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中的长子,也是家族中的长孙。
我出生于1970年,爷爷获得“解放”,身体却垮了,不能劳动,但家里生活在逐步恢复正常。仰仗东干脚的山好水好田好地好,大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还不至于三餐不继。爷爷获得解放,我又出生,这让受了很多年委屈很多种委屈的爷爷看到了希望,把我当作掌中宝。听母亲说,一次家里喝丝瓜汤。父亲端碗面着天井吃饭,我在背后把桌上的丝瓜汤碗抓翻了,被烫的哇哇哇叫。爷爷在火落里(厨房)听到了,抄了一把铁夹出来,照着我父亲的头就是一铁夹打起,父亲耳朵根子都被打肿了,还不能声张。
爷爷疼我,家里物质贫乏,做菜的肥猪油炼得薄如大板纸,爷爷铲出来,拈在手上,一遍哈哈哈哈吹气,一边说崽啊,快过来。到清水桥赶圩,让我骑在脖子上,入闸门,过闹子,直到卖猪崽的坪子,带我看尽人山人海的热闹。我三岁,爷爷留下最后的一小块砂糖——也是用大板纸包着的,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一个人安静地走了。
爷爷什么样子,我记不得了。
无论我怎么拼凑,我都拼凑不出爷爷的样子。
有的邻居说,你想你爷爷,就看看你父亲,你父亲简直是你爷爷脱了一层皮。
我父亲,呵……
我爷爷受委屈的时候,父亲才十几岁,受了更多白眼和委屈,立志要出人头地,活出人的样子。可他只读了四年书,出人头地是不可能的了。他便把出人头地的希望,强加在了我和月祥身上。月祥最小,我读小学了,他还屁事不懂。我一启蒙,父亲便开始了他的育儿行程。当时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老子英雄儿好汉,他达卖葱娃卖蒜。父亲不信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也说得出。自打一年级开始,我的学习成绩就一般,中下,很稳定。某次数学测验我只得了五十几分,回到家,交了试卷,父亲在大木窗的油灯下逐题检查。木窗下是斑驳的泥砖墙,墙外是水缸。我耷着脑袋在父亲身边。父亲看着看着,气上头来,按着我的头就往墙上磕,一边磕一边骂你这个猪你这个猪!
我眼冒金花,脑瓜子里嗡嗡的,但不敢哭。
母亲说了父亲几句,父亲冲母亲吼:你懂?你懂你来教。
母亲大字不识几个,也畏惧父亲的暴力,劝了几句,出去了。
除了上学,我还有个任务,就是下午放学回来,接替父亲看鸭子。为了改善家庭条件,父亲养了一大帮鸭子,这在东干脚是独一份。人家孩子放学回家,带弟弟妹妹玩儿。我放学回家,必须接过父亲手里的棍子,到水沟里放鸭子。水沟里有小鱼小虾田螺蛤蟆,鸭子逐腥,下的蛋才多才大。沟边上是稻田、鱼苗田和秧田,鸭子是万万不能进去的。毁坏了别人的东西,不仅要赔,还要吵架。鸭子进了扁担宽的水沟,头鸭便领着其它鸭子上沟坡,要去人家的秧田。秧田里育着秧苗,鸭群一游,那就得坏了人家一季秧苗。赶了几次,治不了,我干脆把头鸭抓住,吊在赶鸭子的棍子上,做个示范,哪个不听话,就吊哪个。扛着吊着鸭子的棍子没走几步,头上就挨了一闷棍,眼冒金星,脑瓜子嗡嗡响,站不住,蹲下来,就听见了父亲在后面骂:xxxxxxx,你也和扁毛畜生一样,老子打死你算了。父亲放下锄头,把鸭子解开,气冲冲地说:你再这样干,老子打断你的手。
在看鸭子那段时间里,我过得抖抖瑟瑟战战兢兢。
一边看鸭子,一边看书,也不行。
我看的书,几次都被父亲一脚踩进水田里。
看书容易入迷,一入迷,鸭子顾不上了。
我不是不喜欢鸭子,但鸭子和书,我更喜欢书。
我喜欢的是课外书。
傍晚,鸭子归圈。入夜,饭后,父亲提溜出马灯,照着我读书写字。然而,课本里的文字就像蝌蚪,越游越大,却怎么也记不住,搞得我神疲意倦。父亲守着我,看着我,严肃的表情有如刀刻。我做了作业,父亲要检查,一项一项,用手指指着,哪里哪里错了。他才读了四年书,然而,说的跟老师一样。即便如此,我还是学不会。父亲气得不断骂榆木脑壳猪脑壳捡来的脑壳……气不打一处来,不是赏我栗陀,就是把我的作业撕的稀巴烂。不论父亲怎么教,怎么吼,怎么打,我的成绩就是上不来。父亲又想出一个办法:留级。三年级留级,四年级留级。一边让我留级,一边骂:你这小子就是块酸萝卜,老子就浸臭你!到五年级,还是放心不下,又在平田院子找到洪生老师,请他夜里帮我补习。
平田院子离东干脚三里地,隔着一片水田,一片庄稼地,一节河坡路。
庄稼地的路边,埋着很多死人墓,左一堆,右一堆。对于听着鬼故事长大的我,看到坟墓,就疑神疑鬼汗毛倒竖。
父亲骂我:你没长尿子?活人怕死鬼!
