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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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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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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州三章

楼田堡周氏衣冠冢

马路像一条蛇,在山间、水沟边、田野里、房屋边向北逃窜。

七月的阳光落在道县的山里、田野里、楼田村的荷塘上,明媚亮眼。

道县在宁远隔壁,两个县城之间,也就三十里地。

道县比宁远的文化底蕴要深厚,吕温(《道州春游欧阳家林亭》)、白居易(《道州民-美臣遇明主也》)、戴叔伦(《将至道州寄李使君》)、元结(《贼退示官吏 并序》)、周敦颐(《爱莲说》)、书法家何绍基…… 在历史中,道州与衡州、郴州、永州并称“湘南四州”,人文开发之久远,积淀之深厚,可见一斑。

最先让我记住道州的,是元结。《舂陵行》之舂陵,就在我们村子前面。舂陵(柏家评)因《舂陵行》,而在历史中多露了一次脸。写《舂陵行》时,元结为道州刺史。读《爱莲说》,老师说周敦颐是道州人,简直近在咫尺!其大文《爱莲说》,不是在道县写成的,而是在汝城县令任上写就。读县史,周敦颐祖家居宁远水市,后来迁去道县。

道州,近在眼前,却一直没有去过。

这不是什么遗憾,除了外婆家,其它地方去不去,好像没有损失。

而这一次,老友何元华做东——我一度怀疑他和何绍基有什么家族关系——其实没有,道州,何是大姓。在潇水大桥上接了头——潇水,比泠江大多了,河里运沙船突突响着划开水面,带来一种大江的壮阔与苍凉。

河两边建筑,老旧得如破船桅杆。

我们直奔楼田堡。

上了楼田堡的坡,路下就是荷田。十几亩宽,荷叶、浮萍,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荷田之上,是荒田,长着一层杂草,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涂料。

过几座瓦屋,下了车,就在平地上见着两堆土——周敦颐的衣冠冢,居然在院子中央!

衣冠冢后面,是一块晒谷坪。

晒谷坪两侧,是青砖瓦屋。

后面,是一座大青石山,山壁如立,安详静默。

山上,生长着常见的红豆树、桂花树、青竹和杂木。

山顶,晴空如洗。

周敦颐衣冠冢前有一块高碑,沐风淋雨,青石头已经发白。俯身近看,上面的碑文已经很难辨认。退后三步,合掌作揖,三拜,敬了俗礼之后,抬头看,墓地不远,有一青砖大房,迎客亭门上挂着“周敦颐故居”红匾,朱红大门紧锁。再看其它瓦屋,也不见人。

水泥地上,阳光寂寞。

转过身来,看荷田,葳蕤与枯槁相杂,浮萍翻红。

荷田之上是一宽阔土坡,犹如琴台。上面一层松林浓绿,渺茫了远方的山影。

是一个好地方!

转向西,山崖下,枝干苍劲的古柏树边有一古井,山石上镌刻着“廉泉”二字。

俯身用手掬水,是硬水,甘甜清凉。

再看井外,水田里二季稻已经分蘖,长出了新叶,在阳光里,嫩嫩柔绿,一望无际。

山下的楼田堡,在阳光里,黑瓦寂寂。

蝉声嘶鸣。

周敦颐作为理学大家,博学力行,著《太极图》,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自成一派。想想,现在,这方宁静,就是思想者最好的归宿。

不热闹。

仍是生前那般清淡。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古来圣贤皆寂寞”。周敦颐老先生无疑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圣贤。

而看的人,心里却有一种尽快离开的落寞。

我是俗人,风景名胜,还是听人家说的好。

周敦颐,还是在书中读的好。


月岩

到道县,要看的景点,月岩少不了。

车出县城,在乡间路上奔驰,向西。

路上清净,摩托车都很少,只能偶遇。

大地静寂。

行驶二十公里,在一片松林边停下车。

天高气爽,松林如墨。

土坡下面是水田,禾苗刚移栽不久,生根长活,新绿浅浅,掩不住田水。这是熟悉的风景。“双抢”之后的田野,天如水来水如天,却生长着希望。

对面就是月岩。

月岩是青石山,像德式钢盔扣在水田边,或者像中国的土产货——馒头。山上面遍布岩石,缝隙间长着灌木荆条,枝条如发,颜如玉,蔓生叠交,给石山铺上了一张绿地毯。

月岩,看起来,与其它的山包没有什么不同。

下坡走过田野中间弯弯曲曲的机耕道,上山,是大块的石头砌成的石阶。

石阶两边荆条飞扬。

爬上去,就是月岩的敞口。

进入岩洞,空旷处,摆着一张黄皮圆桌。桌面上一层灰。不远的岩壁下,有烧香遗下的竹签子。中国人的习惯,见了神奇造化,就认为是神灵所为,必得烧香跪拜求护佑。这种对神秘的膜拜,无论科技如何进步,仍然深植于民间。

月岩里面很宽敞,一条水泥路从东直往西,一个弯弓,就接上了月岩西洞口。路的两边很原生态,地上石头一层灰,横七竖八。仰头,可以看见天面,随着脚步向西,洞顶天面由下弦月变成半月,到洞中间,成一轮圆月。洞顶口为圆形,随着脚步移动,角度变化,呈现不同的形状,弦月、弯月、半月、圆月。月岩之名,由此得来。

