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干脚除了九顺,家家户户都有桔子园。
不养猪之后,自留地空了下来,种桔子树。原来东干脚除了九顺,家家户户都养猪,一年两槽。猪栏就是荷包。收猪的老板不来了,本地屠夫佬消耗有限,养猪就一下子没了销路。上面鼓励种烤烟。东干脚除了九顺之外,都种了烤烟。种烤烟是劳力活,烤烟是门技术活,村里人掌握技术的只有贵叔、春哥,除了他俩坚持种烤烟,其余农户,都把田转包给了他俩,专心在地里种桔子树。
九顺的地种草,地里全是荒草。
他老婆——三寸钉还罢了,还有风湿,走路,拄了根竹棍,还是一瘸一瘸的,好像随时要倒到阴沟里去。
别看她一阵风就能刮上半天云,但人不可貌相。这个“鸟婆娘”——村里人受不了她。背面当面都叫她“鸟婆娘”,鸟什么厉害?嘴厉害,张口就能唱歌。鸟婆娘张口就能骂人,背一个小板凳,放在门角,不休不眠,可以骂三天三夜,直到喉咙嘶哑,骂不出音。
骂什么?
挣名誉。
九顺什么也不干,地里只种草,田里种的稻禾,人家的稻穗一条狗尾巴,他的稻穗一条老鼠尾巴。两个孩子又小,还在上小学,靠什么?靠九顺出“夜工”。
刚开始,九顺出了门,只要地里有,有什么,就偷什么。一个村的,也不顾忌。
村里人家,春天,地里的大蒜,夏天,园子里的桃,秋天,橘园的橘子,冬天,地里的白菜萝卜。有什么,九顺要什么。清水桥熟人多,他还知道避嫌,担到远一点的圩场去卖。东干脚的人起初还不曾怀疑他。九顺懒是懒,还不至于不要脸面。有一次偷邻居的蒜,不想被邻居半夜起来大解撞上了。第二天去地里,邻居发现九顺拔的是自己种的蒜。
两家吵起来,“鸟婆娘”坐在门口,脚边放着竹棍,对着隔壁就是一顿“唱”。
隔壁人觉得没有抓到现场,只是警告了九顺。
“鸟婆娘”自觉尊严受到了损伤,这还了得?
骂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鸟婆娘”半个小凳板,坐在门角,又要“唱”。
隔壁人家的媳妇径直走过来,捡起“鸟婆娘”身边的竹棍,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敲。
“鸟婆娘”一边喊“杀人了”,一边爬回里屋,不敢出来,也不敢出声了。
东干脚的人突然发现,避免跟“鸟婆娘”吵架的最好办法,就是取她的竹棍敲她一顿。
九顺也开始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来。
那就走远一点,到别村别院去偷。
在东干脚,白天黑夜几乎都见不到九顺。白天他手挽个蛇皮袋子,到处转悠,打标标。夜里,担上一担麻箩,就去偷,偷到手,也不回家,找个地方摘干净,直接到别圩别场卖了,煞黑才回来,趁到夜里,又去偷。
九顺成了惯偷,这在东干脚无人不晓。
东干脚没有人去举发他,一个是九顺不偷东干脚的东西,一个是没有失主闹到东干脚来。都是近亲近邻,他自己家族的人都不管,别人更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丢人也是丢他那一族的脸。
九顺也不在乎村里人怎么看,从不。
2
九顺对生活其实是有讲究的。
上大岭砍柴火,大家成群结队去。九顺一个人去,砍回来的杂木,一根一根,大小一致,捆得细致,两头两尾一样大。伙伴都说他砍的柴火过戥子的,整齐。听到表扬,九顺的小脸脸上却是一种不屑神情。大家嫌上大岭辛苦,逐个逐个放弃的时候,九顺依然一个人上大岭。大岭,离东干脚至少有八里地,砍杂木还要爬到半山上——在山脚只能割到蕨茅草。来回要一个工。九顺不放弃,原因是上大岭砍下的柴火,可以担到街上卖,卖给那些烤酒的人家换钱。
九顺的柴火整齐,卖相好,不愁卖。
九顺卖了钱,不买肉,不买衣,不买盐。买《大众电影》、买连环画,买电影海报。
他宁可衣服打疙瘩,宁可解放鞋没后跟,宁可胡子长得像一盆草,宁可衣服袖子掉半截,这些比起《大众电影》上的明星,都不值一提。
看了《大众电影》,九顺又多了一门看电影的热爱。
柏家坪电影院只要有新片,管它什么片,九顺必去看,抱着挑柴的钎担,顶着一蓬杂着草屑的头发,眼睛放着光。过了晌午回到院子,人家问他在街上吃“十大碗”了。九顺爱理不理,说什么十大碗八大碗,就晓得吃。钱花完了,九顺没得吃,倒头就睡,能三天三夜一睡不起。
他娘见砍柴不是办法,找了本钱,叫他做篾匠。
九顺买回楠竹,搬出凳子,找出生锈的锯子,用唾沫抹了手,干的有模有样。破得篾子,像用尺子量过,没大没小。有一丁点的竹丝,他都不放过,手指拈了又拈。编箩筐就像在擦花瓶,搂在腿上,下一根篾丝,就把箩筐转过来转过去,挑一下,补一下。人家两天赶出一担箩筐,他两天编出一只箩筐。他哥哥笑他:你编出的箩筐送北京的?
