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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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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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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萍的两只眼睛

看到刘萍的两只眼睛的时候,我有点惊诧和胆怯,惊诧这世上竟有这么又大又明亮的一双眼睛,胆怯是因为刘萍的两只眼睛太明亮,能看到我的内心投影,所以怕她窥见我心里藏着的自私、猥琐、偏见、促狭、阴暗。这些东西我都小心翼翼的收藏着,不敢见一点光。嗯,我知道见光死。为了形象、荣誉,或者制造形象和荣誉,我必须把这些东西藏在灵魂的最深处,这些是炸药,会把自己毁灭,那时,再也没有机会面对刘萍同志了。

刘萍不仅眼睛大,鼻子高,嘴唇还厚,把脸都挤小了。她还是车间里个子最娇小的女子。

娇小不代表柔弱,尤其对工厂里的女工。

工厂的女工,都带着美好生活的使命。

这使命就像一块石头,每个人推着它,在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费劲前行。

这道路,也是时间。

刘萍刚进工厂的时候,二十岁吧,脸上还有些稚气。动作敏捷,在二十几个女工的车间里,她做货的数量和质量,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车间计件,纯靠速度挣钱。像在中学学习,每一天的积累,月考的时候,体现出平时的用功和积累。工作是最美的一种姿态。刘萍工作的时候,两只手跟着机器的节奏,简直行云流水,完全是机器的一部分。车间嗡嗡的 ,很多女工都戴着耳机。她也戴着耳机,问她听什么歌,她说在听书。

读了几年书?

初中毕业。

听什么书?

《红楼梦》。

我愕然!

工厂的女工,大多是初中毕业,偶尔也有高中毕业。还有些年纪大的,小学毕业。小学毕业的,最喜欢聊天。管理员路过车位,这些人也找个话,跟管理员聊上几句。初中毕业的,喜欢听歌,嘴里哼哼呀呀,脑袋还在两边晃着。高中毕业的,进了工厂,觉得有点屈才,做事的时候,有点挑剔。生活不会容许他们挑剔,或者说花呗、借呗、信用卡不给他们撒娇耍个性的机会,压抑着,脸上一副不服甚至对工作不屑的表情。干上一两个月,拿到钱,就辞职,去找他们的星辰大海。书读多一点,不是花花肠子,就是不安于现实。

刘萍初中毕业,居然听《红楼梦》,在车间里呆了两年,唯一动过的一次,就是车位调到我的对面。

为什么不跳槽?

准备生娃。

你才多大?

我十八岁就结婚了!

我愕然!

裸婚。

在这个娶老婆动不动花十万、二十万彩礼的年代,她居然裸婚!而且年纪还那么小,是不是被骗了?

我男人是我初中同学,一个学校的。

早恋。

算吧。

我在中学也有过单相思,那女孩自始至终没有拿正眼看我一次!刘萍早恋,居然还嫁给了对方!幸福吗?肯定幸福。我不敢看她,她的两只眼睛,像秋天的湖,眸子像冷空的星,我生怕看到她发觉我这个后来者的失望、不甘心和羡慕。但我有点瞧不起她的男人,女人给男人一个家,男人给女人一个世界。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安全、温暖、甜蜜的世界,结婚时的那句“我给你幸福”的许诺,就是谎言。天底下撒谎的男人太多了。我怕担不起撒谎被追究撒谎的那个责任,我一个人提心吊胆的活着还自在点。

刘萍来自与江西,喝鄱阳湖的水长大的。

江西,我的祖先也来自江西。

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南。

刘萍却不喜欢聊天。她喜欢工作,喜欢听听不懂的《红楼梦》,或者她知道她的明天需要今天的工作,衣服就是手中的钞票。听《红楼梦》可以满足好奇。听不懂,反复听,就当听佛堂的经了。这正如她自嘲自己是浓缩的精华,说的话,也超出我对一个普通女工的认知。

工厂的单价也还可以,单价高,工人的积极性高,为了多挣一分钱,受不了苦可以辞工,想多挣一分钱的可以废寝忘食,可以拼命。但是,不开心,也可以关掉机器就走人。我看多了进进出出的打工者。现在的年青人越来越个性,不会迁就一份工资一份工作。刘萍沉得住气,一个是她手快,每个月能挣个万儿八千,比写字楼的一般白领差不多。不过,付出不一样,工厂的车工,早上八点进车间,晚上十点半才下班。一周休一天。那份看似不菲的收入,都是熬时间熬出来的。我看到了刘萍在日渐苍白消瘦。“资本家”算得很精,每餐的伙食费,都是经过精打细算的。工人们能吃饱,也有肉,六个人三菜一汤,怎么长肉?但“资本家”考虑的不是这些,他们在市场上颠簸,算的是成本和利润。各有各的帐,各有各的难。“资本家”办厂的风险,远远大于一个工人失业的风险。

工人不管这些,哪里单价高,就跑哪里。

刘萍听着《红楼梦》,不为所动。

她的两只眼睛盯着缝纫机的针,双手推着衣服的零件——袖子、衣领、下襟。周而复始,眼睛越来越大——她的脸越来越清瘦。

还好她盯的是缝衣机,如果从早到晚盯的是我,我可能崩溃了。

她是一个好工人。

每一单货分到她手里,有速度,残次品还很少。

她就这样在工厂一直做下去吗?

二十岁的女人——妇女——我想不通,为什么她结婚这么早。

二十岁的年纪,不正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用各种方式体验生活的年纪吗?我们都在想,一个人年青的时候,不经历那些挫折和失败来促使自己成熟,就会一直青涩着。刘萍却早早构建了自己生活的版图,划了圈子,做了女主人,也做了家庭主妇……未来呢?她想的未来是什么?

有娃了,回家带娃。

我愕然!

二十岁,就要生娃养娃?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有点自豪,眼里有点要离开广州的不舍。我看到了她两只大眼里掠过的对未来的犹疑。未来生活怎么继续,这是她先生的事。但一说到回家带娃,她还是有些不甘。她男人跟她一样,只是在另一个制衣厂上班。两个工人,两个初中文化的人,在广州,我也不知道他们对未来有怎样的描绘和计划。不过,两个人的感情从初中开始培养,基础牢固,幸福呢?平常人家,无病无灾,小日子过得下去,就是幸福。纵有其他想法,局限于自身的学历、能力、经历、财富、人脉、关系…… 好吧,我也没有,他们也没有,我想,这是我们在一起上班的原因。

我还是要学门手艺。刘萍眨巴着眼睛,说:我回去带娃也不能闲着。

我突然释然。每个人的生活,自有安排。不是靠设想,而是每一次变化,就有一种现实的安排,逼迫人去选择和创造。不管结果怎样——我们可以想象辉煌人生,想象存一笔巨款。有多少想法,就分散多少精力和注意力。只有坦然的面对现实,待到改变时,就会萌生必要的安排,现实的选择,是最有用的选择。

她看见了她的生活。

我不敢看她的的两只眼睛。

太干净了!

干净得如同人生过程中两盏永远保持清洁的灯。

是一种装饰,只是一种装饰。

她的两只大眼睛,跟我没关系,却两个灯笼般地映着我的影子,让我怀疑自己想太多了的尘世人生。还好,背靠背的湖北妹子嫌辛苦辞工了,我可以坐她的车位,不用每天去看刘萍的两只大眼睛了,也不用每天看到她的两只大眼睛而胆战心惊胡思乱想了。

她不知道我想过什么。

她的两只大眼睛,看着她的生活。

20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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