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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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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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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棵泡桐树

东干脚原本是没有泡桐树的。

东干脚门前只有翠柏。

六棵翠柏,形如笔尖,直插青天。大中午,风吹稻香,半空中的柏树尖垛呜呀作响。浅绿色的麦子鸟在树底下做窝。奶奶往柏树下扔垃圾的时候发现的,告诉了我。我去找,在浓密的垂枝里,找到了麦子鸟织得像只口袋的青草窝。一只比知鸟大一点的麦子鸟在柏树地下惶惶地飞,我还是把鸟窝摘了下来。奶奶不满地说什么不打三冬鸟……搞得我有点茫然和沮丧。

六棵柏树东边尽头,娄娄种了一棵泡桐树苗,用一只无底箩筐罩着,主要是防备鸡扣扣划划,伤了苗。

那个地方是公家的。

原本是扣扣霸了种南瓜和丝瓜。

可那地就在娄娄屋前,对着大门。开春,娄娄抢先种了泡桐树,扣扣不满,也不能霸蛮,那地本来就是公家的,大家的。心里记了一笔,娄娄要和我做对。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得失,牵连到人,还是放不下。

除了扣扣,东干脚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六颗柏树之外多了一颗泡洞树。泡桐树长得快,打气筒打气一样的速度,桃花谢了,蛙声如潮了,泡桐树就长得一人高了。银色树皮子,比巴掌大的叶子,稀稀落落。奶奶说三月里蒸糯米粑粑,那叶子刚好。

娄娄说要不得,吃了得吐。

奶奶骂他没用还中来寻死啊。

娄娄说你老人家就晓得吃,这树是来做试验的。卖苗的说这树三年就成材,我以后种了盖猪楼。

奶奶对娄娄有点不屑,说古人说种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你种来盖猪楼!

娄娄,村里的人对他都能不屑。不是娄娄长得差——可以说是东干脚最靓的后生,不幸的是他随母姓,父亲是个外来人。如果家族大一点,也没人敢欺负,偏偏他这一族只剩了他母亲,前无打手,后无救兵,跳不起来,只能缩头当乌龟。我奶奶同情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住我家隔壁,还有个次要原因,娄娄的爹是个剃匠,我爷爷最后一个头是他剃的。奶奶说记人记长处,哪个能天高头开门!

娄娄看起来本分,在屋里老老实实做事。责任田还没分,有了出路,他就走了。东干脚的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娄娄怎么第一个跑出去了。外人可能只有我奶奶知道他家里揭不开锅了,形势逼人强,他不得不强。

第二个春天,两个人高零碗大的泡桐树,开出了花。

几乎没有人会注意空落落的枝头,在春雨浇湿几次后,居然挂了花苞,初如翠柏子,两个早上后,形如牛卵泡,炸开之后,花瓣都有二指大,大朵大朵,层层叠叠,把碎碎的李花遮掩了,堪如琼楼。几次想动手剁了这棵树的扣扣见了,都红了脸。

泡桐花开,布谷鸟叫,催春了。

第一次看到泡桐开花的东干脚人,也呆了,蠢蠢的一句那花好大朵,十朵梨花都比不过。在万物复生的春天,东干脚是不缺花的,每家每户都有几棵果树,石磨大的橙子树,碗口大的桃树李树,屋前屋后,都见得到。天一晴,一个村庄像山脚下立了一幅水彩画。泡桐花一开,就像在画上泼了一瓢白灰。

泡桐花开了几回,东干脚人愉快了几个春天。

大家都以为娄娄不回东干脚的时候,娄娄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东干脚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东干脚,因为娄娄多了一个婆娘。娄娄的婆娘也是本地人,桃花山的女,桃花山离东干脚十几里路。据说她家里成分不好,一成年就跑到别省别县寻事做了。他们两个凑到一起,纯粹是姻缘。那婆娘长得窈窕有韵致,东干脚的后生翻了整整一年白眼。扣扣那个流口水的老弟还守在娄娄门口大半年,央求娄娄婆娘介绍一个桃花山的女青年,桃花山的女青年都是喝桃花水长大的,水灵动人。

