别墅差。整个东干脚都翻天覆地了——当年经济最困难的九哥,都住上了两层楼的洋房。
然而,望着这片稻田,又发觉,人间其实没变。
这片稻田还是那么丰腴,在阳光下,一层厚厚的金黄稻粒,从脚下直接铺到了对面的山脚下,像一块金子一样沉稳。
一粒米养活一个人。
面对这片稻田,如同面对当年那位井边帮我浣衣的少女。
她一如当初,甚至更为迷人。我心里羞愧,我像做了她的逃兵。
我的那一亩三分地还在,我的心开始驿动。
晒谷坪上的三只麻鸡
东干脚院子里的一栋一栋楼房,在阳光下变成了沉默的仓库。它们同时也是七O后、八O后、九O后的面孔。
说它们是仓库,因为这些房子收藏着七O后、八O后、九O后几代人的汗水、心血、漂泊和拼打。
这些楼房,也是这几代人的后方。
有了这个后方,七O后、八O后、九O后仍旧离了乡门,在他乡追寻财富。
这是一个只有财富才能供养的时代。也是一个只有财富才能让人心安的时代。
财富如海水,越饮越渴。
对贫穷最恐惧的中国农民,宁可选择渴死。
流连在村里相对与乡村来说还算宽阔平坦的水泥路上,与童年发小建的楼房擦身而过。这是二狗的,这是知鸟的,这是水猴的……
房子或者挂着锁,等待除夕的那轮落日开启团圆的夜晚;或者开着门,他们的父母留在屋里生活,富实,却又因孩子远在他乡打工而忧心肿肿。
递一根烟给活鸟叔,谈起孩子,他也无奈,说:这个时代就是这么的。
活鸟叔已经七十出头。
村里最年轻的,是我的大哥,也五十二了。
他正在晒谷坪上,把三轮车上装着刚从田里收回来的稻谷的麻袋一袋一袋拖下来。五个大麻袋都卸了下来,然后解开捆扎麻袋的稻草绳,推倒麻袋,拈着麻袋底的角,退着身子,把麻袋里的稻谷倒出来。
他的影子在他脚下。
他的背上一片光芒。
七月的阳光一点也不吝啬它的光亮与热度。
他取了推耙,谷堆还没有扒散、推平、摊薄,巷子里的三只鸡就冲了过来,跑到稻谷上,一点也不畏手畏脚,抠抠划划,咕咕咕,尖利的喙,在稻谷里啄啄点点。
三只麻鸡。
都是母的。
个头比我记忆中的湘南黄鸡小了两圈,每只也就是两斤多点,毛密实,显得很干净利索,还不惧人!
我走过去,想做个好人,把它们驱赶走。
大哥说:没事的,它们不吃谷子。它们在找虫子吃。就是怕它们在上面屙屎,臭的很。
这是谁家的鸡?
五奶奶养的。
五奶奶不是去了长沙?
所以不要撵它们,就当帮五奶奶喂鸡了。
这些鸡都生蛋了吧。
生了,今天还没来得去鸡窝看。
大嫂在田头尖喊鬼叫,让大哥赶紧过去拖谷子。
我在屋檐下蹲下来,看着晒谷平。
当年,这晒谷平是孩子们的活动中心,石灰拌沙子夯实了做的面,温暖、结实。现在,那面已经被埋在了水泥之下。功能仍没变,七月,还是晒谷场。
哦,人心也没变,还是那么善良、温暖。
三只麻鸡在金黄的晒谷坪上散成三个点,像三个立体的符号。因为它们,晒谷平像极了一块农家乐版画。
一只鸡似乎发现我蹲在墙脚一动不动,像发现了异样,抬起头,立着脖子,朝我这边看着。
它像个孩子,面对变化,有点好奇和慌张。
我尴尬的笑笑,站起来,去村前面,看峰峦如聚的西山。
青山的鸟语虫鸣不分昼夜
东干脚赖以存在的靠山,就是后面紧紧贴着的青山。
当年,大部分人的房子都在山脚下,开了后坎门,就是壁立的山石。山石壁立的好处,就是挡住了山洪。夏雨季节,山洪从村边两侧的沟槽里倾泻下来,轰轰隆隆,壮观非常。我们还顺着洪流,到山上寻找过“雷暴井”——打雷下雨,山上的水聚集,从一个孔眼里喷涌而出。站在半山腰看下面的东干脚,如同离巢的小鸟看自己的窝。窝还在,炊烟袅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满足和安定。
那时的山上,只有草,还髙不过脚踝——长高一点,就被割回来当柴火。
九零年代末,村里改烧草为烧煤,山上的草疯长。
在我们村蹲点扶贫的乡干部找了个项目,责任山到户,种树。他负责搞树苗,我们负责挖坑。树苗只有两种:一种速生柏,一种枞树。责任山到户,谁种谁受益。大家有了积极性,有劳力的男女都上山挖坑,那种热闹,如同昙花乍开的惊艳。
种了树,过了不久,青壮劳力外出,在家的老人,牛不养了,猪也不养了,山得到了休养。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原来光秃秃的鸟不拉屎的石头山,成了一座淼淼青山!
