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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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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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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树

父亲在世时,家里有煤气炉、煤炉子,但家里还是保持着烧柴火的习惯。

柴是父亲自个儿上山背下来的。母亲担心他在山上万一有个闪失,不是得不偿失,也可能会要了他的残废了的那条小命(我父亲做了人造瘘手术),他每次上山,母亲都劝阻他:我们家里有煤气炉、煤炉子,隔壁邻居都烧煤气,烧煤球了,我们又不是烧不起!砍那么多柴,烧起火来,一座屋里烟子焦焦,灰尘巴巴,一年四季扫屋都不寻易!

父亲一向严肃,笑起来比板着脸还难看,不笑还算周周正正,一板一眼地对母亲说:嗯,你发财了,我省一个有一个。

眨眼间,父亲走了两个年头了,不管这个家了,母亲还是没烧煤气、煤炉,居然像父亲生前一样烧柴火。我们问她,现在家里没有父亲抠搜了,你怎么还烧柴?

母亲说:你父亲在的时候说过,柴火饭好吃。母亲面如秋水,说这话却有点意味深长。

烧柴火多灰。

父亲在世的时候,说炉灶和茅坑是连在一起的姐妹。炉灰多了,放在茅房角落里堆积。到了春末夏初,茅坑里的粪便够多了,就把炉灰和粪便拌在一起,做堆肥。种豆子、种花生、种高粱、种辣椒……把茅房里的堆肥担到地里,一把一把抓,点下去,做基肥。豆子、花生、高粱、辣椒……熟了,又回到厨房,能烧火的当柴,能吃的下锅,通过人一张嘴,把炉灶和茅坑连在一起。做农民都是这样,灶头、茅房、地里转悠转悠,就是一生。

火坑边的灰堆满了,母亲教我用畚箕担到东边地里去,倒掉就好。

地是荒地,几年没种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地是菜地,这个时候,应该有一畦蒜,一畦葱,半畦芫荽半畦胡萝卜,一畦芹菜两畦白菜,余下的都种白萝卜。父亲走了,母亲跟随我们去了城市,这菜地荒了,长了各种野草和野菜。

担着半担草灰往东走,出了院子,我一眼看到了父亲种的那棵枣子树。

紫红的枣子树干,已经茶碗粗了。

靠近路的一枝,还被人折断,树枝吊着树皮,向下挂着。

枣子树后边不远,是一棵柏树,东边也是一棵柏树,前边是一棵白杨树。这些树中间临近路的一面,只是一小块空地。这块小空地,不知道父亲是刻意找到的,还是无意发现的,但父亲最终都没有浪费,在空地前边临路一侧,种上了一棵枣子树。柏树、白杨树长得快,本也是乔木,枣子树长着长着,向上的空间被柏树、杨树侵压了,侧了身子,向空旷的路边倾了过来。去年七月半,我回来东干脚过鬼节,见过这棵枣子树挂果的盛况,树枝上,手指头儿大小的枣子,泛着绿,涂一抹红,密密麻麻,把树枝都坠弯了。我还情不自禁揪下几颗尝过,不酸不涩也不甜,没味儿。但我确认这棵是蜜枣树,也叫米枣树,个头小,熟透了紫红了才甜。那得等到十月末。我哪等得了?一树枣子,最后归了谁,我都不知道。我也深知父亲的脾气,一辈子只问耕耘,种豆得豆,谁得这豆,都是得。我自作主张,把柴灰倒在了枣子树下。看着弯着的树干,似乎看到了父亲背着手,驼着背,不动声色地从村头缓步而来,满眼山河。

这棵枣子树,是父亲生前种下的最后一棵树。

父亲这一辈子……我突然盘算起父亲这一辈子种了多少树了。

东干脚人当年最自豪的地方,就是田多地多。山上的旱地,种高粱、芝麻、花生,甚至红薯;山脚的旱地靠水沟近,种菜;坪子上的庄稼地泥厚,种红薯、西瓜。水田一年两季,头季种粳稻,二季插杂交。年情好,家家户户卖菜卖米;灾旱年情收成不好,也能自保,不会饿肚子。大家都种菜,卖不起价,村里的人开始种果树。父亲是村里第一批种果树的人。把西边的几分菜地种上了桔子树。深挖坑,把猪栏肥挑过去做基肥。两年下来,父亲的桔子树是村里长得最旺的桔子树。挂果的时候,枝头桔子如铃铛,风吹轻摇。我带同学进去,随便摘,随便吃,心里自豪。父亲却说这个桔园下了果,一季能卖两千多块钱!

桔子树会老化,而且村里其他人也开始种。

父亲眨巴眨巴眼皮子,打起了刚分到的荒山坡的主意。

果然,在冬天,带着我和妹妹上山,一人一把镰刀,一人一把锄头,先割草,然后锄地,再挖坑。挖了坑,在屋前屋后的沟渠里收集肥料,一担一担挑上山,倒进树坑做基肥。开了春,父亲买回桃树苗、奈李树苗、湘南梨树苗、柿子树苗和板栗树苗。种下去之后,父亲有了空闲,就带一把镰刀上去,把果园附近的茅草砍了,铺在果树周围的地面上保水。二年之后,最先挂果的是奈李。奈李不长叶,先开花,白花灿灿,犹如玉树。接着,夏季桃开花,半面坡都姹紫嫣红,整个山坡都春意盎然。第四个年头,湘南梨也开花,父亲说每一棵树都开满了。卖完李子,卖桃子,卖了桃子,卖梨子,卖了梨子,等一等,就卖桔子,冬天还可以卖栗子……父亲始终没说他的几棵柿子树。问他,他说山坡地不行,土薄,柿子树种下去多高,现在就多高,和老矮一样,有侏儒症。

