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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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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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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切都未曾远去的是故乡,或者天堂

1

舂水在这个盆地里笔直向南一划,这块地方就分成了河东、河西。

要给安个名字,就该叫舂水盆地。

舂水发源于阳明山系的大源岭、小源岭,在双江口汇合成为西舂水。东边石家洞乡分水岭也有一条,叫东舂水,过鲤溪、永安、柏晚城、桃花井、花桥,在十五亩与西舂水会合。遥远的桂阳也有一条河叫舂陵河,流经蓝山、嘉禾、新田、耒阳、常宁、衡南等县市,三百公里水路,与东舂水、西舂水三十几公里的水路相比,舂陵河是一条大河。然而,在宁远北路人眼里,这条大河是不存在的。压根没人去过那个地方,也没有人知道还有一条河叫舂陵河。

舂陵,就在眼前,虽然片瓦无存,但柏家井舂陵候的青石墓碑还在。这是铁的事实。这块土地上的两条大河,自然东边的叫东舂水,西边的叫西舂水了。西舂水的人,到过东舂水边赶闹子,买黄豆、本地土鸭子、猪崽。东舂水的人也到过西舂水边的圩场卖过牛、落花生。然而,这种走动不多,西舂水边的人,更乐意叫东舂水为石家洞的河。石家洞在宁远历史上举足轻重,是宁远湘军的发源地,石焕章组建“疑勇营”赴永州守过城,回石家洞后又将“疑勇营”改为“鸟勇营”,跟石达开打过仗。太平天国撤离柏晚城后,地方恢复往常的平静,石焕章又主持重修了宁远文庙。东舂水的人把“鸟勇营”称为土匪,因为“鸟勇营”镇压过瑶民,估计用了铁血手段,所以在当地的影响并不好。到了现在,时移事改,几乎没人记得当年意气风发的石焕章了。西舂水的那条河,依旧激情彭拜,在河卵石、山石乱铺的河滩上,稀里哗啦地翻着花唱着岁月不凋零的歌曲。

西舂水出了双江口,一路悠然向南,一河银灿灿的流光,把村子与田野分开,粼粼片片,一咏三叹。

田野中,有一座孤山,叫淌岭。近乎在这个盆地的中心位置。

淌岭是石头岭,也是一座鬼岭。

夏雨后,段家人、东干脚人经常可以看到磷根火在淌岭上下飘荡,一团蓝光,在雨里不灭。有磷根火,就有鬼。不然,几朵磷根火怎么会聚在一起,拼成一个巨大的火球?雨过天晴,在路上遇到住淌岭脚下的阙家人:昨晚看到鬼火没有?回曰没有。阙家人住淌岭南边,在西舂水边上,打渔为生。半夜了,还在河里网鱼,早上拿个鱼篓,到平田院子的公厅门口摆卖,白条、胡子鱼、鲤鱼,鲫鱼,虾,都有。打鱼的人不怕夜,更不怕水里的东西,什么水猴子,溺死鬼,假的。心里没鬼,连鬼火也没有。淌岭上除了鬼火出没,还有盗路鬼。堂弟的独舅到西舂水西边的西塘帮亲戚做“双抢”,酒足饭饱,快半夜了,抄小路走近路,过淌岭,在山脚下的石板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也走不出。直到山那边阙家院子的公鸡打鸣了,才发觉人在田野里,距离马路不过十步远。淌岭有盗路鬼这事,不仅只有堂弟的独舅遇到过,段家人也遇到过,天煞黑,路上事人四净,没月亮——也有人说是下弦月,过淌岭,在山脚下那条石板路上反复走,能看到段家院子里的油灯火,就是走不出去。朝着淌岭尿尿也没用,情急之下,捋下肩上的扁担,朝前一路打下去,就到了永连公路边上的水沟。头也不敢回,一路跑着回去。

有人说是淌岭对面的古凉亭搞鬼。死在古凉亭里的过路客,前前后后有多少,数不清。他们冤死在他乡,魂魄回不去,就在这一带闹事。

有人说是古凉亭后面有个猪婆岩,猪婆岩里的猪婆精在搞鬼。

冤魂没见过,猪婆精没人见过,鬼,也没人见过。但说的人说得有眉有眼,跟真见过一样。

真见过鬼还不被鬼逮了去?

