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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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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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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 江

很多人知道“九疑山上白云飞”的诗句,很多人知道宁远有一条河叫潇水,但知道宁远还有一条江的人不多。

宁远的这条江叫泠江。

90年代初,宁远县城最有名的商场叫泠江商场。

泠江商场西边是老五拱桥,东边是新五拱桥,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他每年在年前都会带着我母亲去一趟县城,买一些新鲜年货回来,证明他的能力。

在哪买的?

泠江商场。

这让我好奇、憧憬,躁动,充满幻想。

泠江商场在江的南面,是架空设计,楼下是泠江市场,卖鱼、卖蛙、卖蛇、卖青菜、卖猪肉牛肉、卖鸡鸭、卖各种腌菜、卖豆豉辣椒姜……摊摊档挡无数。楼上是泠江商场,各种铺面一字儿摆开,卖衣服、电器、图书、乐器、零食。商场脚下,就是春腴冬枯夏清秋瘦的泠江,对面是供销社发黄的排楼。排楼一楼、二楼卖衣服、电器,三楼、四楼、五楼是民居,或者是供销社的单位房。在中午和黄昏,经常可以见到临江的一楼小门里有少女提着白铁桶露着白皙的脚杆子出来,下了江堤,到河里洗衣服、戏水。而这边卖鱼的哥们坐在江堤上,忘了买卖,侧着脸,去看江对面的姑娘。

宁远的姑娘身材好,姿态袅娜,而出口的宁远官话,柳叶一般绵软。

江水清缓。

两岸的单位房像素描草稿,高矮不齐,楼房瓦房参差。而新、老五拱桥上,有自行车穿梭,也有行人停下脚步,在桥上排成一行,凭栏远眺。

而我,想起了另一个地方。

我在很多地方呆过,而记忆最深刻的地方,我最爱的地方,是湾井。湾井,有的人也写作汪井。我喜欢写作湾井。

湾井在宁远南部的九疑山里。

九疑山有九个山峰,而天下万山都要朝着这个方向,因为九峰之一的舜源峰下有人文道德始祖虞舜的陵寝。因为有上古五帝之一的帝子陵寝,天上白云都来这里聚集,不让俗尘惊扰帝子的安宁。

湾井村前面,是一堵翠山,青竹灌木丛生。山下一条铺着碎石的马路,马路边长着一行高高大大的苦楝树,微苦的味道经年不散。苦楝树之外,是一大片水田,延展数里,到对面的垛山、周家几个院子。春天油菜花铺上金毯,秋天稻子铺上金毯。湾井村没有任何的装饰,烟熏火燎的木房子,卵石小街,木柱亭子,像一块石头嵌入了时光里。

我喜欢湾井的朴素、安静、干净,和它与世无争的样子。

初来乍到之时,我并不知道湾井村东边坡下面的那条大河叫泠江,我甚至不知道这条河叫江。我叫它湾井河,九疑河。顺田大叔几次跟我说“江里”,我还把“江里”当作一个地方,是顺田大叔去卖铁器的地方。

是她告诉我这条河叫泠江,河水来自山里的半山水库,然后过湾井、冷水、县城、天堂,在道县汇入潇水。她告诉我:泠江出了湾井之后,就平缓了。

她是村里裁缝的女儿,也是泠江的女儿。

在有的男人看来,她经常摆着一副平静如水的表情,走路也是移动的木桩子,没有袅娜姿态,像一具僵尸。但这不影响我喜欢她,她让我看到青春的另一种样子,可以那么平静、稳当,与世无争。

泠江源自半山水库。这让我好奇。我沿着河道,逆河向南。河道两边,山多村少,几无人烟。九疑山的山,拔地而起,山势相连,犹如排空波浪,四望都是天际线。这里哪是蛮荒之地,倒不如说是山海牧场!泠江河道上植槐杨,面盆大的树干上,可见到滥草和水洗过后留下的沙痕。河里铺满各种姿态的卵石,河堤也是磨盘大的卵石砌就。走一段,就能看到一截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的卵石江堤。那些被洪水冲上河滩的小卵石,拳头大的,饭碗大的,都滑滑溜溜,显现着泠江的力量。

半山水库不是在半山腰,而是堤坝修到了半山腰。水面几十亩宽,无船无缆,我甚至没有发现有人看守。极目四望,湾井、垛山、周家的黑色瓦屋隐约可见,而更多的是嗡嗡发出天籁之音的青山。

山脚下,泠江水流湍急,一刻不停地向着山外奔跑。

遇有闲暇,她会带我到坡下的河湾溜达。我不知道我们这是恋爱,还是因为她同情我是一个他乡人而施舍给我一些关心。我没有想过结果,我那么年轻,对一切都没有把握,反而被生活把握的死死的,动弹不得。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她的平静、稳当给了我渴望的安稳。湾井村是挂在泠江东面坡上的村子,坡势平缓,坡上的地,被湾井人垦做了水田,层层相叠。过了江上石桥,顺流而下,低洼有河湾,河湾有一小块河滩,边上有半截春柳,可以远眺下灌的马头墙。背后是花开正盛的油菜花野。湾井村在层层梯田之上,青天在我们头上,油菜花在我们身边,小蜜蜂在我们的衣边,水在我们的脚边,我们的影子在水面上……

醉后不知天在水,一船春梦压星河。

我觉得这情境可以永远,可两个月后,我就做了一只流浪的船,她钉在湾井成了孤独的缆桩。

我暂停在湾井村三十公里之外的县城,偶去泠江市场买菜。

我并不喜欢新五拱桥、老五拱桥,因为它们毫无个性。

我喜欢城关税局后面的风雨桥。

风雨桥一边是城,一边是田野。

城是高大又冷酷的建筑,却藏着热梦。荒芜空旷的田野上,偶有农人,也并不仰望城,而是在一丝不苟的浇灌,如同一只落在地上捕食的大鸟。

城与乡的对峙,被泠江隔断。

每次踩着风雨桥的木板,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就会停下脚步。

桥下是静止的水面,经常能看到一位白头发的老人倾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握着简陋的竹木钓杆钓鱼。他的身边没有鱼篓,也没有白铁皮桶。小鱼在平静的水面弹出波纹,我却从没见过他起钓。他是在钓鱼,他是在钓鱼吗?而靠城的桥头,经常可以看见两个白头老者下象棋。一个敞开衣襟,露着嶙峋胸骨;一个正儿八经盯着棋盘,抻起两只胳膊,欲下不下,陷入沉思。他们在下棋,他们是在下棋吗?阳光铺在风雨桥的木板上,明黄亮眼,而举头,看到的是桥上的黒瓦廊檐,已经积满岁月尘垢。放眼西看,是新五拱桥,是桥下的卖鱼人,是江畔的浣衣姑娘,是泠江清流,人间似乎远离了烟火而飘渺起来……

泠江微波轻漾,没有江的气势。临河而居的宁远人,受了这份熏陶,也没有气势,平平静静兢兢业业安安分分的守着小日子。我想的是水流湍急的潇水、想的是波涛滚滚的长江,想的是波澜壮阔的人生……

奈何,泠江无船。

奈何,山如涛。

我如虫潜行,离乡千里,从没想过,在泠江边上生活的那段时间,成了我今天安静地力量。因为泠江犹如宁远姑娘口里柳叶般绵软的宁远官话,能慰我思乡。嗯,还有那位陪我度过焚后无烬的青葱岁月后,再无联系的湾井姑娘……

202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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