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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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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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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那个精神病

1

雨桑里是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自然村。

在永州南,几百上千人口的大村,比比皆是。一百人口以内的自然村,藏在山旮旯里,少为人知,通常是在村前面附了大队的名字,才为外人所知。比如雨桑里,对外,叫龙溪雨桑里。龙溪是大村,近千户人家,是大队支部所在地。雨桑里很想舍了龙溪两个字,龙溪就是条水沟,加在雨桑里前面,雨桑里的人觉得不配,窝囊。但又改不了,雨桑里,只是龙溪四十个生产队的一个队,人口还不如龙溪村里的一个生产队。

雨桑里的人觉得无奈,不服,嘴上常说我们雨桑里,故意忽略掉前面龙溪两个字,表明态度,龙溪就是龙溪,雨桑里就是雨桑里。

雨桑里虽然在山里,四处都是山,但村门口的山,向南移了一公里,留出一块空地,成了雨桑里的粮田和庄稼地。得了龙溪水的灌溉,田里一年两季水稻,地里应时蔬菜,哪怕是天干年旱,各家各伙的小日子都过得踏踏实实。

雨离离就是这个院子的。

兄妹仨,雨离离、妹妹雨晴晴,弟弟雨浓浓。

雨离离是老大。

父亲是个话语不多的农民,做事为人痴不痴憨不憨的,种田种地,早上出门,两点收工,吃了午饭,再到地里,日头落岭,大家歇工了,他当没看见,月亮出山了,他正好当灯,搞到八九点,才担上尿桶,一路吱呀吱呀。村里人给他取了一个废名“耐得磨”。

问他“这个时候才收工“。

他瓮声瓮气的答“天黑得快”。

问他“饿不饿。

他慢声慢语地答“才吃晌午没好久“。

他老婆——雨桑里最好看的女人,瓜子脸,大眼睛,白白轻轻,像个城里娘们,带着斗笠,搂着一抱薯藤走在前面,一路稀里哗啦。

他的这个老婆,全靠他嫁在街上的姐姐帮忙娶回来的。

雨桑里的娘们,都是靠亲戚介绍、担保娶回来的。

八点了,老子母亲没有一个人回来点灯、煮饭。

雨离离带着妹妹雨晴晴,弟弟坐在门前石凳上,像三个木人。

雨浓浓最小,忍不住,就开始骂,不骂雨离离,而是骂父母“xxxxxx,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煮饭“。

雨离离听着弟弟骂,从不出声。

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用什么眼神看雨浓浓。

隔壁邻居听到了,笑,又怪罪到雨离离这个老大身上,给他取了个废名“木头脑壳“。

一说起雨离离,大家笑,说“耐得磨“搞出的”木瓜脑壳“。

耐得磨在村里不走动,没有时间走动,时间都耗在田里地里了,没有闲工夫。

耐得磨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在家一个人小酌几杯。村里人办喜事,沾上酒,他言语不多,但非得和同桌的人喝个痛快。喝痛快了,话也多了,耐得磨却是“喝嘛喝嘛再喝一个”一句话反复说。喝得自己都痴呆了,老婆抡着竹扫帚上场了。背上先挨一下,站起来,用手挡,胳膊上挨一下。老婆一边抡,一边骂“喝你耶卖的,哪个像你,端起杯子就放不下”,耐得磨在前面打趔趄,也不躲闪,任打。老婆在后面抡竹扫帚,一路骂骂咧咧。

雨桑里的男人,都是怕老婆的。

全村人看着,笑着,没有一个出来,劝他们夫妻俩一句“和气生财“。

雨离离看见了,也呆了,他那么小个头,不敢去拦怒气冲冲的妈妈,更不敢抢妈妈手里的竹扫帚。

他只能跟着大家笑——无奈地微微的笑。

雨桑里,没有一个像爸爸一喝酒就喝醉的男人。他觉得爸爸理应是被教训的。

2

雨离离怪性格,见不得人。见了任何人,他都回避,在路上躲不开,就低下头,不看人。

雨桑里的人觉得“木头脑壳”不适合他,他应该是块“哑木头”。

他妈妈好看,就是七仙女的老小。

想想,在《天仙配》,哑木头,七仙女,大家都觉得蛮合适。

哑木头上学,轰动雨桑里里的第一件事,是开学第二天,老师就上门家访。

老师是龙溪村的,熟人,教雨离离的语文。上语文课,雨离离想尿尿,又不敢说,想等下课了再去厕所。越憋尿,越想尿。尝试了几次,报告老师的手都没敢举起来,更不敢冲出教室了。

