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子向西。
每个有太阳西沉的日子都很好。
阳光从没有装玻璃的不锈钢条格子里射进来,从光滑的地板瓷砖上折射到天花板,整个客厅都焕然一新。从不锈钢条格子里看出去,是小区的一栋一栋楼房,高的是电梯楼,矮的是楼梯楼。可以看到楼梯楼天台上的一丛树,几棵发财树,或许被人遗弃的,又被热爱树的人搬到了楼顶天台上自生自灭——然而走出屋子的树很强大,居然长成一蓬青绿了。侧耳听,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八角的“吧唧吧唧”。是谁侍弄的?在我偶然观察的几次里,我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
眼睛朝西数过去,一共十二栋楼房。
竖着,像蜂箱里蜜蜂的蜂巢。
最西的那一栋楼层最高——开发商在顶层加建了一层夹层。粉红的瓷砖在夕阳余光里更是妖娆——像一张粉脸。
站在最西那一栋搂的西窗下,估计可以看到西边田野。
那片田野我看到过,绿油油的,平坦宽阔。如果不是沟壑和榕树阻挡,田里的通心菜、韭菜、豆角,可以长到白云山下去。
也可能长不到那么远。
也可能长到那么远。
沟壑和榕树后面,是云雾,时淡时浓。云雾下面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我无法知道。白云升起,给了白云山。白云山耸起,给了广州城。广州城耸起,东南西北的人都来了。人来了,视线就不再像以前放得那么远。
每天的工作,也不需要每个人把视线放那么远。
工作每天都在重复做反复做,人们也就慢慢忘了视线还可以放很远。
视线放很远,视线放在鼻尖底下,生活一时都难以改变。
生活像一块虚妄的碑。
不是刻上你的名字,生活就是你的。
生活在哪里?
在脚印子里吧。
脚印子被你踩着,看不到。你可以理解成“你即是所有”。
2
隔壁的父亲又在骂儿子。
这个邻居,我是花了四年时间才结识。
他江西人,开出租车。每天六点钟,就从房里推出自行车,哐当哐当进电梯。晚上,九点半之后,有时候甚至更晚,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听到电梯响,听到哐当哐当的声音,听到隔壁敲门,知道他回来了。
他的儿子没有广州户口,读高中,没有指标,跑到清远读民办学校。
读民办学校的人,一个是成绩不理想,一个是年青,还不能走上社会,一个是家里对他还有点期望,给他机会去努力努力。
邻居的孩子不是吊儿郎当的孩子。
邻居每次夜里回来,第一要做的,就是骂儿子。
儿子在家,直接骂在儿子头上。
儿子不在家,就骂在老婆头上。
他老婆怕邻居听到,影响自家人观感。他一进门,老婆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关门。
关着门,还是开着门,我们还是能听到邻居的骂声。
门关得上,阳台堵不住。
结识他之后,才知道,他一个人开一台出租车,一天开十几个小时。
开得烦呀!
骂人跟收入没关系。就是心里烦。骂骂人,出了气,心里就不堵着了。
开出租车是个什么样的差使?有客的时候,给客人陪笑脸。放空的时候,转悠着,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碰运气。
你知道邓丽君的歌好听,还是王菲的歌好听?
还是邓丽君的歌好听,一边开车,一边听邓丽君的歌,不会打瞌睡。
他想笑,笑不出来。
3
老贺把房子租了出去了。
老贺是我的朋友——至少认识二十年了,东北的。当初我贷款卖房子,他老疑问我有没有能力每个月续还贷款。
还不上,就再卖掉。
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续还每个月的贷款。在民营企业打工,屁股下的位置每天都是活动的。老板不开心,自己不开心,工友打小报告,自己发现生财之道……自由,但充满担忧。
我要买房,就一次性拿下。
我住了两年之后,老贺把房子买在了我楼上。
我住你楼上,你老婆凶你,你就跑上来。我老婆凶我,我就跑你那里躲一躲。
老贺的老婆是湖南人,我老乡,模特身材。老贺喜欢美女,赚的钱,没少撒在她们身上。往往到了谈婚论嫁,老贺又逃了。理由只有一个:养不起。
老贺和湖南老婆结婚,生了孩子,老贺才安心下来,这回踏实了。
在电梯里,碰到出租车司机。
你朋友把房子卖了?
你朋友把房子卖给我了我老乡。
老贺在电梯里告诉我只是把房子租出去。他手头紧。待渡过难关,再搬回来。
而老贺的租,其实是卖。
老贺的“再”,是告别。
二十年的朋友,就因为自己手头紧把房子卖了,脸上挂不住,索性朋友也不要了。
老贺去了哪里?
