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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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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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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广东出差30年

1

1992年夏末,双抢已完成,湘南山地阳光暴烈,山河烦闷。

父亲说:留在村里没出息了,你走吧。

我拿点什么?

你带着你的双手走吧。

总得有点盘缠吧。

母亲——在家里做了大半辈子出纳的农妇,手里捏着两张大票,说家里全部的现金就是这两张纸了,全给你。说完,顿一下,才递给我。我父亲——家里田地的大总管别过脸去,还是不安,拎起一把锄头上班去了。他热爱他的田地,从不责怪田地薄产还是欠产,唯独恨自己不够努力,体力不够用,脑子不够用,本钱不够用。他恨不得日夜趴在庄稼上,守着庄稼的长势,听庄稼拔节的声音,他才能安心。母亲是个软心肠的人,我接过两张大票,她就开始抽抽噎噎,嘱咐的话说了不止一箩筐,然后总结出最后一句话:吃不饱,就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回来,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江湖的命运,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


2

第一个目的地我选择了潮汕地区。

一个是那里有朋友,一个是那里有个汕头特区。

有朋友在,就把压力转移给朋友,方便开展业务。有热火朝天的特区,就有大把就业机会,快速回笼资金。

我出差的目的,就是向自己的劳动力催收账款。

潮汕大平原很美,大北山的绿,连绵起伏的温温柔柔画出南方的无限春天;练江、韩江的水很急,带着奔流到海的冲动和兴奋;潮汕人很铁,对自己人铁,对外省人也铁,并非传说中那么排外,而是有责任和担当。

第一次见马东涛,他就提溜着一瓶子白兰地——我以前从没喝过的酒,在临江楼,就着我以前从没品尝过的潮汕卤水,你一杯,我一杯,我一杯,你一杯,天地顿时悠悠。

欢愉之后,自谋生活,才发现体力只是工具,脑袋只是机器的配件。

从工厂的杂工、工地的搬运工、石场的砸石头、码头的挑工,到路上的行者——流浪,从来不是件感觉美好的事儿。

《橄榄树》唱起来很走心,真的去流浪,一颗红心就被踏着他乡路的脚板踩碎了。

在路上,唯一的目的,就是能找个宿营地。

不过,自己的身体成为唯一的武器,世界的荒凉生活的冷漠,都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心里也就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了。

胜利是脚板走出来的。

讨账是脸皮磨出来的。

要饭……我却没有那份勇气,嗨,流浪吧!


3

我喜欢潮汕大平原的秋天和柑橘园。

我更喜欢潮汕姑娘。

我喜欢的,却不喜欢我,一向如此。

大平原上的秋风,从东边海上来,自天而地,如无数发丝,丝丝清凉滑溜。一个人走在空荡的广汕路上,就像一个人在长江边挥斥方遒。天地之间,一个人,什么天地一沙鸥,不如一个人在异乡无边的无人的蓝天下找魂时的潇洒坦荡,连忧伤都无影无踪。

柑橘林在秋风里沉郁,算着季节的帐。

无数的柑橘林,无数张脸,任秋风盘剥搜刮。

我喜欢的那个穿着裙裾青丝飞扬的潮汕姑娘,已经换了牛仔裤,线条如北山画出的天际线。天有多远,她走了多远。看不到我的脸,我也看不到她的脸。她的温暖如灯,此路无涯,我也走下去,不是我有多执着,而是根本没有了退路。

