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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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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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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范莲

镇子里有两朵花,一朵叫范莲,一朵花叫薛梅。

范莲是裁缝的女儿。

薛梅是农民的女儿,父亲在一场车祸中意外去世。

范莲二八芳龄,薛梅二九妙龄。

这是我来小镇后知道的。

小镇在九疑山里。

九疑山是南岭的山子山孙,奇形怪状,雾绕云裹,卓然于尘世之外。舜帝在此驾崩,山子山孙转了一个身,都朝向舜源峰了。那种万山列阵朝拜的阵仗,加上天上白云的加持,被古人称为瘴疠之地。九疑山在树上,在嘴上,有沾染万点泪的斑竹,有松涛里的猴嬉,有激流飞溅的潇水源头,有站立在苍穹之下问天的三分石……

那年十六,要辍学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迫于计穷,父亲把我送进小镇上的私立学堂继续学业。父亲已经力穷,又不甘心,咬紧牙关给我铺路。我也立下宏愿,不辜负父亲。

小镇离县城六十里。

出了县城,两边都是山,密密麻麻。山与山的空隙里,种着油茶树。见到田亩,就见到村庄。村庄像一只小蟑螂巴在山与田之间,灰瓦泥墙,蓬头垢面,被生活折腾的奄奄一息了。我在庆幸,我不是出生在这块地方。车过了路亭,路边有河,村门口有雄伟的牌楼,村前有黄色的田野。一抬头,迎面却是一个大大的上山的斜坡。山是石山,悬崖峥嵘如沧桑的老脸。石头挤石头挤出的空隙里,长着高高的蒿草。半山腰上,居然还有水渠如蛇隐匿。山顶上,青天如洗,白云如丝。

上坡,下坡,转弯,一条笔直的路连着坡上的小镇。

路的两旁,是秋后的田野,裸露着翻过的泥。

路的两边,是一棵一棵笔直的苦楝树,棵棵海碗粗,排的整整齐齐。苦楝树已被秋风剥去了羽冠,金黄的一爪一爪的苦楝果低垂着,灿若星辰。

坡上的小镇,像一个古堡。

不逢圩日,小镇里的人都藏了起来。屋里,山里,田里,水边,林里,都是藏身之所。

镇里的街道,是我见过的最别致的街道。铺的是拳大的鹅卵石,一颗颗,一行行,一路,无不在向行者示意着小镇的古朴。街道两侧的街铺,都是板壁,烟熏火燎,面目全非,却仍在讲述着当年的建造艺术。街中心有个十二柱的大亭子,里面摆着卖猪肉的案桌,卖水粉的四方桌,泥糊的土灶烧的黑乎乎了,似乎还冒着热气。亭子对面,供销社、五金厂关得紧紧的闸门前,一只肥硕的黑狗空地上晃悠,找地方尿水做记号。

镇子后面,是通往麦地的山路。

镇子的东边,是一层一层的水田。房子外,有一口四方古井,古井栏上,一棵枝桠婆娑的大梨树在阳光里,在枝头显出一丝铜质的光亮。

薛梅迎面走来,穿着红色的紧身棉线衣,把上半身的玲珑毫无用心的呈现了出来。

动人的不是她的身材——窈窕脆弱如摆柳,而是在于她白皙干净的小脸上,那双漆黑的会笑的眼睛。漆黑本是深邃阴沉,可她的长睫毛一眨一眨,配上高鼻红唇,恰到好处的把死静盘活了。矛盾对抗本来是混乱,和谐了就是大美。她把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我喜欢的,却是镇里那个裁缝店的女儿——范莲。

裁缝铺子不仅做裁缝,还附带做日杂百货。

这个小镇的女孩儿,一点也没有山气,见不到五大三粗的,也没有看到黑咕隆咚的,个个都皮肤细腻,细皮嫩肉,仿若刚从清冽的潇水里打捞上来的样子。我一直没想透,这是怎样一种养分滋养出来的韵致。范莲是家里独女,长得像棵小白杨,从店子里袅袅婷婷走出来,惊了我一跳。短发,瓜子脸,白净,斯斯文文,不苟言笑,小家碧玉的气质,浑然天成。那时候,街上正流行《一剪梅》,她给我的第一封信,只抄了《一剪梅》的歌词。我揣摩了半天,不明其意。

一剪寒梅是个什么鬼?

在通往麦地的山道上,她拿着她的小红伞,俯身在道旁的刺蓬上摘下一朵白色的金樱子,一声不响只往前走,穿过荆棘花簇,到了山包上——远处凤尾竹后面的麦地村像一幅铅笔画。她说她就喜欢一剪寒梅,不给呀?

我懵懵懂懂,似懂非懂。

这是情话?

回到镇子里,打铁的顺田叔放下手里的小铁锤,憨憨地笑着说:欧阳本家啊,你莫招惹范家娘子,他家就是个独女。这也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父亲收了一个养子,待到年龄合适,就会把女儿的婚事办了,养子做倒插门女婿。这个事,镇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清楚。

做上门女婿?

我怎么会做上门女婿呢?

范莲那个脸皮白净的裁缝老爹,也会信不过我。

范莲说:我们到河边走走吧。

走出镇子的鹅卵石路,范莲脱了高跟鞋,拎在手里,在田埂路上小猫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很快活的往河边走。

一场春雨刚停下。

井边的那树雪白的梨花,已经被风雨打败,枝头的叶苞已在打开,放出嫩芽在打量这个明媚的世界了。

河里的水涨了,打着呼噜般向北流着。

远一点的枫木山、垛山,像刚擦洗干净的假山。

天空上流云排阵,横陈在蓝色天际边。

范莲说:家里是家里的安排,我还没有下决定呢。

你的事,你能做主吗?

范莲阴郁了,沿着河道,一直走,走到河边宽敞的地方,河坡上,有半截柳树。对面的田野里,油菜正在顶梢放出嫩黄。

范莲穿着浅黄深黑相间的格子衣,白皙的脚踝落在春草里。

范莲没有答案。

春季过去,夏季来临,我遵父命,要离开这个小镇,去到裁缝铺,没有见到范莲。

写信。

范莲回信说:我们还这么年轻,我只想交个男朋友,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像一剪寒梅,不为霜雪,就是为了自己的心愿。你想到的却是结婚,那么小,想那么远,给我有种窒息感。

后来还通过一回信,再也联系不下去。她的小哥已经回到小镇,我已经到了遥远的南方,成为机器的一个部件夜以继日按部就班形容枯槁思想枯竭筋疲力尽。

岁月如刀,一刀一刀剥去我的功利和虚伪。

回首青葱岁月,范莲越来越像一朵莲。

她要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她的真性情,死于我的年少懵懂。

那个小镇,自离开之后,至今未敢踏足。而我的一生,也未曾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我心里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却被千丝万缕的层障裹住了,像一点小火星,在压抑的虚空里飘荡,始终没有冲破出来,燃烧成惊世骇俗的爱情。

我自小就是个俗人,胆小、猥琐、虚妄又自私,善于把自己的真面目隐藏起来,圆滑、世故、精明。范莲呢,成了我心里的一颗小火星,偶尔惊起我一声叹息:活着的意外太多了!

20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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