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个秋天,像一幅画。
那一年,我住在练江边。
我像一只离群的鸟,在潮汕大地扑腾。广汕公路上冷了冷冷清清,偶有大货车扬起一笼灰尘外,更多的时候,空无行人。秋天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空气,明黄通透的落在桥上、沙地上、江水上。我已经过了很多次寂寞无主的日子,没有未来,也没有归途,已经习惯了平常日子无牵无挂的自由和贫穷的煎熬。平坦开阔的练江不解离愁,哪怕我斗胆摇动沙船,在那江湾里弄出一些动静,江水悠悠留不住。对岸,种满潮州柑的田园,铃铛般大小的圆润果实,被阳光涂了彩一样,在绿色枝叶间探出,犹如面对浩渺蓝天的骄傲的脸。
练江边黑色的简陋毡房——被人遗弃的垃圾一般——却是我的庇护所。路边、田头、柑园里,这种简易的毡房随处可见。放肥料,放农具,或者作为看园的落脚点。柑子未成熟的时候,通常是废弃的。柑子不值钱的时候,这种棚子也是废弃的。这便宜了我们这一群无处落脚的外地人。年轻,却不讲究,只要有个容身之所,那就是落脚歇息的地方。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收留像流浪汉的我。
一个人行走在他乡——这是我想过无数遍的远方,像鲢鱼在水里游过钓鱼人面前,在他们的惊讶中,成为一个玄想。而其实,一个人在异乡却是一种不堪入目的落魄,那种惊慌,只有真正流浪过的人才懂得。
坐在毡房柴门边上,我遥望对岸。
那是一个新村——所有的新村,楼房看起来都是崭新和密密麻麻的。木棉树点缀其间,四周是柑园。在阳台上四望,可以看见柑园、江水、桥、工业区和生长着枞树的北山。可以望见云块被海风吃得很干净的天空。对于当地人来说,天天是个好日子。
我想起了同成,一个当老师的当地诗人。
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被当老师耽搁了的诗人,他应该去行吟,而不是站在三尺讲台后拎着教鞭一脸严肃的滔滔不绝。
我不敢要他跟我一样放弃所有去当一个无所畏惧的流浪者。
我是湖南人,他是潮汕人,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根本区别。潮汕人走四方,为生存为发财,很务实;湖南人走四方——至少我是当作平生唯一一次飞扬自我的机会。自我这玩意,弄好了,虚荣,弄不好,虚空。
江风哗啦啦来,吹起一江的波澜。
这是练江的容颜,再吹几阵秋风,或许她要消瘦了。
在轻涌的江水里,我看到了自己拧得出一泡苦水的脸。
同成像一点火苗,点燃了一个希望。
当我沿着和浦路,走过堆满杂物的废品站,踏上广汕公路,朝着峡山,一路向西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轻快起来。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像海一样平静的柑桔园,眸眼尽处是漠漠青烟。或许,那已经到了海边。枝头缀着的拳大的潮州柑,像我一样畏畏缩缩,是在惧怕秋风,还是在跟阳光捉迷藏?路边青草依旧茂盛,这是生在南国的好处。天气青色之下,一片胭脂红。那是练北,那是胪岗,那是桃溪,胭脂红的屋瓦,在绿色里,如灼灼桃花。
这是我喜欢的味道,即使我不懂路上担着香篮的老妇女嘴上说的什么。但我知道,我喜欢这里。潮汕地区,潮汕人虽自谦为省尾国角,唐时韩愈写过“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而时下来看,这里却是传统文化保留、传承得最好的一个地方。雕花厝屋、香火寺庙、信男信女,重文重商、工夫茶、潮汕菜、潮汕话、潮剧、英歌舞……丰富的内容,自成一体,在国内,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比较。
这是这个地方最大的魅力。
当地人身在局中,不以为然,外地人却惊得掉了下巴。
重要的是,潮汕人并不像某些人传说中的那么排外。
潮汕人喜欢抱团,那是潮汕文化的影响,是“胶己能”(自己人)。但另一面,潮汕人也好面子,讲排场,好客。一旦成为潮汕人的朋友,那也是““胶己能”,沟通无碍,照顾有加。
念起同成这个旧友,秋风仿佛有了温度,不再那么萧瑟清凉。
如果做得到,我更愿意在这个秋天的潮汕平原上行走,从练江到韩江,从文光塔到湘子桥,从北山到海边……
而这一年,我除了呆在简易的毡房里,看碧悠的天空之外,我只能靠想象去贴近这一片温婉的土地。除了心头满是“我还能怎么样”的自欺欺人外,找不到一丁点氧气般的自信。
或者同成有一些办法吧。
我安慰着自己,忘却自己是个外地人,和这个秋天融在一起,点缀了这片斑斓大地。让这片地有些许温暖,我想我还可以尽力前行,哪怕是换来一生流离……
那年那个秋天,我无处可寄,却像极了一只在天空自由游荡的鸟,而大地斑斓。
2021/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