九顺连眼皮子都不抬,舔着嘴,说:哪个做事不求做好的?说完,咬住舌头,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卖了箩筐,九顺必去看一场电影。
村里干部来找他,问:电影院放榜表扬观影积极分子,那个叫欧阳久顺的是不是你?
九顺怪起电影院来,一点也不保护隐私。
村干部一听到“隐私”这个新鲜词,笑了,对大家说:九顺是个人才。
他娘觉得九顺耗费了钱,自己又管不了他,就求媒婆,帮忙物色一个婆娘给九顺。有婆娘,就有了家,还怕九顺这条野牛不上牛轧?
九顺听到自己要讨老婆,也很兴奋。
他喜欢的是电影明星,但纸上的电影明星不能当饭吃。
买了半箱子的《大众电影》,要娶老婆了,九顺一一收拾好,藏了起来。那都是自己的血汗钱,是自己的大投资。但这回自己要娶一个活人回来,过日子现实,九顺需要一个现实中的女人,洗衣做饭,打扫整理,屋里井井有条,出门做事都精精神神。
媒婆在周边院子访了一圈,有年龄相当的,知道九顺的,都一口就回绝。不知道九顺的,一听说是东干脚小院子的,也一口回绝。
九顺他娘就给媒婆加码,二百介绍费,外加鸡公、猪腿和一匹布。
媒婆做媒为生,见礼厚,就走远一点。
“鸟婆娘”在家做女,一张利嘴,在村里和附近院子就出了大名,外号叫“惹不得”,人见人避。媒婆找上门,婆家见有人求亲,倒贴都愿意。这就是九顺的缘分。
“鸟婆娘”矮矮小小单单薄薄白白细细,一看就知道不是下过地的人。
九顺的娘才不管,只要愿意嫁过来,是一条狗都行 。
九顺被带上了路,知道东干脚有多少双眼睛等着看笑话,是狗,也要娶回来。
两个人见了面,彼此不嫌弃,一来二去,就定了亲事。到了吉日,“鸟婆娘”就跟了媒婆,直接过来了。
东干脚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这“戏”怎么演下去。
九顺保持着热情,一个不熟的人,睡在了一起,要睡一辈子,不是负责两个字那么简单,还有什么,九顺想不出来,走一步看一步,对她好一辈子。
九顺咬着舌头,走路都在想问题。
东干脚的人看到了,打趣:九顺,娶了婆娘,头都抬不起来。
九顺清楚瓦缸里还有多少米,回道:当家了才知道当家的苦。说完,一步不留,好像很多事在等着他做。
3
九顺干了“野活”之后,人人避嫌,红白喜事都不叫他,在村里被彻底孤立了。只有在路上走,进不了任何一家门。路上避不开不得已搭话,九顺就会粘上人家,要解释谁家谁家丢了东西,跟他没关系。他就是穷得咬铁,也不会偷本院子的。
九顺说开,他搞什么,村里人就不甚关心了。
他就是那号人,他娘都管不住。管不住,也不要九顺管。
他娘一个老太太,靠给人放牛来赚取零花钱,但也乐意,跟九顺划清了界限,就不会再有人找上门来告状,给她面子。
九顺宁可偷,也不愿种自家的地。生活一直没有起色,就是到处偷,也是入不敷出。
一担白菜,烂便宜,几块钱收入。
几块钱,根本改变不了一个家庭的面貌。
孩子上了学,九顺更抠了,为了省下钱来,大冬天,也不添置一双新鞋,半截解放鞋,不能穿了,就打赤脚。这方便他出门无声。村里人也奇怪,大冷天,一件单衣,也不见九顺感冒咳嗽一声。贱人有贱命?上天垂怜?还是他真在江湖上拜过师傅学了绝招?