真是活见鬼!

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个地方的人,走夜路的人本不多,或者也是跟这迷信有关吧。

2

段家岭像鸡喙,北边的鼻孔是高头段家,十几户人家,房子都建到半山腰了。山脚下的田边有一口井,像个大喇叭,水却是沟里的水渗透过去的,吃起来,有泥腥味。南边的鼻孔,叫底下段家,满打满算,六户人。村中间有口井,石板井栏,石板井底,却是茅厕井,水是臭的。为了治这臭味,自以为想出了办法的人在石板缝里栽了两棵菖蒲。井里积尘越多,菖蒲长得越旺,水越臭。

段家人又在沟边找到一眼雷暴井,下雨天,水喷涌而出,不下雨,居然把沟水倒吞了进去。

段家人吃水,只好到两里地外的东干脚的泉井里挑。

段家和东干脚,本就是一个生产队的。

段家在西,东干脚在东。

段家地方不好,没井。没井,发不起人。一代,一代,段家都是六户人家。段老大一家毁了,段老二添两个孙子续上。续到今天,还剩四户人家——其余两户,搬走了。赶圩的人爱在段家门口水沟坡上的柏树脚下歇脚,一个东乡人看了段家,说:段家院子就是个蛤蟆,只能四条腿。没有井眼,还是只干蛤蟆。

另一个说不是。

段家门前就是大水沟,一年四季不断流。

只是,当地人不喜欢烧开水喝。

烧开水费柴。段家岭长的草不如石头多。段家人烧的柴火,都是到十里外的大岭上砍下来的。只是当时家家户户都上大岭砍柴,段家人赶十里地也不足为怪。

地不多,山上石头又多。

生活压力大,段家人就想其它出路,搞编织,一把篾刀,织奋檱,织箩筐,织棚田,织篾席,织猪笼子。段家一棵竹子都没有,但集市上有,黄柏洞有。有余钱,就在集市上买。没本钱,就出力到黄柏洞去挑。黄柏洞在三十里外的阳明山里,据说秀峰禅师在这里讲过经,四周山上都是楠竹。竹林边上的水清澈冷冽,夏天都和冰水一样。喝了这水,挑两捆竹子,赶个三五里山路,肚子里的冷水才变得成脸上的热汗。

段家岭西边,有个敞口岩,很浅,正对着水沟。

敞口眼里有一座坟墓,几乎不长草,光溜溜的一堆土。

我爷爷夜里到淌岭北边的大田里放水——那里有千丘田,高低起伏,都喝着西舂水。回走,过马路,走回村小路——小路路口,立有一方泰山石敢当,下面是一个小埠头,我爷爷溜下沟,在埠头上从从容容洗了脚,一抬头,就看到对面段家岭的敞口岩里生出一团火,开始还只是小灯盏,继而就成了一棵草树——农村经常把稻草把子码在大树周围,直径约两米,高约五米,接到树枝,借树冠挡雨,叫草树。我爷爷吓了一跳,不敢动,拄着锄把子,盯着这鬼火看。

看到这鬼火的,不止我爷爷。半夜到稻田里看水的,还有好几个乡亲见过。

问段家人——他们的房子跟这敞口岩的距离,不过百米,都说没见过什么鬼火。不过,在夜里听过鬼哭一样的鸟叫。

大家都知道,山上有种鸟叫“阴公鸟”,叫的声音像女人的嘤嘤啜泣,还婉转有调。在寂清夜里听起来,像有女人跟在后边哭。

这种鸟一叫,附近村子里就死人。

听到这种鸟叫的人,都觉得晦气。

我父亲在山上烧石灰的时候,半夜出来小解,也听到过“阴公鸟”叫,像女人捏着嗓子哭诉,婉转幽雅,在荒山野岭的野山听到,很瘆得慌。回到窝棚,段家的人就问我父亲刚才听到了什么——他们都听到了。