老师年轻,在黑板上写字,听到后面有人惊叫。拎着粉笔头,以为是自己的裤子裂缝了,缓缓转过身,红着脸问同学们“喊什么喊”。

前排的同学说雨离离尿课桌下了。

语文老师猫下身子,往课桌下一看,面前两张课桌下湿了一滩。雨离离的大腿裤裆灰色湿成了黑色。语文老师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得要雨离离先回家。雨离离不肯,逃课,肯定挨妈妈的竹扫帚。语文老师拉他,他双手搂着课桌不放,硬是不走。

放学,语文老师陪着他回来。

七仙女感谢了语文老师,转身就去门旮旯里寻竹扫帚。

雨离离知道自己闯祸了,木墩子一样立在堂屋里,等待惩罚。

七仙女没找着竹扫帚。

语文老师见气氛不对,她男人又不在家,安慰了几句雨离离,就走了。

七仙女没找着竹扫帚,回头对雨离离说:”你这坨蠢菜,要打死你的,你爸那猪脑壳把扫帚藏哪去了?“

雨离离一动不动。

他像很多个黑夜里带着弟弟妹妹坐在门前的石墩上一样,脸像白玉石,黑黑的眸子里,清亮亮的,却好像什么也没有。

他只有等,或者捱。

等什么,他也不知道。

3

分田到户的时候,几家人合养一条耕牛。

偷牛贼来偷了一回,偷走了村里一条大牛牯,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找到踪迹。报了警,也没有下文。

入夜,村里狗一叫,大家就紧张。

不怕鬼,不怕强盗的人,夜里起来,在巷子里吆喝两声。

狗不叫,第二天,村里准有人丢东西。

丢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到铁锅、铁犁、稻谷,小到裤衩,吃的腊肉,鸡鸭,都被偷。

雨离离家里刚买了一条小黄牛。七仙女算过,等到两年后雨离离初中毕业,卖掉牛,供雨离离到县城上高中。

雨桑里放牛的都是小子,雨晴晴是个女孩,不合适。

放牛的事,就由雨离离承包。

雨桑里五条牛,就有五个放牛人。都是年轻人,年龄跟雨离离相仿,十四、五岁。大家把牛赶上岭,就找个平坦地方坐下来,吹牛聊天,说自己家长的本事,说亲戚家的发达。雨离离不凑热闹,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着牛在光秃秃的山上吃草。

亮驼驼是五个人里年龄最大的,十八岁,人像个水桶,脸比牛屁股还黑。哥哥成家了,他和弟弟两个人开伙。到了几里外的和尚岭,讲不了几句话,就会把话头转到某个人的女表姐身上,说起男女之事,几个年轻娃娃听得面红耳赤,唯有雨离离无动于衷。

这一天他在家里找一个炮仗,揣在衣兜里。

上了山,大家聚在一起,亮驼驼掏出炮仗。

大家心知肚明,去找了新鲜牛屎,悄悄放在雨离离身后。

亮驼驼点了炮仗就跑。

雨离离咪咪笑着,这伙人又在讲女人事了。

炮仗炸了,炸得雨离离一身牛屎,脸上、鼻子上都有。雨离离吓得小脸苍白,动作却缓慢,走了几步,只骂了一句 “亮驼驼以后只能搞牛婆“。

亮驼驼见了雨离离身上的牛屎,也怕了。

雨离离好惹,七仙女惹不起。

在雨桑里,无论谁惹她三个孩子,无论大人小孩,七仙女二话不说,先找出竹扫帚握在手里,拉开架势骂“欺负我们,打死你娘个X”。

雨离离捡了妈妈白白轻轻的身子,却继承了他老子“耐得磨“的性格,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看着青衣上的牛屎,哭着脸,说“我明天还要穿着这件衣服上学的”。

亮驼驼知道自己闯祸了,欺负老实人,不是本事。赶忙过去脱雨离离身上的青衣,说“那边有口塘,我帮你洗,这过山风一吹,要不了多久就干了。”

