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聊抠手指,就抠出了离家三十年的时间。
三十年,人的一生中没有几个三十年。
三十年前,对生活满是不可告人的向往和追求。但不知道我想要的生活在哪里。家乡肯定容不下我对生活的热烈,也容不下我的莽撞。在那个人人谈致富,人人羡慕致富,人人折腾着要致富的年代,致富,成了活着唯一的支撑。在泥里,刨不出高楼大厦,也建立不起辉煌灿烂。一出生就滚落在泥水里的人,面对泥土和庄稼,有种天然的抗拒或厌恶。玩泥巴,等于没出息,没有未来,将复制上一辈的生活。这种乏味、反复的平淡与庸常,常常让年轻人如一头勇敢的野猪,对外部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图谋,以身一试,是好是坏,乃至坏到坏了野猪的规矩,付出生命,也得一头撞过去,毕竟,野猪的四条腿是充满力量的。那一腔热情,让它只记着奔突,而忘了风险。
我想,我就是从大山里冲撞而出的一头野猪,带着好奇和向往,一头拱进了他乡。
再从他乡的小镇,又一头拱进了广州。
他乡的小镇,是个杂交环境,有工业,服务业,也有农业。开店的开店,做工的做工,种田的种田,还不是一个单一的环境。在工贸业与农业的纠缠中,农业在节节败退,出让土地,抛荒土地,遗弃土地。灯火的辉煌,常常照见沟渠边田野的荒凉。故乡的影子隐隐约约,如何冲撞,还是跌倒在欲望里。走吧,继续走。那时候,根本无惧流浪、风餐露宿。已经无家可归,已经形影相吊,已经山穷水尽,然而,折腾、奋起的雄心不减一分,已经了无牵绊,已经回不了头,那就朝灯火繁华处拱,去分一抹都市的微光,那是一个农民一生的荣光。
这一路的折腾,唯一的变化,就是身份越来越模糊。
无论是打工仔,农民工,外来工,还是新移民,这些名字都浮于形式。
没有部门来研究这个社会想象,来精准定义。
大家都干的热火朝天,干的手忙脚乱。
在利益面前,唯恐落后,没有人愿意束手束脚,更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我们这一帮农村生产线下来的产品,本身是廉价的,甚至是一次性的。
在使用的时候,尽量照利益最大化的规矩来。
社会刚解放手脚,在颤颤抖抖,只能允许试错。
我们怎么办,顺其自然。
来到广州,有种回归山林的感觉。
那么多高楼大厦,灯光把它们装饰得非常鬼魅。惊讶也罢,感叹也罢,这辉煌所掩盖着的,还是利益的争夺。公司的人,进进出出,进的人以为找到了个饭碗,离去的人已经找到了更大的饭碗。都希望往自己的碗里多装点。浮躁也罢,疯狂也罢,绝不能放弃致富的机会。这是时代使命,也是未来生活幸福的争夺。
我争什么?
我陷于了短暂的迷惘之中,开始在高楼之间,城中村之间徘徊。一个学无所长,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地人,等待天上掉馅饼——这个迷梦迷晕了很多人,然而我知道跟我无缘,我很清醒,那我就潜伏下来,先学习学习城市生活的套路,才可能觅到猎物。
然而,城市是很冷血的,人情凉薄。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乡下来的,更是挑剔、轻蔑、无视,打击、解雇、驱逐,根本不需要理由。
留了下来,这得感谢家乡那片土地的折磨,感谢家乡那片山林的恐吓。
家乡的生活经历让我们的求生的机甲厚重起来,沉在了最底层,触摸到了真实,也明白了这一程注定与父辈不同。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哪怕我们无法知道结局,我们也得继续下去,生活在哪,差别都不大,既然如此,那就撇去浮躁,咬紧焦虑,摁下恐惧,沉下去。
这一程,三十年光阴,如天空浮云一撇,清清淡淡,可有可无。什么青云志?还是藏在梦里,作失眠的茶吧。
2
广州本地人是井水,外地人就是河水。
广州本地人和外地人唯一的交集就是租房子和交房租,除此之外,井水是水井水,河水是河水,互不相犯。
2000年,我在天河棠下,被查暂住证的治保会查扣,需要交纳1200元的暂住费。我身上没现金。房东住得不远,打电话向他救助,房东支支吾吾一通,然后要我打电话找单位。私人公司,老板不管这些。最后只得打电话给同事,同事匆匆赶来,帮我缴纳了1200元暂住费,将我接出来,已经是半夜了。
广州本地人不是不热情,而是他们的热情,不会轻易给外地人,哪怕,这个外地人是他的长期房客。
广州的外地人,下了班之后,就无家可归。
租来的房子,经营不起生活。
路上,人来人往,都在匆匆赶路。
去哪里?
