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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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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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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汝城我遗失了什么

我只去了一次汝城。

我是拿出了当年一个人闯广东的勇气去的。

因为那里,有一个在广东认识的人。

她叫平平。

名如其人,平平。但人又不如其人,大眼大脸, 大手大脚,没有大性格。我喜欢善解人意的小女人,但大手大脚的小女人,我只碰到一个,就是她。

我妹妹介绍我们认识的。还没得及见面,她知道有个她的同事有个哥哥,我知道妹妹有个同事叫平平,然后,我就去了汕头谋生。她仍是留在东莞。其时的东莞,路上人流为患,摩托车经常擦身而过,喇叭声肆无忌惮,街上尘土飞扬,汽车的尾气、垃圾的燃烧、阴沟水的味道、炒面馆的味道,工厂排气口的胶味、天拿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是全部。我不是因为这些才离开东莞,我在东莞找不到工作,合适不合适的工作,都找不到。东莞的工厂,百分之九十九不欢迎男人。深圳也去不了,我刚从那边过来,当保安都不合格。我只有去汕头投靠朋友。当然,我给平平写信,写的是在汕头潮阳某某工厂上班,其实,我住在朋友的破厂子里,无事可干。

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身在愁城,这很影响我的心情,但这并不影响我和平平发展感情。

未来是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向她描述过未来。她不厌恶种田,而我,种田,却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打工打不出出息,我就得回东干脚种田。这是一种非得不可如此的选择,也是结束理想的一种现成方式。我在计划什么时候结束理想,或者,是跟平平结婚后吧。

要谈结婚,就得去汝城。

不认识平平,汝城在哪一方天,我真不知道。

认识了平平,我得研究一下汝城。

汝城在郴州的东南边,广东、湖南、江西三省交界处,名不虚传的鸡鸣三省。永州老乡周敦颐在那里写过《爱莲说》,毛主席、朱老总在那里呆过。十镇九乡,温泉最为出名。濂溪书院、白石书院、云头书院三大书院,让汝城的人文媲美“郴江幸自绕郴山”的湘南重镇郴州。平平的温和、含蓄、内敛的脾性,或许是她打小耳濡目染这种传统气息浓厚的人文历史养成的吧?

宁远在永州的南边,在九疑山、阳明山两山的围合之中,古称瘴疠之地。离开宁远,坐车如坐船,一路在风头浪尖。汝城呢?在路上才知道,也是一个山连山的地方,路像一根带子一样,时而在山上松林里,时而在田野上,那些村庄生怕长高长大了,在山脚躲躲闪闪,像一只遗弃在草丛里的破烂解放鞋。汝城是老区,是国家级贫困县,但实际看起来,跟宁远的农村差不多,瓦房子泥灰墙,看不出贫困在什么地方。或者,这需要进屋,需要查账,需要……岂是我走马观花就能懂的?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点也不陌生。但整车人,唯有我一个异乡人。他们不知道。看着他们墨黑的脸,赶路的焦急的样子,我也没有孤独感缠心。我心里也焦急,见着平平,见着她的父母,见着她的姐姐哥哥,见着她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会不会笑话平平:找了个离家这么远的男人,还是个农民。以后有没有资本回娘家?

想到这些,我纠结无解。

父亲一直逼我结婚。家里穷,借钱也要结婚。今年二十八,明年二十九,再不结婚,就要被剩下了。我的父辈没有光棍。如果我当了光棍,好吧,打了父辈的脸。我不会打父辈的脸,因为我有平平。你有,就接回来。我没有想到钱,没有想到将来,没有想到任何困难。两个人都同意了,心甘情愿,两厢情愿,还需要设想出困难?在我的想象中,爱情是能赴汤蹈火海枯石烂的。婚姻更是一块铁,经得起各种锻打。

想着这些,在一车人中,虽然我一个异乡人,却一点也不感到寂寞。下了车,我就能见到平平,见到熟悉的人,就有了依靠,见到恋人,就有了温暖。

客车停进汝城小小的汽运站,所有的乘客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出了门,我才一个人空手两脚下来。我没有带任何东西,平平也说:买东西,在汝城就可以买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能带什么,家里有什么可以带。到了汝城,平平做主就是。

出了汽车站的小巷子——汝城比宁远,什么都要小一号,房子矮小,巷子窄小,城也小。不过,我是东干脚的,汝城比东干脚的地盘大多了。平平以为我只是在电话里说说,未必是真,所以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接站。又放心不下,一边织毛衣,一边慢悠悠装作若无其事走了过来,纯属碰运气,也或许在掩人耳目吧。我在车站的巷子口徘徊了好一会,平平再不来,我就登上回郴州的客车。

正在我焦急地往巷子口两头张望的时候,平平一副不紧不慢地戳着半截毛衣出现了。我叫了一声,她的那张大脸顿时飞满红霞,连她的眉毛都要找不着了。她赶忙把半截毛衣卷起握在手里,一边说很意外,你真的来了。顿了一下,才说:回家吧。