另外一个伙伴也说“你们一起去,我帮你们看着牛” 。

雨离离洗好衣服回来,铺在岩石上。

雨离离好瘦,肚子塌塌,肋条摆摆。

亮驼驼看了一眼,吩咐两个小弟“你们两个轮流帮老哑翻衣服,我帮你们看牛。”

雨离离“哑木头”的别号,又精简成了“老哑”。

哑木头看着这伙人,又好气来又无奈,不慌张了。

4

雨离离没有考上县城高中。

没有考上学,雨离离也不在家里放牛了。

雨离离跟着龙溪村里的砌匠师傅打小工,开始在本地。师傅的项目包在哪里,叫他就跟着去哪。师傅说什么,他从不反驳,说什么都没意见,因为他根本不说话。

他师傅一着急,就骂他“你们雨桑里叫你哑木头,一点没错,就是块哑木头”。

师傅骂他,雨离离也只是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平静。

在工地上,雨离离拌水泥,挑砖上楼。动作不麻利,个子小,气力也不大,人家一担挑二十块红砖头,雨离离一担挑十六块。但雨离离耐得磨,人家收工了,他仍然可以干多一个小时。

师傅见他小小年纪,就这么能吃苦,想帮他一下。

雨离离,你拜我做师父吧。

雨离离剐着眼睛看着师傅,等下一句。

你拜我做师父,我教你砌砖。

雨离离红了脸,说了一句“师傅,你本来就是师傅”。

师傅嘴里含着烟把公,含含糊糊,说“以后我就是你师父”。

雨离离眨巴了一下眼睛,又是呆若木鸡的表情。

本地工程越来越少,年轻人一窝蜂往广东跑。

师父问哑木头“老哑,我带你跑广东挣大钱”。

“要得!”这回,哑木头不哑了。

广东对永州乡下的老百姓的诱惑力太大了,自以为自己可以的,不论年纪,都跑广东,进厂的,搞工地的,扫马路的,收垃圾的……只要做一份工,都比在家里种地强。

师父带着一个小工程队南下,广州、佛山、珠海、东莞、深圳,哪里有需要,就跑哪里。

雨离离的工钱,从一个月两百,涨到一个月五千。

师父劝雨离离“老哑,留个心,以后盖房子娶媳妇要花钱的”。

雨离离不抽烟,不喝酒,就吃一碗死饭。每个月拿到工钱——发工钱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半年、年尾才结完,一大把钱,师父就逗他。

雨离离工钱到手,只留一两百在手里,其余的都寄回家里。

二十一岁雨离离回家过生日,家里已经盖了一层小平房。

雨浓浓在上高中。

雨晴晴初中没读完,到东莞进了厂。

父母一如既往不舍昼夜的劳作。

一切都很好。

七仙女告诉他“趁年轻多挣点钱,老了,什么都做不来,那才后悔“。

雨离离心里也只想着一个事:挣钱。

村里已经有人盖两层小洋楼了,钱都是从广东挣回来的。

雨离离心里无牵无挂,跟着师傅跑广东,一门心思挣钱。

5

去年三月,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条消息:雨桑里出了一个精神病。

父亲去世后,少了消息来源,雨桑里的事,一天比一天知道得少。

去年回去,夜来无事,在马路上溜达,还碰见过雨离离夫妻俩肩靠肩在马路上散步。

雨离离的老婆长什么样,在夜里看不清楚——我只知道要比雨离离高一个耳朵,模样、脾气、娘家,以及她和雨离离的两个孩子怎么样,我一概不知道。

我和雨离离没什么交集。

但一个村庄就是百十口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雨离离患了精神病,让我一头雾水,莫名惊诧。

我问堂哥,五十几岁的堂哥,现在是雨桑里最年轻的人。

他讲不清楚。

大致是和婆娘离婚有关。

再问有脚疾,走不远,在县城里打零工的雨闹闹,才知道一个大概。

雨闹闹长得墩胖墩的,没得女人看上,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

以前在雨桑里,他是大家的开心果,脾气特别的好。

2008年,在广东中山工地,脚背被二楼上掉下的红砖头砸骨折,得了一些赔偿——靠着赔偿,他回家盖了一个小楼,抱着希望娶老婆的。盖了楼,钱花完了,当时雨离离有心带他,他自己不乐意了,对搞建筑,心里有了阴影。于是,凑钱买了一个小三轮,在县城做零工。

