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河南扶沟。
身上没有那么多路费钱,想着到衡阳伯父哪里搞点钱做路费。从冷水滩坐火车,到衡阳火车站才早上两点多,被旅馆拉客的少妇连推带抱上进了一个旅馆。我是第一次来衡阳,只知道伯父工作的单位,他住哪,我不知道。住了半夜旅馆,钱又少了两张。不过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见了伯父,向他多要一点就是。天亮了,复去火车站。我担心伯父来接站。在火车站门口右边的香樟树下站了三个钟,看着人来人往,就是没见着伯父。伯父肯定不来了。又走向左门,叫了摩托车,去机械厂。口袋里又少了一张五元。到了机械厂,门卫打电话给伯父,伯父有点意外,他压根没接到我的信,不知道我要来。推着一个破自行车,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见了我,责怪我打突然袭击,先回家。
进了屋,伯父让我看电视,他去买菜。
这是栋老房子,楼梯楼。每一个房间的门口,还码着煤球。
伯父是正团级转业。
但我对这些没概念,有楼房住,有电灯,出门有马路,家里有电视,在农村人看来,在1991年,这很了不得了。
伯父买了一点牛肉,一把芹菜,一把青菜。
我坐在客厅里,在酝酿怎么向伯父开口要两百元。
伯父在厨房里乒乒乓乓。
我没有想到好的说辞,便理所当然的觉得:我走的时候,伯父肯定要打发我路费钱。
伯母不知道我来,按照她的习惯,在单位食堂吃饭,在单位午休。
我跟伯父面对面吃饭,伯父说多吃一点。
吃了两碗饭,我没有吃出一点滋味来。
吃完饭,伯父问我有什么安排,我就说我要走。
我没有告诉伯父要去哪里。
伯父说你走,你就走吧。
下了楼,直接分道扬镳。他在楼道里推出车去机械厂。我去火车站。到了火车站,我默想了一下我身上的人民币,觉得只能够回永州了。到了冷水滩,四点多。去零陵汽车站,坐汽车回宁远。搭上公交车,去了,一问,已经没有回宁远的班车。我以前来过永州三次,一次去大哥上学的农校,看冷水滩;一次去姐姐的亲戚家,找谋生出路;一次去柳子庙边的潇湘学校,了解招生情况。大哥早已毕业,姐姐去了广东,潇湘学校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但我并不慌张,这么多年在外漂泊,找个地方逛一逛,一边找找有大通铺的旅店,花上几块钱,就能打发一晚。
在车站对面的地摊上吃了螺蛳粉——这是永州最有名的一道美食,我竟食之无味,简直索然无味。一边问老头——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矮小老头,胸前挂着油腻腻的围裙,脸上的皱纹比河里的水波都要密。他手一指,告诉我顺着巷子进去,有个“顺来客”,住大通铺,一个晚上十块钱。又是一张纸。花完这张纸,我身上仅剩两张了。但还能回东干脚——永州到清水桥,七块钱的车票。再一块钱的三轮车,就到了进东干脚的路口。但我还是失落,到了衡阳了,又折回来,一事无成。
巷子有多深——我不知道,我没见到底。村子里的巷子,都连接在一起。城市里的巷子,更是四通八达。两边都是铺子。一楼做饮食,二楼做旅店。成年烟熏火燎,两边的门店都黑乎乎的,弥漫着油盐酱醋辣的味道。巷子里的人讲着零陵话——话,零陵人读瓦。找到“顺来客”,果然有大通铺,住五个人。交了钱,上到三楼,进了房间,只有一张床上睡了人。电灯要亮不亮,恍惚间,人在末途的感觉,像绵密春雨一样洒落下来。
我坐在床上发呆。
房间里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很配,格外融洽。
去扶沟做砖的计划落空了。
落空了还算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十五张纸,这一折腾,又回到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回到东干脚,父亲肯定气得说不出话,骂我瞎折腾,母亲至少要唠叨两天。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搞到钱。没有钱,就像街上一只没毛的耗子。
隔了一张床的青年人朝我“喂”了一声。
这是一个阴郁的年轻人,头发长,脸小,嘴上还有胡子,脸色像青石板那么冷,那么硬。个子也单小,青布中山装,小眼睛,还深眼洼,眼光倒还清亮。
有他在,我就还算不得是天涯孤旅。
我们聊起来,才知道他是韶关人,来永州,是做一种秘密生意,做好了,一把就能挣几十万。既然是秘密生意,我也不敢问到底是什么生意。也不好问他做那么大生意,还住廉价大通铺。我突然明白了,他跟我一样山穷水尽了。那些说辞,只是让山穷水尽看起来高大神秘一些的修饰。广东是个好地方。我原本也是想去广东的。奈何没有熟人,都不知道能去哪。同是天涯沦落人,或许,交个朋友也是一个机会呢。
我们开始聊广东,聊湖南,聊韶关,聊永州。
这个人聊起来,聊着聊着,两个人竟没话找话,就聊到做大生意,挣大钱。这是个躁动年代,人人都想挣大钱。
一说到钱,我铭记着口袋里还有两张。
而时间,或许是十一点,或许十二点多了。
下楼去喝个螺蛳吧。永州的炒螺很有特色,前几天我的朋友请我吃过一回,味道真的很特别。
我没有钱。
我也没有钱。
他有点不甘心,说:下回,我请你。
这一回,八字还没有一撇,下回?我想了想,问:要多少钱?
