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清明节有没有落雨?
我忘记了。
每当清明节前后,遇到雨,不管淋没有淋到雨,总会唠叨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
昨天,广州经过数天的雨浇之后,放晴了,南风气特重,在微信群里看到微友发的照片,屋里的地板都是湿漉漉的。别问我怎么样,我的房间,一年四季关门关窗,房间里除了烟味,还是烟味。我点过檀香,开过抽风机——只开一阵,我讨厌抽风机的隆隆声——那声音还不如雷声好听。而一个人坐在烟味里,和一个人坐在茅坑里一样,久闻不臭。很多人讨厌我这一身烟味——包括我的太太,好在,经常跟我在一起的,也只有的太太了。今天,阳光灿烂,我下楼买菜的时候,湿漉漉的水泥路已经干了,正常了。阳光很凶,逼人,空气凝重,裹人。从楼的门到小区大门,三十米,就觉得身上的衣服和自己的皮肉不对付了——皮肉开始反抗衣服。
南风气太重,这天还得下雨。
我喜欢阳光一样喜欢雨。
东边日头西边雨,我最喜欢。
雨会掩盖广州的喧嚣。
广州安静下来,人的心也会安静下来。
广州不安静,人就像波涛间的水纹,很魔幻,也很模糊,飘。
久居城市的年轻人之所以脸色苍白,大概是在波涛间不断挣扎和努力平衡所致。
雨能让挣扎停止,回归自然。
我回到办公室——今天星期六,我,喜欢365天无休。休息意味着停顿和淘汰。人生店铺是一刻也不能关门的。工作就是我的人生。在茶几边刚坐下来,我就听到了雨声——雨落在架在楼与楼之间的塑料雨棚上,哗哗哗的声音顿时把楼下小孩子的吵闹、装修师傅的电钻声音、外边马路上车辆嗤嗤的声音淹没了。
雨让城市回到了原始状态。
我想起了“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亲。
这个时候,雨落在他的坟头上。
父亲在生的时候,委蛇自得,从不倚靠他人。比如砍柴、种地、买种子、养鸭子、养鱼、插秧、收割……他都算计好时间和人力,安排好,亲力亲为。他的选择并非完美,比如某年选了“三二选五”的稻种,育秧、插秧、施肥、杀虫……一切有条不紊,好收成近在眼前。稻子扬花,寒露风来了,受不起粉,三亩水田的“三二选五”瞎了。寒露风过后,田里都是竖起的白穗子……某年种烤烟,父亲选择种在了黄土地里,烟长了半人高,要收了,烟却发瘟了,烟叶像火烧过留下的枯叶,成了废物。然而,这些失败给了他一时失望,他会很快做出调整,靠的是一把锄头——他这辈子用废了多少把锄头,他都不知道。锄是刮金板,不是力大出奇迹,而是勤能补拙。他凭着一把锄头,在烈日里,在风里雨里,在荒山坡,荒野坪子、沟河畔,硬是开出了好几块地,种辣椒、丝瓜、苦瓜、茄子、豆角,这些事他精通,所以,他用这些地里的收获来弥补他的损失。
父亲一丝不苟的一心一意搞生产。
父亲从不苟求同情。
哪怕他的胳膊瘦得像麻杆。
父亲的朋友愈来愈少,最后,没有朋友。
他并不遗憾。
我爷爷在平田受批斗的时候,振珊爷爷看我爷爷站得难受,搬了一条凳子让我爷爷坐着。我爷爷回来,告诉我父亲:振珊是个好人。我父亲记下了,当时无力回报。过了十几年,世事白云苍狗,家里条件也好了一些,杀年猪了,我父亲记起了振珊爷爷,特地和三叔去平田请他老人家来吃饭。恩情忘不得,忘恩无义的事做不得,两面三刀的人交不得。父亲一直坚持着他这些朴素的道理。
古稀之年,他做了人造瘘手术,预感到了生命时日无多,趁着自己还能爬能走,自己给自己找了墓地。他一个人带着镰刀上山,清除了墓地上的杂草和荆棘,又担心我们不会弄石头,自己上山打下石头,一块一块地滚下来,放到墓地周围。还交代,他百年归寿后,什么人也不用请,你们兄弟俩拉个板车,把棺木拉上山去就行。
2020年,疫情起始之年,他没抗住,撒手往生。
我和月祥遵照他的意思,不收红包,不办宴席……
他挣扎过,走得却很安详,睡着了一般。
我们都知道他的心思,不认命过,最后,还是人力无能,愿望苍白。我们知道他的遗憾,知道他对生的尊重和留恋,我们知道,也不能改变,我们也只能认命。但那种痛,和他的倔强一样深刻。
他的一生,是不屈的一生,渺小的一生,亦是端正一生。
他的一生,都在劳动之中,在默默地和生活对抗之中。和千万老百姓一样,既平凡,又不安于现状,困于能力,一辈子在一亩三分地里斤斤计较、兢兢业业。他们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后辈身上,推动者后辈去努力,去挑战,去突破。而他们,甘愿默默承受生活的卑微。
雨落在父亲的坟头,而此时的我,远在千里之外。
我看到了父亲的坚毅和朴素的担当,他却再也看不到我的心痛和敬礼。
父亲的坟头,野草丛生。
清明的雨,落在父亲的坟上,是在唤醒生命,也是在掩盖荒凉。
雨落在我的额头上,我的双眼被雨水糊住,我的皮肉和灵魂分开。落在广州的是身体,在跋山涉水回乡的,是灵魂。
父亲说过人死归泥。
这漫天的大雨,让亡者更容易融于泥土。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
父亲的世界,自他离开之后,我已经无法感受和理解。
他的世界,和此时我们的世界一样应是一样安静,湿漉漉的,如花开初期那般挣扎。
花会开,雨会停,我们在生活中往复摇摆,这是很必要的,摇摆了,时间会更新,才有花会开,雨会停,万象更新。
父亲的坟头在雨里,在忘川彼岸,在我们闭上眼睛的黑暗里,在孕育,在消失,在更迭……
我亦在老去,我会愈来愈孤单,像父亲所在的山头,如那块长着彼岸花俯瞰大地的黑岩。
2022/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