村里人甚至打听,听回来的消息是:我们村里出了一个种植专业户。
在不知底细的外人眼里,九顺就是个种植专业户。冷天卖白菜萝卜大蒜芹菜,热天卖桃梅李果。甚至还打听九顺种了多少田,种了多大果园子,一年四季都有时令土产,家里应该搞得富丽堂皇吧?直接把东干脚的人问得哑口无言。
东干脚山好水好,田好地好,不偷懒,一年四季都能出产蔬菜水果。
可是,九顺是唯独一个偷懒的人。
只好回道:他呀,四地方都是他的。
圩上的人竖起大拇指赞道:看不出,看不出,那瘦瘦卡卡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有新思想的老庄稼把式。
这人把话带回村里,听一次,大家就笑一次。
九顺无所谓,除了每天跑几回村干部的家,就是在野外游荡。
跑村干部的家,是讨要贫困户的指标。
在野外越游荡,九顺就越绝望。
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到处都是老弱病残,没人种地,更没人种菜了。现在要装满两箩筐的菜,得跑半夜,摸好几块地,才凑得齐。
老大才刚上初中,老二马上又要上初中……
怎么也要把孩子供出来,想到砸锅卖铁也值不了钱,九顺咬着舌头,心里急了。
回到家,“鸟婆娘”还在絮絮叨叨,细数各项开支,九顺不耐烦了,说:你的那本帐,哪一样我都清楚。你体谅一下我,少说几句行不行?烦死了。
“鸟婆娘”要拿出跟别人吵架的架势,九顺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竹棍子,吼道:你看看,家里还有个人来嘛?两个小孩子有个朋友吗?人家正眼都不瞧你了,你倒寻我来撒气,信不信我也敲你几棍子?这辈子我还没敲过你一回。
“鸟婆娘”被胡子拉碴的九顺吓住了,翻着白眼,看着九顺,好像是刚刚相识的。
4
桔树老化,东干脚人砍了,拉回家做柴火。
地也不空着,种桂花树、板栗树、杉树、枞树,怎么省力,就种什么,图个自在。东干脚隐在这些不同的树林里,像个安静的公园了。
站在门口一看,一片葱茏。
不对,东边坡上怎么有一大片桔子树呢?在荒草、荒土和枞树林边上,格外扎眼。
谁家的?
九顺的。
他不是靠偷为生的吗?
现在农村里哪还有劳力?土都没有人种了,他偷泥巴巴?
他搞这片桔子树多久了?
挂果都几年了。
他多大年纪了?
七十了吧,跟你三叔一年的。
他孩子呢?
两个孩子都去了广东打工,听说,要拆掉老房子盖新房子了。
九顺终于翻身了。
说到九顺,九顺就立马露头,刚从村干部家出来,坚决要退掉贫困户。见了我们,摸摸索索,从比衫子还长的衣服兜里掏出一盒纸烟,又不敢递过来,说:唉,老侄,烟不好,也来一支。家里人示意我不要接他的烟。他一粘人,说开话,就和扯开的烂布渣巾一样,没有头绪,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没完没了。我拉不下脸面,接过了烟。
九顺——按辈分我应该叫叔吧,马上嘚瑟开了,偏着脑壳说:这几年的九顺,不是早几年的九顺。还要贫困户牌牌?我儿子都说了,明年起两层楼,要娶媳妇了。挂个牌牌,莫把女人家吓得不敢进屋。这几年,我的桔子园,一年都可以摘几十担,卖不赢,都要请人手了。还贫困户,我是那种吃救济的人吗?
九顺叔挥着手里的白沙烟盒,滔滔不绝:那几年,孩子小,不得已采用了下策。人总是要犯错的嘛。犯了错,能改,不就善莫大焉嘛。
我父亲问:你今年多大了?
九顺叔欠着眼睛,神气地说:我多大?你看到我长大的,不多不小,七十二了。
你婆娘喊你了。
喊冤,喊了一辈子。我忍了她一辈子。
我父亲说:你看看九顺,这么冷,还打着一双赤脚。七十几了,没病没灾,村子里人,以后最一他长寿。这真是天老爷欠他的。
我刚要说什么。
九顺叔从墙边伸出一颗头来,说:老侄有空,我带你到我桔子园里,许你摘一桶桔子回来,不要钱。
现在的九顺,见人就邀去他的桔子园。他的儿子要娶媳妇,他要建立一个名声,让儿子顺利娶媳妇。
但村子里理他的人没有几个,一个是村子里的人,都是老人和孩子。九顺怕的,就是老人把他的旧事传给孩子听。一个是周围附近年轻姑娘越来越少,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个黄花大闺女,家里名声不好的,连个媒婆都找不到。
我婉拒了九顺叔的好意。
九顺叔从屋里出来,从村东头走到西头,反复走了几次,没有人搭理他。
哦,这荒唐的代价,不是他一辈子还得清的了。
20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