一盘炒螺,三块钱;一个人一瓶啤酒,四块钱。
一共七块钱。
我在心里打了一下鼓,还是决定了,告诉他我能拿出七块钱。
下了楼,又买了两盒“香零山”。豁出去了,实在不能坐车,就走路回去。永州到清水桥,不到四十公里。一个人沿着马路走,走一天,总能到得了家。
我领他到我吃螺蛳粉的地方。老板指点“顺来客”没有骗我,我相信了他。
他只有两张桌,都还空着。老头在雨棚下立着,默然看着过往的客人。他已经习惯了寂清冷淡。
秋夜清凉如水。
天空居然没有月亮,阴阴的在酝酿什么鬼。
路上的人,稀稀拉拉。
零陵是个古城,城墙很完善,也有气势。我第一次来,走路去潇湘学校,在城墙根下,遇到一个戴着竹笠的女孩,衣裙飘飘,在阳光里,像仙子游荡。那种飘逸,像敦煌的壁画一样印在了我脑子里。我想过我穷,但从没想过像今天这样落魄。而永州女人的身段和气质,像城门上“零陵”两个大字一样,刻进了我脑子里。
喝最便宜的“潇湘啤酒”,吃最小份的“永州嗦螺”。
我会请回你的。等我拿到钱,我天天请你。在这里请不到,去了广东,你找我,我一样请你。
喝了酒,说最真的话。
但这真话,那里说,就会在那里扔。
我已经不在乎他回不回请。
在永州,我只呆这一夜,不回到东干脚,就没有明天。就算以后去了广东,也不会去韶关。韶关挂着郴州,经济比湖南好不了多少。去了受苦,还不如直接奔向东莞深圳。这需要时间筹备,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攒够那份浪迹天涯的路费钱呢。
我要的是两个天涯沦落人在一起的相互体谅和温暖,让这个夜晚有点颜色,回到东干脚种地,想起来,能笑一笑。
他还在许愿,来证明他不是白吃,是有回报的。
我吐着烟圈,想着明日天涯。
我穷,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们穷。
拿着酒瓶子碰杯,喝干净最后一滴,只是有一点酒意而已,丝毫没有尽兴。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他这么说,我也这么说。
这个年代,不流行典当。即使可以,除了身上两件单衣,也没什么能典回钱来。
我心里想着纵马天涯,然而说出来的,是我要回家。
天涯到处是。
没钱,就是天涯。
家却只有一个。
我要趁早回家。
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靠在床头上,我抽了半盒“香零山”。回到东干脚,我只能抽 “燕归”“康乐”了。即使那样,我还是决定回去。只有回到东干脚,我才不算是一个多余的人。
等我裹着被子迷迷糊糊醒来,在对面睡着的“沦落人”已经不见了。
偶然相逢的人不必等。
我在洗手间用指头当牙刷,洗了一把脸,回家。
衡阳,再也不要去了。
我心定下来,秋天早上的阳光,清凉如水,明亮柔眼。
永州,在我背后,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小巷子,像在城墙根下,偶遇的那个美女的背影一样含含糊糊。不是我的,我什么也不带走,就像我什么也留不下。两抵,释然了。
车过了阳明山,进了宁远地界,山川河岳熟悉了起来,我开始慌乱。兜兜转转,荷包空空,我回来了……
20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