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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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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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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一点念想埋进你的土里

我觉得你一直没有离开我,只是我想你的时间少了。

日子一天天过,过的情感越来越疏远。

很多交往的人就这样在时光里淡漠、消失,不痛不痒了。

然而,对你不能这样。

在你目光里经历的事情,并没有消失。只是很久才能拿出来,慢慢咀嚼。

比如说我回家。那些年,我总把你的生日,当作是我父亲的生日。每年在你的生日赶回去,父亲从没有责备我一下,提醒过我一句:他的生日在前一天。你也只是以为我在那一天刚好回家,碰上你生日而已。我就那么懵懵懂懂的。直到你离开这个世界,父亲才跟我讲,他的生日在前一天。我每次回家,赶上的是你的生日。

让我记住的,并不是这件事。

爷爷走的时候,你去平田院子碾米,跳着米担子,刚下村门口稻田里的那个斜坡。我不知道是谁去接你的——但我记得你吼吼的哭了一路回来,摘下裹头的四方围巾擦着眼泪。——那时我才三岁。田野里青色一片,生机勃勃,却是青黄不接的艰难日子。

五六岁的时候——现在孩子们都不敢相信,那时候我就跟着你上山放牛。你还是裹着那方擦过眼泪的方头巾,挽起青衣袖子,一手拿着镰刀,带着一帮孩子上山,土玉、维清、老文……山上的石头拱拱暴暴,奇形怪状,如一山牛粪。你到石头窝里找柴火,我到处找马蜂窝——一个是好奇,一个是可以改善生活,我在刺蓬里找到过小汗蜂的小巢,直接伸手摘,手背被五、六只小汗蜂蛰得肿的像包子,疼得我稀里哗啦哭,你在石缝里找了苦菜叶子,在掌心里吐了口水,把苦菜叶揉出汁,一边帮我擦,一边说:奶崽,你哪么那么蠢啊……

你的嘴唇干燥的发白,你的唯一的眼睛透露出焦急……但你的手没有停,一直用苦菜叶子帮我擦,凉沁沁的。到黄昏暮归,手背上的肿块就看不出了。

而我长大,离开家,去打工。每次回家,进村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你。我知道你不是等我。你在等某人放学回来,你在等某人收工,或者你在看日头——日头落西,你就生火做饭。一次是意外,而每次都是如此,就是特别的缘分。我拖着行李箱进村,或者我只背着一个行囊进村,你走出巷子迎过来,一边喊我母亲的名字,然后说奶崽你回来了。你的腰越来越塌了,像个鸭子了,头上裹的花头巾换成了耐脏的黑网纱巾,但没有掩住一头白发。

在一起,你就拿住我的手,摸摸,要我赶紧娶媳妇,生了孩子,给我带孩子。

我知道你说这话的意思,你的日子,过得不顺心。

老了,讨人嫌。

没有人可以例外。

我也想娶媳妇,但当时娶不成。

你用那唯一的眼睛盯着我——那是干枯、皴裂的平原上唯一的活泉,看了半天,说:奶崽这么标致,那里会娶不到媳妇?好女人,顾三代,坏女人,毁三代,好马有好鞍配,不急。

你的手很粗造,掌纹里,是一道道黑的污迹。

你老了,但生活并没有让你安享晚年。

我发誓,但我发誓又不管用。

你还没有走大运。你安慰我。

我还来不及走大运,你就走了。

2003年的春天,你一声不吭地走了。

每次回家,我就想起你站在巷子口墙下佝偻着的样子。走到巷子口,看里面,一条笔直的巷子,尽头一堵断墙。夕阳的光落在上面,落在空堂屋的前面,落在寂寞里。

到年三十,父亲带着我们上山,到你的坟前祭奠。拔草,给坟头加土,杀鸡,烧香,点蜡烛,烧纸钱,放鞭炮,作揖。

你和爷爷埋在一起。

看到两堆土,我就想起你挑着米担子下坡,然后放下米担子,一边走,一边吼吼哭的样子。那时我三岁。现在我的记忆越来越差,但那个下午空旷的田野里的阳光漠漠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告诉我,以前,我每次把你的生日当作他的生日。我知道了,却觉得也应该,小的时候,那么多年,我都是跟着你,你帮我擦蜂蛰的手背,你在巷子口等我回家,你叮咛我早点娶媳妇,你拿钱给我买书本,我第一次去零陵的路费都是向你借的……

正当我工作日渐稳定,你却走了。

我们家那么多仇敌,你再也不提了。——我爷爷当年收留嫁给地主家的妹妹被举报后,背上窝藏地富反坏右的罪名,被全村人贴大字报……

你觉得那是过去的事,新社会不兴这些了。

然而,这屈辱,就像一颗种子种进了我们的灵魂。我们活着的首要意义,就是让当年看我们家笑话的人换一种认识,情义无价,值得付出代价。你是当初把这颗种子塞进我们血肉的人之一。你期待我们翻身,做一个强者,不要让人看不起。受辱的那种冰冷,你却很少说。或许你不忍,或许你觉得已经过去,重三复四,会讨人嫌。

凡心给到红中。

这是你的口头禅。

一辈子不做亏心事。

你似乎还在说着这句话。

我却再也听不见了。

东干脚的那个家,随着你和我父亲的离去,素寂了,也越来越难回去。

这是意外。

我们都没有想到时代发展的结果是这样的。

最后一次梦到你,你在屋后,抱着一捆甘蔗,匆匆忙忙只说了一句话给我:凡事莫勉强。

我父亲在医院住院,正儿八经地跟我说的最后有一句话:你最后会死在钱上面。

现在我把你们的两句话作为我的提醒,不勉强,也不把钱看得太重,顺其自然,但不迷糊。

我在变老,回家的路越来越长。

今年我要回去,车票已订;明年能不能回,不知道,但我会努力。那里是我的灵魂家园,我的自由与力量,都来自你们的赐予。

那些无以言喻的念想,我会放进你坟头的土里,奶奶。

坟头如锁,锁住的不仅仅是历史、思念,还锁住了乡关。

202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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