6

雨离离跟着师父转战广东各城市六年,眨眼就到结婚年龄了。

六年挣了多少钱,雨离离说不清楚。

回到雨桑里,七仙女在责任田里给他报了一块宅地基,雨离离六年的打工收入就因此一笔勾销。

雨离离心里反对,想和父母明算。

七仙女瞪着眼睛说“算什么算,我养你这么大我算过?“

雨离离见不得妈妈不高兴,转身去找师父。

师父是个明白人,不掺和雨离离的家事,说“就这样了,你跟着我再搞两年。一边挣钱,一边留心哪家有女,找个婆娘。“

雨离离一边听,一边眨巴着眼睛,过了年,跟着师父就出门了。

师父不讨厌雨离离,雨离离听话。师父也不喜欢雨离离,雨离离不喝酒不抽烟不应酬,嘴还笨。师父一直带着雨离离,一个是同一个村,一个是身边需要一个老实人。算工钱,多点,少点,雨离离从不在意,只要有,就可以。

没想到,隔一年,师父两条腿疼,以为患了风湿。捱了几个月后,到医院一查,股骨头坏死。

没有了师父领路,雨离离出不了门,只能在附近村庄揽工。

在打铁铺做事,刚好主人家有个从东莞回来相亲的女儿冒琴琴,二十八九了,着急嫁人了。主人家看到雨离离老实,是个踏实过日子的男人,自作主张,让女儿和雨离离相了亲。

冒琴琴见了雨离离,白白皙皙,话不多,人老实,还有一门手艺,做砌砖师父,一个月收入大几千,生活过得去,又想想自己在东莞工厂做工,做了十来年,谈了十多次恋爱,除了赔了身子,并没有得到财物和真心,在家里找一个老实男人嫁了,踏实,靠得住。

冒琴琴和雨离离谈条件。

结了婚,就和父母分开过。

结了婚,家里的钱就归她管。

结了婚,自己想做事就做事,不想做事,就不做。

结了婚,就盖房子。

……

冒琴琴所有的要求,雨离离都不作声。

末了,冒琴琴要雨离离表个态。

雨离离沉默半晌,憋出一句“你说了算。“

冒琴琴同意了,自己比雨离离还大一岁,再挑,就要过三十岁了。

结了婚,两根婆,砣不离秤,秤不离砣。雨离离在附近工地砌砖,冒琴琴跟着去做小工,拌泥,或者整理模板。干了半年,人黑瘦了不少。雨离离心疼她说“你在家里吧,钱一分不少回去交给你“。

冒琴琴不客气地告诉雨离离“那些钱本来就是我的。我回家,家在哪?回去每天看你老母亲的脸色?“

自己的房子没有建起来,只能跟父母住在一起。“耐得磨“觉得没什么,七仙女一直觉得这个儿媳妇对儿子苛刻,一年没见给雨离离买一件衫。在家里有饭就吃,没有饭吃,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七仙女可怜自己的儿子,又不想和媳妇撕破脸皮,忍着一肚子气,一天一天,头发都白了不少。

雨离离答应过冒琴琴,要盖个洋房,生两个孩子,和和美美过小日子的。两个人一盘算,一年下来,材料钱是够了,工钱呢?盖房子最贵的就是工钱。雨离离眨巴着眼睛,眨了半天,说“我找师父要个图纸,房子我自己盖。“

要想尽快住新屋,有自己的空间,自己干,当然好了,不欠施工队工钱。

雨离离在地基上规划,这里是客厅,这里是卧室,这里是楼梯间,这里是洗手间,这里做化粪池……

冒琴琴看着这“哑木头“,觉得不可思议,平时屁都放不出一个得老哑,搞起规划来,还一套一套的,心头宽慰不少,眼睛里有了火花。雨离离在家盖房子,自己再跑一次广东,进厂打半年工,回来置办家具的钱也有了。