李子熟了,鸟啄。

桃子熟了,鸟啄。

梨子熟了,也被动物光顾,父亲说是山老鼠,或者是果子狸。

园子里的草,一年比一年多。坡下面原来几片不咋样的水竹,也一直往园子里侵。我们在外地读书,出了元宵就走,帮不了父亲。父亲一个人,又要养鸭子,又要种田,三头六臂都忙不过来,一年,一年,又一年,山坡上的果园还给了大自然。奈李花、桃花每年还是会开,只是花朵稀少,但在凋零荒草中,还是当初那般扎眼,那般动人。

东干脚的人发现了人力有限,不再起种水果的主意。分到的荒山,都种上了速生柏和枞树。父亲也不例外,把自家荒山也种上了柏树和枞树。东干脚后面那溜光秃秃的荒山,在父辈的齐心合力下,现在成了淼淼青山。原本是谁种谁得,大家都算计过自家能出多少方木材,能卖出多少钱。然而,到了树木成材,舍不得砍了。好不容易种起来的,古话又说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们就把这林子就留给后人。后人也不砍,现在,成了东干脚的公益林,护山养水,一年四季鸟语花香。

不知道是哪一天什么事触动了父亲的神经,可能是他的孙子。他带着锄头上山,到了山坡上那个已经废弃的果园,把长不高的柿子树挖了,提溜下来,种在了烤烟房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柿子树下了山,换了地,重生了一般,休养了一年,长高了一头,枝繁叶茂起来。父亲说,人挪活,树挪死,这话不灵。明年,孙子孙女回来,就有柿子吃了。母亲不相信,父亲说要你信?话说的轻巧,手底活儿不能少。有空闲,父亲就把屋前屋后的垃圾收集起来做堆肥,酵熟了,就担到柿子树下铺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春天,柿子树开出了一树满花,如同在叶间缀满了银铃铛。母亲说柿子结再多,你也得不到几个。烤烟房后面是杂树林,林子里有麻雀、白头翁、灰喜鹊、布谷鸟、斑鸠、老鸹……可能还有果子狸,等你的柿子熟了,你日防夜防都防不住。父亲不以为然,说天一半地一半,防什么防?暑假,东杰、东初从外地回到东干脚,父亲便带他们去看柿子树。柿子的样色和柿子叶的颜色都是绿的,兄弟俩傻傻地分不清。父亲便孩子似的找来棍子,绞下一颗放在掌心给他们看:这就是柿子,你爸小时候最喜欢吃。又说现在还不能吃,青的,吃了要毒死人。要等它红了,长霜了,熟透了才能吃。

其时,桔园的桔子树已经老化,父亲刨了桔子树,种上了桂花树。

东干脚的年轻人几乎都外出谋生,当年赖以生存的庄稼地,成了荒地。村里的老辈人觉着怪可惜,那可是花了天大力气才开垦出来的。大家觉得也是好地,抛荒了浪费,于是在当初种红薯、种西瓜的庄稼地里挖坑,种上了杉树和枞树。父亲留了个心眼,留了一块眼前的地,其他的地都种了枞树。留下的这块地,父亲种了桔子树。父亲已经不养鸭子了,闲不下来,侍弄桔子树,正好打发时间。查叔说那块地土质不好,哈是黄泥。父亲也知道,便积肥,屋前屋后的沟渠掏了又掏,怕不够,还四处割草,铺在上面等着腐败了改善土质。

在侍弄桔子树的时候,又在园子里的一块菜地种上了几棵板栗树。

村里其他的人也没有闲着,看到哪里有空地,适合种毛竹的地方,种一棵毛竹;适合种柏树的地方,种一棵柏树;适合种橙子树的地方,种下一棵橙子树;适合种桂花树的地方,从自家苗圃里移栽几棵过来,种成一行。东干脚山青水秀风景好,不是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一代人的功劳。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而作为农民,能留下什么?种一棵树,比最后只留下一堆土强。放眼看东干脚,从东到西,村边的山脚下,桃树、李树、柿子树、枣树、松柏、竹、银杏、橙子树……

这是父亲那一辈留下的,不仅是财富,还是一种观念。

我们这一辈,向田野和道路两边发展,只要方便,只要经济许可,一层楼,两层楼,三层楼……父亲那一辈种树,我们这一辈盖楼。我们用新的楼替代了过去的瓦房,我们用新的地基,代替了祖宅。我们这是在开山立派么?

父亲在去世前反复跟我说过,以后我和月祥若在村里盖楼,不许用农田,只能在原来的宅基地上盖。祖传的宅基地,住了那么多代人,有灵气!当初我们还以为父亲迷信,可一细想,这难道不是父亲对家园的一种坚守和热爱?就像他们这一辈,一步也没离开东干脚,东干脚却在他们一点一滴的付出中,成了他们想象的样子。

站在光溜溜的枣子树下,面前树木葱郁,山地烟云四散,春天就要来了。念起父亲,我有点恍惚,我是不是父亲种下的一棵树?

202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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