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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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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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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红砖房

 

在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养了半辈子鸭婆的父亲决定要盖一座房子。

我读的学校有两个名字:柏家坪去中学和舂陵中学。无论用哪个名字,都改变不了它是一所乡村中学的事实,每周都要回家背米带咸菜。每次离家回校前,母亲都要塞给我一块钱两块钱零花钱。这些钱来自父亲养鸭婆的收入。

父亲最初养了四十多只种鸭,慢慢扩充,到他决定盖房子这一年,种鸭数量已经达到一百二十只,每个早上,都要手提一个小箩筐到鸭窝捡蛋。一只种鸭蛋五毛钱,每天收入百十来块钱。我还稚气地问父亲什么时候成为“万元户”,父亲哼了哼,不以为然地说“万元户算什么”。我自己都觉得家里挺有钱的。

分家的时候,父亲分到的是祖宅的前半部分,此外,还分到了房子西边的一块宅基地。

祖宅跟东干脚其它的房子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地方,跟其它的房子一样,都是石基泥墙黒瓦,大门两侧的厢墙上有一个小小的口字木格窗,窗子上面垂着一块挡板。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下挡板,时常能听到挡板磕碰窗子发出的哐当声。遇到大风大雨,还得找根麻绳,把窗叶子固定在窗格子上。村里各家各户都这样,不然,夜里巷子里一片噼里啪啦,怪吓人的。我们的房子与其它房子不同的地方,是大门上的屋瓦两侧,不仅用泥瓦塑了狮头,还刷了白灰。在东干脚,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志。古村平田院子的房子,门口两檐屋瓦上面几乎都立有狮头。他们的房子是青砖瓦房,岁月在上面涂上了古朴。东干脚的房子都是黄泥砖,岁月在上面抠划出了沧桑。东干脚是从平田院子分出来的。怎么证明?我家屋檐上的狮头,和平田院子的那些房檐上的狮头一模一样啊。

我上初二,一个人住黑咕隆咚的东厢房。

父亲、母亲带着妹妹和弟弟住西厢房。

妹妹在长大,差一年就上初中。

弟弟在上长大,差一年也要上小三。

孩子们在长大,父亲觉得四个人不能再挤在西厢房里,便打起了那块宅基地的主意。

其时,在农村已经兴起了盖红砖瓦房的风潮,一点也不逊色当下在乡村建两层半别墅的潮流。青砖是柴火烧制,红砖是煤火烧制,硬度和耐水性都比青砖好。红砖房兴开两扇大窗,装上玻璃,屋里亮堂堂。父亲在砌匠家喝酒,喝上头了,在桌子上当即和砌匠达成口头协议,把盖房的红砖包给了砌匠。这个砌匠,按辈分,我叫叔。应承下来后,也不含糊,找了取泥的地,就马上行动起来。砸一个红砖泥坯一分八厘钱。东干脚村的,勒桑里的,有气力的年轻人带了家伙什,都来做砖挣钱。

父亲仍是放他的鸭子。

门口的弯弯河道是父亲放鸭子的场所,上上下下,一天几个来回,一年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做砖的地方在井边的庄稼地里。鸭子游到了附近的河里,父亲把赶鸭子的竹竿往后腰一横,两只胳膊挽着,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踱到砖场,看着一垛一垛码好的泥坯,泥坯四角端正,父亲和做砖的年轻人打过招呼,转过身,赶到河边,照看他的鸭子。然而,他一脸的喜悦,在河水里都看得到。

盖一座房子,需要的材料多的是。红砖、水泥、石灰、河沙,大门、门框、门板、门斗,大梁、横条,椽皮,钢筋、玻璃,青瓦、明瓦……父亲精于算计,样样都追求不亏人家,自己也不吃亏才好。然而,家里的钱还是不够开销,还有九百多块的缺口。盖一座瓦房,所有费用五千不到。这让我有些失望,万元户父亲都不放在眼里,家里怎么五千块钱都不够?父亲没有向我解释,而是向四姨夫借了六百,向鸭匠借了二百,向小姨借了一百,自己东拼西凑了一个零头,房子顺利完工。做酒那天,父亲跟小姨说:以后,老大结婚,不缺婚房了。