我父亲说天干年情,没什么奇怪。

段家人不信,都说要注意一下身体,照顾到家人脾气,不讲过激的话,避避祸。

那些年,闹农药鬼,经常有人喝农药寻死。男人女人都有,想不开,就灌自己一口农药。我五姑也是喝农药寻了短见。我父亲叹了口气,不和段家人说话。

3

东干脚像一条丝瓜挂在这块盆地的北山脚下。

一条还带着花的丝瓜。花就叫竹山尾巴,没有一棵竹子,有一堆白石头。

门口是晒谷平,晒谷平前面有一行吊柏树。

吊柏树下是镰刀形老河,老河头有一眼井。

老河里种了茭笋,养了鱼。

老河那边坡上,站着一棵棕叶树,一颗枣树。

风吹,吊柏呜呜响,那棵棕叶树像个快乐的小女孩,哗哗哗哗闹腾。枣树却像诗人,每次吹风,都要落下一些棱形叶子,留在老河的水面上。老河的水皱起来,红翅膀蜻蜓巴在白芦苇的箭叶上,倒是安稳得很。老河前边,是一湾水田,从东到西,护紧着山脚脚里的东干脚。水田边,是新河河坡。河坡上,一下子三五棵吊柏树,一下子两棵杨柳树,一下子一棵枫杨树,一行整齐的士兵里掺和着几个老弱妇孺一样。河上一道石桥,石板有扁担宽,连着东干脚和稻田,以及更远一点的土坡上的庄稼地。

庄稼地里种着辣椒茄子豆角,这是家常菜,每天都少不得。庄稼地之间堆着开荒捡出的乱石。年月日久,乱石上,一堆茅草,一堆黄荆子,有的还长出一棵苦楝树,或者一堆刺蓬。新的旧的坟墓,也立在庄稼地边,像卧伏的老牛。

田野一层一层,饮着龙溪的水,一年两季,变幻出给养。

顺着龙溪,往南看,地势走低,稻田尽收眼底,看得人心花怒放。

沿着龙溪,往东看,地势走高,稻田就像一块叠一块拉得长长的烤面包,越远越淡薄。

喜鹊登上吊柏树笔尖一样的树梢叽叽喳喳的时候,荒田漠漠,了无生机。寻猪草的女人蹲在田埂边,像是在寻宝。下得几场雨,田里蓄了水,燕子双飞,在上空好像在照镜子。不相信,还倏然飞下身子点一下水面。农民开始育秧,犁早稻田。白色的阳光里,农民赶着黑牯牛,掌着铁犁,一声长一声短促吆喝着,好像在赶鸭子。偶尔也会拉住牛鼻绳停下来,是犁出了泥鳅,犁出了黄鳝,弯下腰,捡到挂在屁股上的鱼篓里。

蛙声开叫,桃红李白就慌了,落英缤纷,一地悲伤。

犁开了田,人们活泛了。吃了夜饭,找出鱼梭、鱼钳,打出灯笼火,开始下田里捉鱼。

在门口,看过去,黑幕里,阙家院子门口的水田里,段家门口的水田里,平田院子附近的水田里,东干脚门口的水田里,渔火点点,蛙声如潮。

有经验的“老麻拐”,一夜能捕一二斤黄鳝泥鳅。

我也去过,下田就被蚂蟥盯上,一路胆战心惊,到收工,鱼篓里泥鳅黄鳝一起不过十来条。

我不服气,让我父亲去。

我父亲却不到水田里去,而是找下水口,手一摸,没有。摸什么?摸胡子鱼。天气暖和了,躲在岩洞里的胡子鱼应该出来找食了。有时候,鱼没摸到,还摸出一条水蛇来。出去三两个钟,从东干脚走到朱家山,三五里,摸十几个下水口,到回家的时候,鱼篓里,有两条胡子鱼,几条泥鳅,还有一条蛇。蛇是我大伯父的最爱,不论大小,大伯父都要。不够一碗,就掺黄豆做一碗。我要吃,我大伯父就给我取一个酒碗,倒上酒,分两个蛇肉丸子,几勺子黄豆,吧唧吧唧,当时很有兴致,吃过之后,就忘了蛇肉丸子的味道,只记得红薯酒的厚劲道。