柑橘园深处,潮汕诗人马同成已经煮好了功夫茶,他在风里寂寞,盘算着带着汉字向后飞翔。

我要的是那杯功夫茶的浸润。我的心,已经被秋风击穿。我乐意随风而散,只是茶已煮好,还可以从容饮一壶异乡的纯真。

秋天不是我的秋天,我却如秋天柑橘林里一棵柑橘树的叶子,我是秋天,大地是我的依托和牵绊,我喜欢的潮汕姑娘变成了潮汕汉子马同成,秋天有了一丝柔软。


4

打工如要账。要账的,从来是缺乏一份好心情。

打工如出差,只是目的地换了又换。

我离开潮汕的时候,诗人马同成送给了我一罐功夫茶。我走之后,在另一个他乡,也可以喝到功夫茶。虽不来自家乡,但友情的温度没有地域。

汕头特区不“特”,我就去深圳特区。

广东不大,但广东的厂房天下最大。

特区只是个门,我却进不去。

身份证、边防证、劳务派遣证、健康证……

我被拦在了特区的大门口。

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东干脚的土地上。我的单位,在东干脚自然村。东干脚像我唯一的包裹,裹着的却是一包袱的乡愁。月光不着地,灯光照亮的是脸上如丧家犬的不安。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如同一枚轻飘飘的羽毛,不时为我勾画几下季节。

父母未老,乡村艰难。

我出来了,就是梦想。

我已经出来了,故乡只是个省份象征。

走过布吉、龙华、观澜、平湖、横岗,或者向西,公明、松岗、石岩、福永、宝安,不问故乡,不问学历,不问你会干啥。深圳是一堆油水,我只是一滴水。搅拌的手,如同命运青睐的手,迟迟没有出现。我一个镇滑向一个镇,一线痕迹都没有留下——别看我磨穿了两双鞋,我还是从深圳滑落在了东莞。

东莞需要劳动力。

我有体力。

一拍即合,合上去,不贴切,又分开了。

分开了,再也没有了重来的机会。

我深刻的体会到了机会永远只有一次的含义。

一个厂一个厂走过去,我像一只鹅,伸长了脖子,我多想有个屠夫出来把我拎进去,给我一刀!我不怪他。然而,从凤岗、樟木头、塘厦……我看不到身后,那些厂房如同原始深林,他们在施展丛林法则,我却是个没有价值的猎物!

我的双手也是父母给的,人家父母给的双手在抓钱,我的双手,很多时候,在抓自己的头发。

是的,梳理梳理,我走。


5

广州是南中国最有温度的城市。

一个是历史,从南越王开始,广州就一直在历史里跳荡,形成的广府文化,在南岭的庇护珠江的滋润下生生不息。一个是原住民多,虽然一口扭歪了的普通话,但保护传统文化,形成了自己的体系。一个是改革开放后,广州抓住了机遇,做实事,低调到一切的辉煌由无言的城市建筑去表达。

还有很多细枝末叶的东西,我不管了。我应该像一根针一样的扎进去,要到了我想要的,我这一趟出差任务就告结束,回东干脚看山种树去。

把生活想了千百遍,脚下的路周而复始的只有一条:从公司到出租屋,从出租屋到公司,两点一线,生活就熨贴平实了。

白云山,可以在写字楼空隙里仰望。

越秀山,可以在公交车窗里瞥一眼。

中信大厦,路过的时候上去撒泡尿。

小蛮腰,过广州大桥的时候瞄一眼。

珠江夜景,下晚班的时候一路都可以看。

北京路、上下九、天河城、太古城、万达广场……商业的地方,都是花钱的地方,不是花钱买东西,就是花钱买娱乐……我自娱自乐,我省吃俭用,我严格执行东干脚的生活标准。在窗台上,望一眼广州的夜景,叹一声“人生啊”,完了干活去。

广州很大,不挑就能找到饭吃。

广州很实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广州很包容,九流三教达官贵人在大排档一锅烩。

广州很大,不要去想出头天。

广州很实在,不要歪门邪道。

广州很包容,允许你尖喊鬼叫。

我在广州,看到了自己正在从蚂蚁被广州孵化成蝗虫……要有翅膀了。


6

1997年,广东电子杂志社。

地址:天河路天涯海角楼。

住址:石牌村。

1998年,广东中凯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地址:棠景路怡景大厦。

住址:白云棠下村。

1999年,上半年《衣食住行》DM公司,地址:动物园南门。下半年,《中国CI》杂志,地址:先烈路汇华商贸大厦。

住址:石牌村。

2000年,大周末杂志。

地址:天河工业园。

住址:天河棠下村。

2001~2003年,广东中凯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地址:棠景路怡景大厦。

住址:白云棠下村。

2004年~2008年,广州盛世泽远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住址:萧岗,一年后住春暖花园。