我才初二,父亲想得可真远。

父亲盖了房子,家里开支捉襟见肘。

首先,我原来每周能从母亲那里得一两块钱的零花钱,现在,每周只能得一两毛钱的零花钱。学校迁到新校区,有了学生食堂,一个月九块钱伙食费。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同学都吃食堂了,只有我们几个“没钱人”每周从家里带咸菜到学校下饭。作为大个子青年,我时常感觉到自己矮了一截。可家里情况更糟糕,连猪油都吃不上了。我开始怀疑父亲这个决定,父亲的脸上,已经没有喜悦的光芒,变得凝重、坚毅。父亲吃过苦,对我的质疑,他只有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看到母亲在家里翻箱倒柜帮我找零用钱,我心里有委屈和不满,也毫无办法。

房子建好后,很多年里,都是毛坯房。

父亲养鸭子挣了钱,要供我、妹妹、弟弟三个读书,花费之后,几乎刚好。

我也不再嫌弃,搬进了红砖房。

此时的红砖房,除了门窗俱全之外,屋里一无所有,墙是毛坯,地是泥地,房间也没有安装楼板,遑论吊顶了,抬头见瓦。每逢下大雨,还能感觉到水汽透过瓦片缝隙袭来。到了冬天,就像个冰窟窿。然而,我有了明亮的房间,妹妹有了明亮的房间,弟弟接了我原来住的东厢房,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生活还是那么艰难,然而,父亲除了养鸭子,还种田土;母亲除了做家务之外,还养猪和一些鸡,靠着这些的收入还清债务,供我们上学,有了结余,买回水泥、石灰、沙子,让我们自己动手,铺地板,刷砖墙,把房子里面做了简单装修。虽然很粗糙,父亲在一边却不停夸奖我们:你们三个就要这样,齐心合力,哪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红砖瓦房在我们当地流行不到十年,便开始流行建钢筋水泥平顶楼房,房顶可以晒东西。

期间,我跟父亲没少发生冲突。主要原因是我读不下去,回到了家里,铜不铜铁不铁的,干啥啥不行,在一众亲人眼里我成了茅厕里的石头。父亲气得要和我切割,把新屋分给我,让我独家立火。在东干脚呆不下去,我只有跑。发誓不混出样子,不回东干脚。而这一跑,三十年过去了,他乡成家乡,家乡成他乡了。

两千年二月初一凌晨,和结肠癌、肺癌做了五年多斗争的父亲熬不住,在黎明前闭上眼睛,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了。

三十年时间,红砖瓦屋在高楼之间,像一块补丁,黯然无色。而且,檐上瓦片经过风吹日晒,移位的移位,爆裂的爆裂,屋里多处漏雨。母亲说:你父亲走了,这屋没人管了。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有点落寞,甚至凄苦。少来夫妻老来伴,正是需要相互搀扶的时候,一只手抽走了,她的顶梁柱折了。我跟她讲这屋不能塌,我已经联系了瓦匠,天气好一点,就来检修。父亲用尽一生之力留下的房子,他用来证明自己能力的房子,怎么能塌呢?

父亲吃苦受累一辈子,留下来的物件,唯有这座房子。

在霉味和潮湿的气息里,我回到了父亲的那个时代。正是父辈的筚路蓝缕,卧薪尝胆,甘愿为梯,才有我们今天的吃喝不愁,葳蕤繁祉。这墙沾惹灰尘,结了蛛网,甚至有了很多裂纹。在这些交错的线条中,我拼凑出了父亲的脸,破碎,沧桑,果敢,坚毅。这是父亲的房子,也是我们的魂。

在房子里,往事并不遥远,父亲也没走远。

202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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