我并不喜欢吃鱼,但我喜欢跟在父亲后面,在父亲身后感觉踏实。每找到一个下水口,父亲让我拿着火照着他,他几无表情,伸手就到水里摸,才煞有介事,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很老到。

回到东干脚,遇到人问,我父亲总是说没有。

我说有。

我父亲才说只有几条,不够一顿。

我不喜欢吃鱼,父亲喜欢吃鱼,但鱼还是养起来,攒到一斤两斤,我父亲就装进鱼篓拿到平田院子的公厅门口卖掉。一块钱,几角钱,交给我娘,让她收起来。我娘真收起来,收了多少,我父亲从不问。

他说:男人嘛,只负责找钱。

4

沿着龙溪往东,就是吕仙岩,土话勒桑里。

龙溪发源冷水源,穿崇山峻岭而出,然后靠着灰草岭、连环岭一路西来。

在吕仙岩石灰窑一段,出过蛟子。在溪里一路划水,龙溪的样子就像蛟龙一样在山脚游走,在田野蜿蜒。

那年的水发得好大,真是水漫金山,老河里的水,都漫到屋里堂屋了。奶奶说。

你见过蛟子?

我一个凡人,没见过蛟子。

我父亲说,哪是蛟子?是一个渡劫的泥鳅精。躲在一个荆棘蓬里。荆棘蓬顺水漂着,碰到河坡,河坡就塌,碰到田埂,田埂就塌。一个看水的看见了那蓬荆棘,感觉有奇怪,就一锄头下去,把刺蓬勾上来了,一条泥鳅从刺蓬里钻了出来,已经长了一对龙角。看水的说了句“原来是你在捣乱”,一锄头下去,就把那泥鳅挖成了两截。

你见过那泥鳅?

没有。

你认得那个看水的人?

不认得。

你那么晓得的?

古人就是这么讲的。

父亲笑了,说:讲古人,那个不会,编就是了。

我倒不怕蛟子、泥鳅精什么的。

我怕的是吕仙。

我父亲当了鸭匠,我就当了小鸭匠。我父亲种田种地,管稻子,管庄稼,还要跟鸭铺的人来往。我就放鸭子,从早到晚,从春天田里有禾苗起,到秋天田里最后一抹金黄被收走,这段时间,我都在河边,陪着鸭子上游下游下游上游,一天几个来回。吕仙岩前有个大潭,潭边有块长着稀疏马鞭草的沙滩。百来只鸭子游到这里,在水潭里洗了澡,然后踱上沙滩,卧在马鞭草上闭目养神。这一弯水潭我很熟悉,中间立着一块大鼓样的岩石,吕洞宾打坐用的。勒桑里来人洗澡,还是东干脚来人洗澡,只要来人洗澡,我就跟着他们在水潭里扑腾,搂水草,捉小鱼,捉螃蟹,扔我家的鸭子吃。

他们一走,我坐在河边,不顾影自怜,却害怕起吕洞宾从山壁岩泉里走出来。

站在那里,能看到水,看到田,看到庄稼地,就是看不到人。勒桑里就在庄稼地里,被里三层外三层的树木遮蔽得严严实实,一朵炊烟都见不着。山壁上没有字,山壁上的空地上,有坟墓,有岩洞,有怪石,有各种鬼怪。天空里,偶尔有一只鹰,高高在上,还是在山顶上的天空。