2009年,广东宇航鼠动漫有限公司。

地址:起义路合润大厦。

住址:汇侨新城。

2010年,筹备广东省南方文化产权交易所。

地址:时代广场。

住址:汇侨新城。

2011年~2012年,广东中凯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地址:南方文化创意产业园。

住址:汇侨新城。

2013年,广东巨群科技有限公司。

地址:尚层国际。

住址:汇侨新城。

2013年,广东海逸地产集团。

地址:南海桂城

住址:汇侨新城。

2014年至今,广州媒略策划有限公司。

地址:黄石立交。

住址:汇侨新城。

    2006年,我在汇侨新城买了一套二手房,作为东干脚驻广州办事处。

       2010年,我买了一台雪佛兰轿车,作为通勤车。

……

工作不断变化,生活在不安稳中慢慢找到依托。未来很虚幻,楼地板很坚实。我用青春换来了物质上的提升,也是年华的成熟结果。我觉得值,我进了广州,大海般的广州当我是一条荷塘里来的小鱼。失业就业,有惊又险,始终像一条蚂蟥叮在这里……看看手上的老年斑,蚂蟥一直叮在自己的血液里。欲望如同希望,活到明天就是出差任务没有完成!


7

2018年,孩子上大学,我回东干脚,跟我爹说:我可以回来了吧。

东干脚光秃秃的草石山,一晃,就满山树林了。

东干脚平平淡淡的泥瓦,一晃,高楼林立却人去村空。

我爹由一心趴在庄稼上,现在活得都有心无力了。他在缩小、干瘪,岁月无情的抽取着他的精力和生命力,皮肤开始发皱,鹰眼开始暗淡,信心开始转化成闲心。

我爹说:你回来干什么?不收你了。

他还是在阅读时局,当初要我出去,他已经发现了土地已经不是唯一的立脚点。不论出去怎么样生活,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的斤两呢?他觉得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那回来干什么啊?贪恋几亩庄稼地?我还在呢!

好吧,我回广州,继续挂在高楼上。

在广州,谋生很好。

在广州,做生意也很好,大家都讲规矩。如果有陷阱,那是因为贪念使然。没有贪念,老老实实,本份本份,少不得到自己那一份。

除此之外呢?

教育、医疗、保险、养老……外地人仍然在广州城外,在想着踏过门槛。

踏过门槛,你还是那么微小,一如当初在路上。

广州能给你的,会给你。

广州不能给你的,你争取,也没用。

别看自己已经在由蚂蚁转向成为蝗虫,但还是虫。

离了家,要做人,千亲万苦。要做一个成功的人,哦,那看你对社会的作用能不能鹤立“虫”群,把那些为你设置的条条框框摧毁掉,或者隐形掉。这是一种大胆的冒险,试试吧,一生都试过来了!

或者,像我,老老实实,活在大多数里,活在自己的想法里,任他强,任他横。


8

30年,就是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30年,就是一篇《孟子·告子下》

30年,就是一个他乡变故乡的时代。

哦,故乡,正在成为铅坠,沉入水底,眼睛将看见的所有一切都带走。

广东,这座熔炉正在正常化,不要消停,生命在于运动,辉煌起于折腾。

继续挖,继续四处挖,继续深挖……

我还可以再坚持出差10年!

虽然还是那么弱小,那么沉默,却能“咬定青山不放松”,实在是不敢放啊,不能放啊。生活很坚硬,未来很魔幻,不管了,向自己致敬!

20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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