我和老友何元华在洞中由东向西走了几次,快步,漫步,都仰着头看着洞口天面,感受洞口天面形状的神奇变化,与人们所说无异,确实奇妙。玩味几回,去找其它的文明遗痕,在满是灰尘的岩壁上,找不到一句走心的名人题赠。

元结做过道州刺史,柳宗元做过永州司马,周敦颐就出生在几里外的楼田堡,何绍基就是道州人,留下不少文墨,唯独对月岩忽视了。

只有明朝那个“读万卷书,行千里路”的探险客徐弘祖游历到这里,记下了月岩,列为“永南洞目”第一。永南有多少岩洞?徐弘祖不知道,就是今天,也没有人知道。徐弘祖遍览山河,月岩能入他眼目,必是当地土人告知,由此可见,月岩只在民间。

月岩是大自然的作品,不需要人自作多情的赞美吧。

走到西洞口,对面高山如一个巨大的窝窝头扣在黄土地上,山峰直抵青天。

远处,青山列阵,荒烟漠漠,苍凉平地而起。

这就是湘南,这里是南岭。

在月岩里流连半晌,不见来人。

和何元华无话可说——他唯一能告诉我的,就是洪秀全带兵攻道州,在这里留下过“十万雄兵过道州,征途得意月岩游”的即兴涂鸦。

原路返回,两个人走出洞口,下石阶,过水田,上坡。

此次别后,再无来期。

回头,落日霞光穿过月岩,放出一团金色光芒,魔幻,神奇,瑰丽,惊了我一跳。

因为这团光芒,我突然想到了“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月岩,是可以与之独坐相对两看不厌的地方。月岩其貌平凡,平淡,朴素无雕饰,可以慰风尘,可以慰心魂。至于有关月岩的那些传说,都是后人编造,牵强附会的多。

对于谎言,不必理会。

月岩,确实奇妙,只是,孤单了些。


何元华

何元华是道县的,我是宁远的。

我们在广州认识。

其时我在中凯公司做策划,元华自己开设计工作室。

中凯公司以前的一些设计单就交给他做,我接手后,对接业务,题外话一多,就认识了。

元华一头长发,小脸却白皙,就不见阳光的结果。身材也小,像个娘们一样窈窕。还穿大西服,手藏在了袖子里,大半个身子藏在了衣服里。但知道我们都是永州南六县的人,老乡,从来没有这么近乎过。而我身边,从来没有老乡。元华——后来我叫他阿华,自然热乎上了。不因为是老乡——这只是契机,交往下去的,是付出,不是什么情感、兴趣、共同理想之类的谎话,纯粹是彼此愿意付出。我喜欢到他的工作室上网聊天,我吹牛给他听。阿华请我喝从家乡带来的红薯酒,他哥、他老表都加入进来,痛痛快快地喝,喝出了湖南人的热情。

阿华原本是广播局的职工。

广州的生意不好做,就回去上班了。

再见到他,剃了平头,快四十了还像个小伙子,精神得很。

在单位,阿华从职工做到了办公室主任,公务员的身份始终无法解决,这让他有点迷茫,前程似锦,锦没了,前程也就虚无了。过小日子吧,闯过广东,经过商的人,怎么耐得住小日子的琐碎、平常与庸俗?

他郁闷,我去找他喝酒。

从东干脚到道县县城,90里吧。

我还从没去过道县。

手机通讯录里两千来号联系人,看一遍一遍,只能打给阿华。

阿华说来接我,我拒绝了。

他已经付出很多了,在付出一次,朋友就没得做了。

见到阿华,阿华便安排我们去游览道县的名胜。

道县有很多秘境,比如月岩,鬼崽岭,在世界上,没有复制品。

然而,世间最美的不是风景,是人。人世间最美的,是人情。风景,只是点缀,有时候多余,有时候却能增长见识。多余的多,能摄魂噬魄的,少之又少。所以,在楼田周敦颐老先生的衣冠冢,我动心的是楼田堡的宁静,至于衣冠冢,看不看,无所谓。在月岩,看到的是平淡中的新奇,却是那么孤单。大自然的造化,比人哪怕是历史名人的,也奇妙和有趣的多。尤其是月岩,几乎在历史中无人问津,原生态,却让人大开眼界。鬼崽岭很神秘,很多故事和谎言,可惜时间不够,无暇顾及。缘分不够,不遗憾。

阿华为了少一点遗憾,又拿出红薯酒,装进大盆里,自己打来喝。

这很考验人心。

然而,在家乡相逢,相聚,已经不需要算计,尽情地喝。注意力在酒上,道县的美食却忘记了。看来,美酒珍肴,还是美酒更有杀伤力。

意兴阑珊时,就是告别。要告别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

阿华知道,我也知道。

阿华继续在单位打卡,我返广州谋生。

在告别的路口,我们发现了彼此的孤单,或许,这是我们惺惺相惜的缘由罢。

后来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去了越南,做塑料生意。

想想,这就是阿华呀。

追求独立是人一生的使命,为自己而活,才是真性情。那些应酬,终究虚幻。只是再聚,已经遥遥无期。而道县的美好与寂静,像周敦颐墓碑边上的花纹,真实而古朴,经风沐雨,缅怀不淡。

即使不再见面,我们都会记着对方。

无他,因为我们曾都真诚以待,没有算计过,或说谎。

2020.12.2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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