说是这么说,但每个夜晚,过了九点,父亲就一个人离了东干脚,到平田院子洪生老师家来接我。平田院子是个大村,几千人,也出过不少人才,欧阳上授、欧阳季鸾,欧阳振声……每走过一条巷子,父亲就必会告诉我,这个巷子里谁谁谁在哪个朝代在哪里做官。出了平田院子,满天星斗,父亲自言自语:星子不照湿地,这天老爷还有得晴。走几步,便又给我说洪生老师:他是个人才,做过老师,又做过大队会计,写、画、算,在平田院子都算个角色。你要不努力,怪不得老子了!踩着星光,父亲一路高声言语,没有丝毫的胆怯。而我在经过有坟的庄稼地的时候,还是会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生怕吵醒坟里的人。
父亲是一心一意要我考县中的。为了这个目标,他没少请老师吃饭。
老师揶揄我:你父亲急得吐血了,你还以为你父亲吃了苋菜汤。
平田院子的同学欺负我——东干脚是个百十口人的小院子,大人到平田院子,都被人唱“东干脚,马生角”讽刺,他们总以为小院子出七里八怪的事。一年级有人欺负我,二年级有人欺负我,到了四年级,还有人欺负我。有时是被冤枉,有时是被夹攻,有时是被讽刺……父亲知道了,必定会上同学的家门,向同学的家长讨个说法。父亲并不高大威猛,甚至可以说单单小小瘦瘦咔咔,但他每次都义正严词,甚至扬言“今天告诉你了,是尊重你,你不教,那就我来教”的话,一点也不怕平田院子人多势众。
县中没考上,我考上了柏家坪区中,也就是舂陵中学。
老师告诉我父亲:这是仅次于县中的学校,值得读了。
开学那天,父亲送我上学,他挑着担子,一头铺盖,一头稻草——稻草做垫子。稻草是父亲选出来,用耙子梳过,一根一根没有碎叶。在路上,父亲一头高一头低的挑着担子,对我说:你的任务就是读书,困难是我和你母亲的。
到了学校,认了老师,找到了床位,父亲便帮我铺床,把稻草在床板上铺好,一把一把捋平,铺上床单,还折了床单外边来遮住稻草,怕人家看出不足来。用手掌熨平床单,放上被子,先放中间,又放床头,试了几次,最后放在床头靠里一侧的位置,才满意地说“这样放,谁在床上坐下来,都不会靠着被子”。他一直忙碌,我让他在床上坐一下,歇一下,他没有坐,而是手扶着床栏,看着床,神情落寞。
末了,要走。父亲从口袋里掏出旱烟袋,摸出一张两元的绿钞,说:你拿着,饿了,买吃的。
我送父亲出校门,才发现他赤脚穿着一双皮草鞋——板车轮胎割出的鞋,大步流星地朝着柏家坪走出去。皮草鞋,当时五毛钱一双还不要。
在舂陵中学浑浑噩噩三年,中考一塌糊涂。
回到家,父亲一脸失望,说:家里没人当官,没人帮你,你这辈子怎么过?你想过出路没有?
刚好九疑山民办高中来清水桥招生,九疑山民办高中办学地点在湾井。
湾井在哪?
我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但父亲知道乐天宇在宁远南部九疑山办了九疑山学院,日本人都来留学。九疑高中是作为九疑山学院附中办的,哪怕将来考不上正规大学,也可以在九疑山学院学一技之长,出来社会,也能在东干脚之外找碗饭吃。
其时家里刚盖了房子,财力空虚。为了帮我交学费,凑生活费,父亲找奶奶借五十块钱,又找邻居茶叔借二十块钱,东拼西凑,凑齐了我的学杂费。这一回他没有送我,来回要六块钱车费,当天还不一定赶得回,落伙铺住一夜,又要开销。父亲语重心长地说:红崽你也长大了,你自个去。躲在父母卵翼下,你一辈子长不大。我要赶早班车,父亲起了个大早,点着煤油灯在火落里做饭,我起来收拾好行装,在他身边坐下来。父亲坚毅地说:你的任务就是读书,困难是我和你母亲的。火光映着黑影里的父亲,他的脸平静的像一块花岗岩。
湾井在峰峦如聚得九疑山中,田野里油菜花如霞铺地,路边两行高高瘦瘦的苦楝树衬出一方幽静,而泠江水响如歌。我自认为湾井在宁远是最美丽的一个地方。
高一下学期,父亲来过一次湾井。
没住伙铺,而是和我一起睡楼板。
父亲并没有嫌弃九疑高中办学条件简陋,反而认为这里能教育出人才,和我们帮主任黄老师相谈甚欢。清早走的时候,我送他去车站,他穿着一双洗的发白却很干净的解放鞋——我想,这是母亲特意让他穿的,不然,照他的脾气,肯定穿皮草鞋。一路上,父子俩无语,直到到了湾井车站,在候车的一刻,父亲才说:崽啊,你要记得你的任务就是读书,困难是我和你母亲的。
其时妹妹、月祥已经上初中,家里经济压力可想而知。我看着父亲,五十不到的父亲,在泥里土里滚打了大半辈子的父亲,面如霜墙,眉间已经镌刻了数道深深的岁月沟壑。
……
感念起这些往事,差十七天,就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祭日。
父亲常说的那句“不打不成材,敲敲打打成好人”又响在我耳畔。这么多年,无论我在哪,我的头上一直都悬着一根棍棒,令我不敢偷懒。可惜,父亲再也不会用棍棒教育我了。而父亲啊,我告诉你,我在为我今天的生活骄傲。
2022/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