雨离离一个人在家盖房子。七仙女气得不得了,这么一个大工程,冒琴琴居然跑出去,明显是要把责任推给两个老人!不要管他们,死活不管!耐得磨听七仙女的,只是在雨离离需要拉线的时候,跑过来帮帮忙。雨离离并不在乎父母出不出力,这么多年,不都是自己一个人挺过来的?盖房子又不是难事,一点一点分开做,半年,起个壳子难不到我。雨离离甚至觉得一个人做事,没有人指手画脚,还轻快,想着想着,眉头舒展了。

7

雨桑里变化很大,以前,村里有人做大事,盖房子,开秧门,双抢,喜宴丧宴,大家都相互帮衬,换工,或者友情支援。

现在,这些人情都没了,即使是堂兄叔伯,也是亲兄弟明算账,一个工多少钱,随行就市,多少钱。没有钱,不谈人情。没有利益,不谈感情。

大家两清,谁也不欠谁的。

雨离离坚持着,他已经习惯了坚持。

花了两个月时间,他建起了一层。

倒水泥板,冒琴琴回来了一次。

这是赶时间的,一气呵成,需要大队人马。

雨离离歇了一气,又干第二层。

上午挑砖上二楼,下午砌砖。大家看在眼里,怪耐得磨、七仙女冷血,也只是心里不平,嘴上从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他们家什么是非?但盖房子这么大的事,父母不出钱,不帮忙,靠着雨离离一双手——雨桑里,只有他们夫妻俩做得出!

雨离离听到了一些议论,同情、表扬、佩服自己的那么多,心里也自豪。一个人花半年多时间,靠一双手建两层洋房,这在雨桑里史无前例!还好自己学了砌砖!雨离离一边心花怒放,房子盖好指日可待;一边又咬紧牙关,一个人盖房子真他妈累!

花了三个月,才建好壳子。要封顶了,冒琴琴从广州赶回来,花枝招展。

雨离离已经不是半年前的样子,又黑又瘦,简直不成人形。

冒琴琴和七仙女大吵一架,发狠道“房子盖好了,你们两根婆以后不许到我屋里点脚迹!没见过你们这么做父母的,狗X的!“

雨离离看着老婆和自己的父母吵,不知道怎么劝。他答应过冒琴琴,什么事她作主。但没想过冒琴琴会骂自己的父母,这是忤逆不孝啊。一边对自己的父母也没什么好感,自己打工六年的工钱,交给他们,分家了,一分没给自己,在他们心里,自己没位置。

两边不看,雨离离看着房子,现在建好了,屋里简单装修一下,就可以从父母那里搬出来,入住新房了。而这个时候,冒琴琴也有了身孕。冒琴琴在家养身子,自己出去挣钱,一家人安安稳稳,孩子大了,读书……雨离离清亮的眼睛里,冒出了光。

一个孩子生下来,男孩。

隔两年,一个孩子又生下来,男孩。

两个男孩了,雨离离心满意足。

村里要他们夫妻俩做节育手术,雨离离是家里的顶梁柱,冒琴琴主动去乡卫生所做了绝育手术。雨离离有点过意不去,不是自己应该去的吗?冒琴琴说“男人做有风险“。什么风险,说不清。

两个孩子,耐得磨和七仙女不愿意帮忙带。

冒琴琴回娘家,说动了父母。父母发了一通牢骚,不得已,把两个外甥接到了打铁铺。

打铁铺在枞树山里,四周黑压压的枞树林,春雨过后就有菌子捡。然后,就有割松油的人在林子里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村后面是西舂水的支流,小鱼小虾,一年四季不缺。

安排了孩子,雨离离、冒琴两口子利索了,去广东打工。雨离离去工地砌砖,冒琴琴干过玩具厂、制衣厂、塑胶厂、鞋厂,找厂不是难事。两人合计着一年可以挣多少钱,三万、五万,干几年,就可以回家安心种地带孩子,骨肉不分离了。

看着高半个耳朵的老婆,有心计,能决断。雨离离很满足。

8

大儿子雨果初中毕业,浪荡了两年,跟着雨桑里的人闯浙江——大家都说浙江工资比广东高,一传开,很大一部分人不跑广东,去更远的浙江打拼了。小儿子雨离琴——冒琴琴取的名字,上初中。