隔了一年,大家开始骂桃花山,骂桃花山的女人搞不得,会败家运。

娄娄媳妇刚过来,大家都觉得美女做善事,一年不到,娄娄他爹受不了媳妇的挑剔和虐待,吃了老鼠药。吃饭分开吃,穿衣打扮遭嫌弃,咳嗽也要招指责,三句话不对调调就张牙舞爪,一次还把公公的脸撕了。剃匠温温和和剃了一辈子头,儿女成家了,自己却在媳妇手里遭难,气不过,胡乱往嘴里塞了一包老鼠药,结束了。娄娄婆娘对外称公公跌下坡,猝死。东干脚的人不爱管闲事,也就娄娄的面子,睁只眼闭只眼。扣扣吃饭的时候和隔壁邻居扯淡,说剃匠七孔流血,根本不是摔死的。这话传到娄娄婆娘那里,娄娄婆娘在门口跳起来骂人造谣,含沙射影骂了大半天,村里的狗都不敢叫一声。

娄娄不出声,种烤烟,种菜,种豆,种瓜,什么季节,就种什么时菜。

他似乎忘了他要盖的猪楼。

或许他没有了养猪梦了。

泡桐树也没记着他,兀自生长,长成了一把巨伞,把半亩田都盖了。扣扣提了柴刀,用替天行道的步子,走到泡桐树下,打开八字脚,也不弯腰,手有多高,就砍多高。娄娄婆娘站在门口,看着扣扣发了疯的样子,不敢出声。

扣扣砍下泡桐树,也不收拾,拦在大路上。

娄娄从地里做事回来,畚箕都没放下,直接到泡桐树边,用脚踩着,一枝一枝掰下来,装进畚箕。

泡桐树枝很脆,走直线,一掰一声响,在东干脚的角落里都听得见。娄娄担到猪楼——猪圈,东干脚的人一直叫猪楼,里面的两只大洋猪吼吼吼,娄娄当没看见,青着脸,把畚箕里的树枝扯出来,铺在石棉瓦上。

东干脚的人沉浸在年三十的鞭炮声中,一边在好年景中大吃大喝,一边谈宏图大业。

娄娄带着婆娘,在村西头山脚找了一块地,准备搬迁。

娄娄婆娘对自家人凶,对别人凶,却从不对娄娄凶。

娄娄要搬离村子,自立门户,过扬眉吐气的生活。

那块地靠着山,原本是石灰窑,边上有块堆石灰的平地。娄娄和婆娘利用正月休息,拿了钢钎铁锤,敲敲打打,没出正月,就把石灰窑填平了,整理出了一块宅基地。娄娄老是觉得在村里受欺压,具体又说不上来,眼色的成分,谁能分得清?大家看到娄娄收拾出来的宅基地,有些惊讶,这好年情,就是该起屋造巷啊。

娄娄造了一层平房。

在屋后顺着山势开了一个小果园,种桃种柿子,种桔,在果园外头,移栽了几棵竹。在门口修了一条路,可以过板车。在路下,又种了一棵泡桐树。

娄娄在想什么?想过好日子。

楼楼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泡桐树开花的时候,开得热闹,像在山脚刨出了一个大洞。

泡桐树开花的时候,一村寂寞,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南方赶潮去了。

那棵泡桐树至今还在村里,跟平常的树一样,没有了争议,甚至没有人看在眼里了。

东干脚拆了瓦房,填了泥巷,高楼平地起,日益洋气好看起来。

大家风风火火忙着挣钱,就像放了羊。

娄娄,娄娄是谁啊?

想半天,哦,娄娄啊,他家在那棵泡桐树后面……

202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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