吕洞宾是个神仙,应该不会害人。

但吕洞宾来到这里,无人收留,在田里搂了一把稻草,还被人追。当时这个岩洞还有一股水流,吕洞宾慌不择路,撞了进来,后边的人追了进来,吕洞宾见这里人如此不通达,丢下手里的稻草,花草为石,把那股水流截断了。从那时开始,一到秋末,这岩井就干涸了,一滴水都流不出来。龙溪得不到补偿,几个日夜,也干涸了。

吕洞宾来这里,是惩罚人的。

我是人啊。

大地安静,山木无声,我就惶惶。

在龙溪河边,守了三年的鸭子。

到后来,我一个人也敢跳进那一弯深潭,捞出水草喂鸭子了,也没见过吕洞宾从岩井里出来。

然而,即使那样,每次到吕仙岩,我心里还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敬畏。

要做一个心里无私的人,很难。

即使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但我心里有私念,我就怕吕洞宾,怕他指出我心里的私念。

5

守鸭子的时候,我没有去过西舂水。

最远的,我去过段家前边古凉亭后面的水沟。

古凉亭是大青条石砌的,有大门,后门,南北两面石拱门,意为四通八达。靠墙的地方,有青石条石凳。青石登光滑泛亮,摸一摸,凉沁沁的,油腻腻的。檐上飞檐,翘起来像燕子尾巴。瓦片也比人居的要大块,积满黄尘。

清水桥赶闹子的时候,南来北往的人,不管是挑脚的,还是打空手的,走到这里,都进来歇口气,南腔北调,互通有无。

清水桥冷圩,路上只有种田的人,通常,他们是不会到凉亭里歇脚的。种田的人,更喜欢坐在田埂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稻子的情况。稻子来得好,心情又好,背起锄头,绕着田埂,就哼起曲来,“九九那个艳阳天”“你挑着担 我牵着马”经常混在一起,才不管呢,开心就好。

淌岭已经被炸开了,被敲掉了一颗门牙一样。

猪婆岩在我头上,岩前芳草萋萋,没有说的那么可怕。一丘田后面,就是永连公路。公路边碗口粗的杨树,树叶哗哗啦啦的,尘土飞扬。

天边的西山,像一窝发霉的馒头,云烟漠漠,苍凉辽远。

田野中的大河,只是一个蚯蚓影子。

我父亲说,在大河边,有好几个专门养鸭的人家。他们把鸭子放在大河里,一家人就生活在大河边上。我没有看到窝棚,上面蒋家坝,下面阙家,这之间,大河上一棵树都没有,别说养鸭人家的窝棚了。

大河的水不深。

我姨给我介绍媳妇,我去板栗园,趟大河而过。大河水流湍急,但不深,没过膝盖而已,可是很宽。一个人站在大河中央,幸亏两岸有槐杨树。不然,人就要被这宽阔的水面眩晕。板栗园是个好地方,祠堂,祠堂门口的四方井,村门口柳丝围着的水塘,村里的小巷子,还有写诗的郑红旗老师, 让板栗园与周边的神山下、牛轧邱格格不入,而有了一些古色古香的调性。

我姨很穷,住的三间茅草房子。但这不影响她的大方,她就是宁可借,也是不丢面子的人。她没有儿子,所以,三间茅草房就三间茅草房,不影响她的心情。

我一露面,她就张罗。

我在心底说:她老了,我养她。

我姨到死也不知道我没有兑现许愿。想到我姨,我就赶着鸭子掉转头来,往回走。我怕见到板栗园,哪怕还隔着好几里地,但我怕我姨看到我,我怕她问我许过愿没有。她死了,死人的魂灵是无所不知的。