我想这是这座山的本来的样子,若干年前,这山,一定是青山。
我父亲说过:以前,这山上的枞树抱围粗。
现在,山上的枞树、柏树没有抱围粗,也有海碗大了。
一切都在恢复,只是我忘了问我父亲,以前,这山上也是如此鸟语虫鸣吗?
从早到晚,山上的鸟语虫鸣就没歇过。
斑鸠、布谷、麻雀、黑翠、喜鹊、白头翁、燕子、竹鸡、禾鸡……还有我不知道名字的鸟儿,仿佛在比赛,或者在开会,轮番唱,轮番发言。我讨厌禾鸡的发言,“洞洞洞”的,我以为是蛙,茶叔说是禾鸡。听起来很不舒服,瘆人程度,跟夜里出来鬼混的猫头鹰的叫声,有得一拼。
知鸟、天牛,还有不知名字的什么虫,也在山林里掺和。
夜里,蛙鸣、蛐蛐,甚至知鸟在刚煞黑的时候,也会参与。
在屋里,听到这些鸣叫,仿佛满天星星掉落在了地里、草里、石头缝里和每片树叶下面,无处不是。
在这吵吵嚷嚷里,东干脚更静了。
我还是不高明,就像茶叔说的,如果听到那种虫子叫,就能分出是哪个时辰,那就是师父了。
我母亲说他是蒙我的。
然而,我却固执的想,只要东干脚继续这样子,终有一天,我会分辨得出哪个时辰,哪些虫子在叫的。
末了,茶叔拜托我一定要写写东干脚的蚊子,太多了,叮这里,叮那里,扰得人坐不安,睡不好。
唉,茶叔不知道,文字和蚊子一样难弄。
文字我还弄不好,蚊子,我自然没办法灭了。
不过,我真心喜欢这不分昼夜的鸟语虫鸣,这是大地的声音。它们在,我们的生活才更踏实。
七月半的月亮是红的
七月初十,伯父就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从今天起,就开了鬼门关,列祖列宗回来了,吃饭喝酒的时候,记得供奉他们。
从初十起,家里只要有喝酒的机会,我都会在上席加上三副酒杯筷子,恭恭敬敬往酒杯里倒上酒,然后请公公奶奶姑奶奶我爸我五姑喝酒。
夜里的月亮,也开始变化,从半圆、到椭圆。
甚至,西边的太阳还没有下山,余光还在门前的空地上流连,我看到桂莲婆婆在门口冥思,还会跟她打趣:你猜猜月亮出来没有?
她看着地上的夕光,问:这个时候就有月亮出来了?
我朝她背后比划了一下。
桂莲婆婆马上制止我:你指着月亮吗?月亮婆婆半夜下来割耳朵的。
在稀薄的白云旁边,月亮也不精神,估计太阳公公还没有落山,她醒的太早吧。
东干脚的七月半,是从七月十四开始的。
七月十四夜里,就要给逝去的亲人烧纸,在鬼门关关门之前,拿到钱。
我爹今年二月初一早上走了,这是他的第一个七月半。因为这样,我执意留了下来,给他烧一堆纸钱,让他再那个渺远的世界有钱花,感恩他含辛茹苦的养育。
七月十四的月亮来得稍晚了一些,太阳落山,天煞黑,我们吃了晚饭,我在门口徘徊的时候,月亮才从东边的黑雾里爬出来,居然是满满当当的一轮红月亮!
我喊屋里的母亲:耶,快出来看,七月半的月亮是红的。
我母亲不出来,在电灯下分纸钱。
我问母亲怎们烧纸钱,母亲头都没抬,安排我去石桂叔那里要一碗石灰,打一盆清水,取六根香——我问不是三根吗?我母亲告诉我今夜要点六根。
我去石桂叔那里要了石灰,用脸盆装了一盆清水,放在门前侧面空地上,又去里屋取了六根香。母亲拎着装满纸钱的袋子出来了,吩咐我用石灰在地上撒出六个圆圈,指着地上的石灰圈,说:这个是你列祖列宗的,这个是你公公的,这个是你奶奶的,这个是你姑奶奶的,这个是你爸的——说到我爸,我母亲居然抽噎起来,嘴里唠叨着去年这个时候,是我爸深夜出来,一个人在给祖宗们烧纸钱。没想到今年,就轮到我们给他烧纸钱了,做梦也没想到是这下场……最后一个——第六个,是烧给我年轻殒命的五姑的。我母亲含泪说“你也可怜,年纪轻轻就走了,一天好日子也没过”……
听着母亲的悲吟,我低着头点香,潸然泪下,不敢作声。
母亲念叨完毕,吩咐我朝每个燃着的纸钱火堆做三个揖,请他们洗手拿钱,请他们保佑后代子孙平安健康。
红色的圆满的月亮在看着我,我没太注意它。
行了礼,半跪在一边,看燃烧的纸钱,我看见了那轮红色的月亮。
今晚,人间满是追思先人的悲凉,是个泣血的夜晚。
月亮照看着人间,人间的生死离别、悲欢离合,它知道。
它血红着脸,也是因为人间的这份情。
它血红着脸,应是三界都可以看见。
让逝去的人看见亲人的挂念,让天地看到人间对生命的畏惧、膜拜与敬仰。
乡村很静,静静地燃烧着一份人间向死而生的热诚。
202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