雨离离在阳明山做事,修小庙,却扭了腰,没当回事,几个月下来,腰都隐隐作疼。又拖了段时间,做不了事了,去医院检查,是腰椎增生,一辈子不能做重事了。

雨果已经自己能挣钱。

雨离琴上学,上到大学,家里的积蓄也能应对。

亮驼驼说雨离离“你这病来得真及时,应该休休了。“

雨离离看着这个曾经欺负过他的大哥,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只能用眼睛表达自己的不满,冷漠的看着亮驼驼。

亮驼驼不以为意,他太了解雨离离了,人畜无害,告诉他一个信息“雨闹闹说县城里很多工厂招人,你婆娘可以进玩具厂,你可以跟着进厂做保洁。“

雨离离不怀疑信息的真假,默了半晌,问“工资高不高?“

“保洁工资低,一千多,工人一个月两三千。你们两口子,一个月凑个三四千,比呆在屋里闲着强多了。“

雨离离没有直接表态去不去。

他得回家问冒琴琴。冒琴琴说去,就去。冒琴琴说不去,就不去。

冒琴琴嫁到雨桑里,几乎没干过活,所以平时只穿裙子。在老辈人那里,会被骂风骚。种田种地,穿什么裙子咯!闯广东的多了,街上到处是穿裙子的女人,老辈人说句“时代变了“就闭嘴了。冒琴琴除了脸上多了岁月馈赠的几条皱纹,身材还是苗条,甚至可以说是风姿窈窕。毕竟,在广州、东莞、深圳生活过啊,见识不一般。每天拿着手机,不是看新闻,就是听歌。在后面看,长发披肩,还像个黄花大闺女。

去了县城,在菜市场入口找到雨闹闹。

雨闹闹当时用三轮车载着他们两个就去了工业区玩具厂,跟做门卫的同乡说了一下情况,门卫很热情,烟都没抽一支,就介绍雨离离两根婆进了厂。

雨离离做了几天保洁,腰酸背疼,站不久,辞工回家。

冒琴琴在厂里,找到了当年在东莞、深圳进厂的感觉,工资低点,也没什么了。

县城工业区里,做工的,几乎都是本县人。

要在家照顾老小的。

年纪大了,不再想走南闯北的。

只要会做,当地工厂都要。

工厂开出的工资,比不上沿海,在本地也能应对消费。

雨离离回到家,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养兔子。

雨桑里前面庄稼地荒芜了不少,都长了草,正好割回来养兔子。到集上,今天买一对,明天买一对。遇到集上有兔子卖,雨离离就买回来。两个月不到,雨离离就养了三十几只兔子。究竟三十几只,雨离离心里也没有一个准数。他在想着兔子下崽,崽又下崽……

冒琴琴在玩具厂碰到了她以前在东莞做工认识的一个工友——冒琴琴四十出头,这个男人五十了,无妻无儿无父母。

雨闹闹说他们不是一个工厂的,是微信聊天认识的。

雨离离不知道这些,他只会发短信打电话。

这个老男人带着冒琴琴到城里玩,吃饭,买衣服,给零花钱,把冒琴琴装扮一新,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感觉这老男人真的对自己好,雨离离是个木瓜脑壳,什么事都要我做主,还不知道温柔体贴。

男人看出了一点什么,却并不着急。

冒琴琴的母亲生日,一个普通生日,冒琴琴无意间说了出来。

那男人觉得是个机会,本地人,要想撬墙角,不得到女方家长认可,不仅撬不动,打都会被打死。男人带冒琴琴上街,把她的银项链换成了金项链,说“这样回家就光鲜了“。

母亲生日,冒琴琴正想回去,那男人顺势说“我开车送你去“。

车,是摩托车。

打铁铺离开县城三十公里。

冒琴琴犹豫了一下,雨离离跟这男人一比,就像个废物一样,私心又膨胀起来。

那男人载着冒琴琴到了打铁铺,出手,就给了冒琴琴的母亲一个整数——一万元整。

冒琴琴的母亲见了这一沓钱,眼睛发光了。

打铁铺离婚的,不止女儿一个。女儿又不是第一个。有钱,其他的算什么?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反正我老了,他们的事,是他们的事,我不管了。

冒琴琴回到雨桑里,跟雨离离提离婚。

雨离离怎么也想不到,在眼皮子底下,老婆会闹出这事来。而且,眨眼间,两个人就奔五了,一把年纪了,还闹离婚,不是雨桑里的笑话嘛!

