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原来在城市边缘。
城市急剧扩张,新的建筑把墓园围了起来。
墓园没有动,一个是大,难以搬迁;一个是少数民族的,难以搬迁。两个难以,墓园就搬不动了。
墓园的北边,是机场路。
墓园的南边,是汇侨路。
墓园的对面,是齐富路。
墓园的大门前,是红绿灯路口。
墓园的大理石拱门边,有一棵木棉。不到春天,木棉其貌不扬,不如两侧成行的榕树。广州的榕树,树龄随路长。榕树是最和谐的植物,在哪——即使戴着脚套,也会长出巨大的树冠,碎叶上的绿,不分季节。榕树是老好人,好到很容易忽视——或者熟视无睹。木棉不一样,春天的时候,你不抬头,也会摇下一两朵花来砸在地上,一抬头,木棉很夸张地只见花,不见叶,彷佛木棉吐出了猩红的舌头,朝四面八方吹着口哨报告春天来了,恨不得占领春天的地盘,来彰显它与榕树的不同。我对木棉谈不上感觉,甚至觉得它俗。那么艳的花,像在城市的胸口炸开了一个口子。花落之后,看到木棉枝桠上稀稀疏疏的大叶子,又恍若明白,木棉的一生,只是为一个春天准备的。
木棉花开的时候,墓园拱门里的铁栅门关着。
木棉花落的时候,墓园拱门里的铁栅门关着。
红绿灯路口,清晨或黄昏,站满了空手的人和推着车的人。红绿灯按照设定轮流上岗,路口的人杵在那里犹如墓园爬起来的僵尸样一个表情。不同的衣服,代表着一样的身份。一样的眼神,盯着不同的方向。按部就班,没有混乱,在不同的人身上,隐藏了尖茅利戈。没有人叫痛,甚至没有痛苦和愤怒。长久的按部就班,已经让双腿机械,跟着红绿灯的节奏,在干净的人行道上,把彼此的秘密和孤独带走。
某月某日早上,榕树下的人行道上多了一管巨大的铁管,上了绿漆,足足占了一小半人行道。
绿漆经过路人N次的目视,逐渐被人忘记。
就像坡上墓园篱笆,我们一直忽视,以为就是绿萝藤蔓、修了脚桩的桂花树、正在自己做主成长的小榕树,你追我赶绕成了一道绿色屏障。停下脚步细细看,会发现水泥柱子和细铁线拉出来的格子。只是,它们会被伸出来的榕树根、垂下来的绿萝所掩藏。老鼠偶尔顺着石墙——连滚带爬下来,冒险偷渡过车流滚滚的汇侨路,去百信广场上捡人的残羹。
城市的老鼠,肥硕如猫,比猫笨拙。
附近汇侨小区很多人养猫,春天的时候,在灌木丛里通宵搞独唱,却从没见过一只追着老鼠尽自己义务的猫。
猫和老鼠在城市里和谐了。
木棉花开了,春天过去了。
榕树架出浓荫,夏天闪着光在叶片上滑走了。
秋风一吹,还带着热气。
南国的四季,除了冬春之交雨中的那一段交接表演令人颤抖之外,季节简直和头上的蓝天一样看不出变化。
墓园篱笆上的牵牛花开了。
人们的衣服呈现季节的颜色,植物们用自己的生命表演着季节。
只有一根缀着玉叶的牵牛藤条。
牵牛藤条上只有三朵牵牛花。
蓝色的花朵从绿色篱笆上探出来,在喧嚣里落寞,孤寂,却丝毫不见它的挣扎。尤其是早晨的太阳爬上百信广场的尖顶,新鲜明媚,牵牛花迎着穿过榕树缝隙的阳光,像得了某种奖赏,泛出淡淡的光辉。绿萝已经缠着榕树,桂花树默默无语,发财树在挣扎突围,牵牛借了篱笆的力,向着人行道扑过来。这是它的本能,它需要阳光。
在一片绿中,有几朵小花,秋天多了一丝温情。
城市的人,匆匆忙忙赶路,忽视了身边的三朵小花。
生活都在匆忙的计划中,一切都有准备。
牵牛花没有任何准备,在一个清晨,被园丁的刀给收拾了。
墓园的篱笆已经修葺一新。
这是规则。
牵牛花何时再来?
这墓园篱笆上的牵牛花,装饰不了活人的梦,装饰不了死人的骸,更装饰不了城市的宽容与博爱,来这里受臧伐之苦?有梦,不来也罢!
然而,牵牛花的来去,又岂受人为干涉?
它还是要来,因为,在它的世界,它身不由己。
墓园的门,还是关着,建筑围绕的墓地,像一个大洞。
不,像一张大嘴,那些高楼,正像它的獠牙,或者大地的栅栏。其间来来往往的人头,正如含苞待放的牵牛花,令一座死的城市生机蓬勃。
20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