每个孤独的路人,不会因为孤独就会走在一起。
哪怕是走在同一个方向,走进同一个城中村,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就习惯性地把门带上。孤独是可耻的,也是噬心的。我曾买了一个小音箱,只下载了一支曲子,《二泉映月》。进房门,搁下包,坐在床上,坐一会儿就躺下去,看一会天花板,就爬起来打开音响,听《二泉映月》,反复听,彷佛自己跟阿炳一样在街头流浪乞讨。
《二泉映月》并不能完全拯救我。
艺术的力量,单薄,不持久,共鸣之后,心里更多空荡荡的焦躁。这个时候,翻电话本,把每一个同事过一遍,一打电话,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一群同样孤独的人!无论来自哪里,山东、山西,湖南、湖北,孤独一样刻骨铭心催人狂。解决孤独最好方法,就是用酒浇。
身上有钱的夜晚,我几乎都是在大排档度过的。
陕西的阿健要离婚,不要孩子,要赔老婆一笔钱,他老婆才签字。他一开口借钱,没有一个人响应,哪怕是得罪,也不会借给他一分钱。
在广州,认识人很快,分别也很快。
一个人要在广州消失,怎么找,也未必找得出。
因为消失太容易,所以,什么都可以谈,就是别谈钱,谈钱伤感情,感情一伤,立马成陌生人。所以,在广州,谈什么感情,实在太难了。
广州本地人不搭理外地人。
广州这个城市对外地人也是利用性的,哪怕广州美轮美奂,也不会为你考虑。你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争取。
外地人都是孤独鬼。而鬼,太难捉摸,而且变化多,坏的多。人与人打交道,也太难了。我们抹不去人与人之间的疑惧。
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帮助也很少。
端起酒杯,大家兄弟。
放下酒杯,各自盘算。
在广州的外地人,朋友变换太快,只能自己靠自己。
默默扣了一下手指头,在广州换了那么多次工作,都是自己去找。有职介所,但每一项服务都明码标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找来的,吃起来才香。最怕的是,跟上司关系处的还可以,上司却为难地说“老板要你辞职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既然拱进了广州,谁也不欠谁的,也没什么好求情的。老板有老板的计划,你不在老板的计划内,也就没有计划外这一说。大家心知肚明,离职走起来,也干净利落。
失业是一盆炭火,耐不耐烤,还真能检验自己那一身铜皮铁骨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但失业不值得讽刺和嘲笑,很多时候,失业跟个人能力没有关系。
我失业了多少次,就像越狱了多少次。次数越多,站在广州的水泥地上,就越稳,心也就越硬,更相信自己。
3
在广州找一个安静之所,就像在农村找一个繁华热闹的地方一样艰难。
沿着机场路找了几个地方,最后,在黄石立交旁边长楼租赁了304号房。
304不是世外桃源。
选择租赁这个地方,完全在于它的租金便宜。在广州,没有钱,任性不得。
广州人出了名的低调,也只是低调在穿着方面,体恤衫,半截裤,人字拖,这是广州本地人在外地人眼里的标配。其实,他们对起居的要求,饮食的精美,做事的方便,宗亲的认可,好多人都选择性地忽略了。在广州,外地人除了嗓音大一点,其它与广州本地人并无什么不同。所以,只要环境一样,精明大家都会。
304一边是黄石立交,前面在修地铁口,地铁口边是机场路和机场高架,一边是电研院。过往车辆的呼隆声聚合在一起,就像在旁边烧了一个巨大的锅炉,耳朵里都是滚水的声音。
3楼的租客,一年半截就要换一个。
两年下来,我成了3楼最具有历史的租客。
我至今还没想过要搬走——因为在附近找不到租金更便宜的地方了。
人的现实,很多时候不是来自内心,更多是受限于环境。
304就是我一个人。
当初的那些朋友,一个一个离开广州,就像一个一个石子扔进水里。
开始,每隔一两天,还有一个朋友推开304的门,进来坐坐,喝杯茶。
到今年,一整年,走进过304的朋友,一个巴掌数得过来。
他们在广州,然而生活、岁月,让大家看明白了什么人该联系,什么人适合呆在电话本里。谁也不欠谁的,见了面,除了打哈哈浪费时间——生活再一次教会了我们精明,我们有限的精力,不能浪费——哪怕是浪费,也不要费口舌陪笑脸没效果。一个一个呆在通讯录里,过自己的生活,相互不影响,或者就是最纯洁的友情了。
我也乐得清静。
广州,成了最适合一个人生活的城市。
下班路上,穿过立交桥底,在人行道上,与共享单车、公交站、摩托车、步行者擦肩而过,彼此都懒得相互看一眼。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连自己的影子都疏于照顾了。回一个人的出租屋,去一个人逛商场,一个人去泡酒吧,一个人去看老人们跳广场舞……一个人能打发时间,绝不烦扰到另一个人。无聊、烦躁、郁闷、迷惘、失望,还是得意、开心、充满憧憬,那都是一个人的事,那些免费的同情和赞美,不如一个人孤独或沉醉解渴。
在路上,我经常看到天上的月亮,弦、钩、半、椭圆、圆,按照时间变化而变化。
月亮每次都是新的。
广州也在不断变化。
什么历经沧桑,不如今晚回去有人做饭。
什么阴晴圆缺,不如打个电话回老家。
什么悲欢离合,不如一个人一开始就走自己的路。
最热情的,莫过于路边的灯光。
最冷漠的,莫过于自己奔波一程。
广州不会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外地人,月亮之下,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离人。路却是自己的,无论在机场路,在环市路,在天河路,还是广州大道,你的路,无可替代。在路上,才能刷出存在感。这就是广州。
然而,我更喜欢隐蔽在304.304就像大树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鸟巢,我们一起在时光里感受岁月更替,也在风景里感受到生命的可有可无。我们只是一个时间过客,只是,这一程泊在了这里。下一个风潮起时,我会在哪里?
除了马达的声音,广州的一切都静悄悄,路、房子,公园、都在沉默。
在沉默中,我们不慌不忙的折腾。
多想闹腾出一点自己的声音啊,可满耳都是声音。
我很渺小,我看到了自己,也就放弃了许多,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并开始习惯了猪一样的幸福。
20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