雨离离眨巴着眼睛,扭头不理她,瞥见了门角落里的砖刀,用了二十年的砖刀,生锈了,雨离离右手指紧握了一下,旋即,自己吓住了,脸更苍白。

“你等着!“冒琴琴临走丢下一句恐吓的话。

雨离离不理她,自顾自的喂兔子。

当年父母也吵过离婚,打过仗,但消停下来,两个人没再提过离婚。

雨离离想,你狠吧,过段时间还是会消停下来的。

9

冒琴琴那次回来后,几个月没有回来。

雨闹闹打电话给雨离离“你婆娘和渣拉坪的一个老单身公搞来搞去,都住到一起了,你不管一下?“

雨离离惊住了,他相信雨闹闹,一起长大的,信得过。

雨离离脑袋里闪过无数个“怎么办“。坐在兔子房里,坐了一个下午。一个下午,雨离离脑袋里只有 “怎么办“三个字。

二十年的夫妻,比不过一场邂逅。

然而,这还没有打垮雨离离。

雨桑里,已经有两户人家的儿女离婚了。

在十来户人家的雨桑里,离婚已经不是稀奇事,不是丢脸的事。女儿离婚回来住,再嫁,娘家还可以多得一笔彩礼钱,多少,十二万八!这么多钱,在当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没感情了,离就离吧。

雨离离下了决心。

自己一个人能盖起一座房子,还怕一个人生活?我一个人吗?我还有两个儿子呢!

冒琴琴半年不回。

雨离离给他打电话说“你要离婚,我同意。“

冒琴琴见雨离离主动打电话谈离婚,想想自己没生养能力了,儿子得要一个;留个后手,房子得要分一半。家里的钱财——几万块,几万块还在自己手上把着呢。

雨离离不干,房子是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凭什么要留出一半给离了婚的婆娘?儿子一直是自己在供着读书,凭什么要跟你?雨离离急了,骂“你在外面乱搞,还要跟我提条件?“

冒琴琴被戳了痛处,愤怒了,说“你不离,我就给你戴绿帽子,压死你!“

女人一旦变了心,就不要脸了。

雨离离挂了电话,只觉得心里的火往头上冲,身体却虚空了,身子像一朵云。他甚至想自己是和尚岭上的一朵云,他放牛的时候,自己经常盯着看的一朵云。

雨离离坐在兔子房里,两天没有动一下,两天没吃没喝。

七仙女发现雨离离白天黑夜都开着大门,白天不见雨离离,夜里不见灯,出事了!在门口叫了几声,也不见回答,自作主张的走了进去,找了一圈,在屋后面的兔子房找到了雨离离。雨离离形容枯槁,木呆呆的,屎尿都在身上。

七仙女吓呆了,醒过神来,又哭又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隔壁邻居听到七仙女喊得呼天抢地,还以为耐得磨暴毙了。

耐得磨和七仙女把雨离离从兔子房抬出来,放到堂前,用水冲了,给他换了衣服——翻遍衣柜,找不出一套齐整的衣裤。七仙女打电话给雨浓浓说“你哥哥出事了,赶紧回来。“

雨离离时常眨巴着的眼睛,一直干瞪着,半天没眨巴一下了。

在他眼里,是人忙乱的影子,是一个可怕的世界。

10

雨闹闹后来说,真正打垮雨离离的,不是和冒琴琴离婚,而是他一直很看重的小儿子雨离琴。

在雨离离心里,雨离琴初中就考上县中,是个人才。

雨离琴打电话告诉雨离离说“现在这个爸爸很好,我不回雨桑里了“。

雨离琴一个电话,就让雨离离精神垮了。

在七仙女的主导下,雨离离和冒琴琴办了离婚。

据说,办了离婚手续后,雨离离曾去永州精神病医院住了一个月。

雨离离现在住在家里,半年了吧,没有出过门。

雨离离的三十几只兔子,现在成了两百多只。

耐得磨夫妻俩照看着雨离离,也照看着这一屋子兔子。

大家一谈起雨离离,很不屑,说这人没用,婆娘都跑了。又叹息:这么好的一个老实人,啥都会做,婆娘还跑了。

2020.3.18~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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