转过弯,看到段家,看到一条丝瓜一样横躺在山脚脚里的东干脚,看到那一座一座紧挨着的黑瓦房,我的心才落实下来。

西舂水是一条大河,龙溪是一条小河。

大河有浪涛涛。

小河流波如歌。

我是小鱼小虾一样的存在,东干脚这个小弯弯,正适合我们自由自在的自得其乐。

6

我最喜欢把鸭子放在村门口的石桥边。

我父亲会呵斥我:鸭子在一个地方,吃不到腥,往后就会不生蛋。

我会把鸭子赶走,沿河而上,或者沿河而下。但只要有机会,我就把鸭子赶回到村门口的杨柳树、柏树下面,让鸭子在河堤缝隙、树根、草里寻吃的。

我坐在石桥边,看东干脚。

第一户人家是大伯父,东干脚最能熬的人,双抢的时候,借着月亮在稻田里扎草把子。是人睡净了,他还在稻田里,狗叫成一团,他都一声不吭。第二天粉早,他又出现在自家田里,慢慢腾腾,却丝毫不怯。

第二户人家是小伯父,年轻的时候,在衡阳的工厂做过事,回来务农有点偷懒,几个孩子做牛做马,一点也不嫌弃他。他就按照工厂的作息时间来,吃早饭,干活,吃午饭,午休,午休起来干活,太阳落西,不管还有多少活没干完,他都安排小伯母回家做饭。吃完晚饭,听新闻联播,然后睡觉,一丝不苟。

第三户人家,人称师傅,有点不走正道,全村人都得罪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出门对着天就来一句“主席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专门利人”。大家背地里,或当面笑他,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第四户……

第五户……

我姑奶奶就住在第四户、第五户之间的巷子里头,一个人字形木结构瓦房子,没有墙窗,没有天窗,没有明瓦,房子里一年四季都黑咕隆咚。生活很困难,但她没有气馁过,纺纱纺线,靠自己的一双老手,维持着简单的生活。

晒谷平静悄悄的,也空荡荡的。

东干脚没有一个闲人,都在忙着。

入了夜,在第六户的巷子口,可以碰到亮敦敦。亮敦敦五短身材,是单身汉,吃过饭,都会出门来,到巷子口站一会,月亮天就一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下雨天,撑一把黑伞石头一样立在那里。村里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和他谈话,他“唔”一声,转头就走,才不管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对别人是这样,对他的侄儿男女,他也一样,不出声,也不走,就是瞪着两只眼睛看着。

他的田是最干净的,有一棵稗草都要拈出来,田埂上有一棵草,都要剃干净。地也一样,辣椒是辣椒,茄子是茄子,只能辣椒长辣椒,茄子长茄子,一棵杂草都不行。在田里,在地里,他都像一条小牛犊一样在摸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厌倦。

门口的这一大片水田,都是东干脚的。

一丘一丘,一片一片,高高低低,像东干脚摆的调色盘。

东干脚亘古不变,但这些田亩,一年四季都在变。春季变绿,夏季变换,立秋后又绿,秋末后又黄。到了冬天,不是一片烟水茫茫,就是几垄菜畦,莴笋,芹菜,芫荽,雪豆,雪里红……人们挑着水桶浇肥,或者挥着锄头松土,三三两两一簇,成了这片水田的眼睛。

但看到自家的屋垛上升起一抹炊烟,顺着屋垛袅绕、向着后山生长的时候,我居然有些感动。

鸡在巷子里蹒跚,寻找着鸡笼。

它走了无数回,但每次回鸡笼,母鸡都是小心翼翼的犯嘀咕,公鸡只是仰着头,朝四处观察着,警戒着。

黑狗坐在屋檐下目视前方,懒洋洋的一动不动。夜里,它才值班。

井边热闹了起来,洗菜的,洗衣服的,挑水的。遇到一起,总要讲两句家常话。

我在等我的父亲,等他站在门口屋檐下,喊我赶鸭子回家。

月亮早就上来了,在东边的天空,那一张宁静光洁的脸庞,像东干脚的生活一样井然有序。我喜欢月光的光和清凉,更喜欢东干脚的秩序和温暖。

乃至,至今放不下对秩序的思考和对温暖的怀念。

有秩序的地方,才应该叫天堂。或者,时常温暖的地方,才叫故乡。

它们一直让人心安。

202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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