汝城县城街道两侧的房子刷了洋灰,巷子还是石板路,石头墙脚,还是旧时样子。走不远,是河,河边垂柳,只是春天刚到,金黄杂着黝黑的灰的枝条,还没有发芽。河水淤黑。而靠房子这边,有三三两两的店铺,卖日货,卖水果,卖电器。门边,还摆着腊肉。汝城的腊肉不是烘烤出来的,是晒出来的。日头好,家家户户晒腊肉,在墙根下,在屋檐下,在瓦片上,腊肉、腊鸡、腊鱼,摆在一起,像在鞋里沤了两月的臭脚。走到店里,买这个,平平说家里有,买那种,平平说家里有。最后我自作主张,买了一箱苹果。进了县委会大院的门,走过那条宽阔的麻石板大路,我心里顿时不耐烦起来:平平家居然住县委家属楼!

平平说他爸在县委会上班。

好吧,爱情跟他爸没关系。

平平说她妈在家里。

好吧,爱情是咱俩的事。

我一个劲的安慰自己,上了楼,进了门,见到他爸,很冷静,打声招呼就出门了。见到他妈,给了我一张彩色脸,没说一句话,进厨房忙去了。

离吃饭还有段时间,平平说:我们到外面走走,汝城有个公园,值得去看看。

出得门来,我才发现轻松了不少。

过了带雕花栏杆的石桥,沿着榆树林荫道,围着一个广场转了半圈,就到了公园大门,公园里东一蓬草,西一片黄土。仰头看,公园的山顶,有个孤独的八角亭。沿山而上的石阶上,停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这条石道,成了一支花藤。

我们的事,我妈不同意,说宁远汝城两个地方隔得太远。

你爸呢?

我爸说年轻人的事,自己拿主意。

你的态度呢?

我怕我妈想不开。

这一路挺顺溜的,没想到,到了汝城,却被打了一个结。平平没有自己的态度,我结巴了,失了语言。

给我点时间,我会做通我妈妈的思想工作。

多久?

一年,两年吧。你等我两年。

两年之后,我就三十。对于一个在农村的男人,家里经济靠着几亩地,三十之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难。我开始盘算自己的小九九。或者两个月能行。要不,我们一起私奔,直接去广东打工。

平平是个善良的姑娘,对我的冒险计划不感兴趣。

东干脚不再像慈爱的母亲,成了累赘。我对我拥有的几亩桔园也失去了自豪感,这是我计划的婚后的经济来源。然而,在汝城,在县委大院家属楼,农村的几亩桔园实在太单薄苍白了。我还有什么?我没有任何可以拿到台面上的东西,来打动或说服平平的妈妈。平平会拿什么去说服妈妈?把一个穷光蛋包装成一个香饽饽?我看了一眼平平,这么一个朴实的女孩,撒谎不是她的强项。我也教不了她,吹牛皮,也不是我的强项。

他妈的怎么办?

他妈的都没有地方和对象。

晚上吃饭,很郁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平平的爸爸还跟我喝了两盅,毕竟,他是个见过世面的父母官,做不出小鸡肚肠的样子。平平的妈妈一直不肯跟我面对面,直接挑明了她对我不满意。

想想宁远距离汝城两百公里,此时我像被架在半空一样的团鱼一样四脚无靠。

这比失业还要难受。

她爸爸在跟我虚情逶迤。

我在言不由衷。

平平像夹心饼干心。

我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或者,我自视太高了?或者,我太一厢情愿了?

我问了自己N个不是,把自己的底气都漏掉了。

在他弟弟的床上囫囵了一夜——他弟弟一直没有露面。吃过早饭,我要告辞。平平一言不发,自始至终,她在扮演一个小丫鬟角色。到了车站,阳光瑟瑟。去郴州的车,去广州的车,去东莞的车,去深圳的车,摆在一起。我们跑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我跑了,我妈妈想不开,就要出大事。

妈妈的爱,不能怀疑。妈妈的选择,也可能百分百不会错。

我索然地去售票窗买了一张去郴州的票。

平平说:我肯定能说服我妈妈的。她是通情达理的人。

我虚伪的说了一声“好吧”,扔下她,上了车。我在想,我怎么给我父亲一个合理的解释。是门当户对吗?这个好,门当户对的爱情,有整个家族的加持,才能维持下去。爱情这种东东,最不牢靠。异地恋,没有爱。就像手里的毛线衣,怎么戳,都是一个洞。

去汝城的时候,提心吊胆。离开汝城的时候,心头茫茫。

还好,天开始下下雨,初春的雨,丝丝缕缕,天色暗淡,一片灰蒙蒙,跟不开心跟忧郁很配。

车到点发车,车出巷子的时候,我四处看,也没看到她。

那个时候起,我才发觉,我喜欢在路上旅行,也喜欢上了孤单。一个人的感情,最合适的,就是憋在心里,然后,看啥,都有心灵相通的感觉。

汝城,最后是客车离开时在耳畔划空而过的一声汽笛。

202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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