我又快三年没见过他了。
4
这回有点不一样。
我从来没看到电梯门口的大堂里像这次聚了这么多人——而且多是老人。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日里,没有一次见他们这么整齐的聚在一起。
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把上挂着一张二指宽的纸。
纸上只有一句话:要求物业对出租电梯间给一个说法。
电梯已经不是单纯的电梯,不知道从哪年起——分众广告还是框架广告在江湖上名声日隆的时候,电梯间就成了一个花花绿绿的商业空间。
牛奶广告。
机车广告。
附近商场开业的优惠购物广告。
金融广告。
在电梯里,大家不用人盯人尴尬,可以盯广告的时候,这些老人比我们还先发现背后的奥秘。
买房子的公摊面积,不仅仅包括电梯间,大堂、走廊、小区路边的运动场所……这些都是人人有份的。好处怎么都被物业拿走了?
电梯换根拉索费用要公摊。
修大堂的门缝费用要公摊。
要个说法!
看着群情激愤的老人们,我自愧不如。
或许,只有他们才能对付物业。
上班族,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周旋?
这帮认真起来的银发族,好可爱!
5
小区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虽然马达声机器声声声传来,这在广州,应是正常的。没有这些声音的搅和,广州还是广州么?
但有两种声音很让人不舒服。
一个春天夜晚,楼下绿化带里的猫叫。猫要找配合,通常在后半夜,叫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一个猫在这边绿化带里叫,通常能带出好几只猫来叫。
睡意朦胧的保安员惊醒了,拿着长棍子拍绿化带,把这些不安分的猫驱离。
我却恨起猫来。
这恨的结果,是再也睡不着,于是发誓不养猫。我自己不养,家里人也不许养。由猫及狗,狗也是不允许养的。孩子好几次从同学家得了抱养狗的机会,都被我让他养鱼来否决。他讨厌养鱼。
还有一种声音,来自于人。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蜂巢里的住户,还是租户。
夜里十二点之后,外边的烧烤摊不营业了。或者更晚一点,夜场依规定不营业了。一群男女在楼下的过道踢踢踏踏,高声吼着,不时发出尖叫——在夜深人静里声响如雷,我能干涉么?高空抛物,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常常把他们等同于我在家禁养的猫狗。
一这么想,我就不生气了。
而对面很多窗亮起了灯。
是他们惊醒了这些入梦的人,也唤醒了他们的尿意。
尿尿,想想,也是最好的报复。
一这么想,我就不生气了。
6
十二层蜂房,有多大?
我住了几年,仍然没有时间去走一道。
那些走道,被分成一街、二街……终于多少街?
一街很好,两边都有榕树。榕树冠接在一起,绕出一个洞。人走在街上,抬眼皮子看尽头,就像在林荫洞里走,有一种穿越感。
二街边有运动场所,转盘、高低杠、起做仰卧的铁架子……玩这些的,老人多过孩子。孩子们吃完饭,就被赶去了学校。老人们就把运动场所的器械当作了新奇玩意,每一种器械,摸一遍,练一番。仔细点看,就可以看见挂在转盘上像个团鱼翻不过身来的老人,在战战兢兢的扭腰。
前面还有个广场,这早晚都是妇女们的地盘。
她们来自各地,五湖四海,但到了跳舞时间,舞曲抹平了地域身份和生活感受,自觉排列成行,整齐划一的出脚、挥手、扭腰、摆胯……
好在——我数了数,离我住的那个楼隔了五层。
不是有这五层隔音板,我想,早晚我也会跟他们一起疯了。
走完了,才知道小区只有一街二街!
两条街像人的左右手,从东向西搂,搂着里面的十层蜂房。
还好有这些不知疲倦的来自天南海北的老人!他们像上辈子就认识了,或者具有自来熟的功能。见面打招呼的,不是我们的青年、壮年、中年,而是这帮老年人,山东腔、湖南腔、东北腔、河南腔、潮汕腔……一张张笑脸,融在一起,这蜂巢就有了生机。讲的不难为情,听的很难为情。尤其是潮汕话,听半天,鬼弹琴。我们自顾不暇,他们却慢下脚步,把地上的阳光都踩出花来了!
没有这些老人,这十二层蜂巢,就像荒废了!
7
买房子在这里,当初只是权宜之计。
每个离家出来的人,都有一个权宜之计,掩盖叶落归根的梦。
对于异乡,那种疏离感——人情的、文化的、社会的,时刻都能感觉到。我们是因为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但又因为来处不一样,在这里工作、碰撞之后,又选择了其他的生路去走。
在这里住了住了十几年了——我开出租的车的邻居已经把房子卖了,搬到了清远。
我觉得他会后悔。
但是也没有看见他在小区里出现过。就像当年的老贺,离开了,就离开了,没有归期。他的个人计划里,也没有回来的安排。
反而是我,权宜之计,现在却还一直在这里住着。
不是我多么热爱这里。
我不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小孩在这里上学。
小孩读完书了,我回去吗?
在我的计划里,我是要回去的。
因为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我仍然没有找到归宿感。
我们是蜜蜂,在一起久了,到了一定时候,是要分窝的。
每个人都有去处。
可谁也不知道,最后落下脚印子的地方是哪里。
我的隔壁又搬来了一户新的邻居,居然带了两只小黄狗!
——我开始有点惧怕这蜂窝了。
——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一种生活的热爱!
2020/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