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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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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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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味道

雷公菌,吃得;马齿觅,吃得;鹅儿菜,吃得;棉菜,吃得;野藠头,吃得;苦菜公,吃得。

石蒜,吃不得。

野落花生,吃不得。

……

这些东西,是家乡常见的东西。

问父辈,父辈一边回应,一边陷入回忆。他们那一代经历过的生活,是我们这一代无法想象的。雷公菌、马齿觅、鹅儿菜、棉菜、野藠头、苦菜公,我都见过,甚至采回来喂过猪,但自己没有吃过。每次回到东干脚,跟父亲说搞点这些“野味”吃,父亲觉得现在再去找这些回来吃,与生活不合,现在白米饭都不愁吃,还吃这些猪吃的干什么。他们不想我们过他们过了的苦日子,他们不想回忆那段跟猪争食的苦日子。

我觉得日子要有滋味,这些还得吃。

我要吃雷公菌。

父亲有点不可名状,问:你确定要吃?

确定。

我带你去,我知道后岭有个地方的雷公菌又大朵又干净。

挽上篮子出门,山下坑坑洼洼的砂石路被雨洗得很干净,路边下的荒田里,长着紫色边的紫苏,心形叶儿的八角灯笼、椭圆叶片的苍耳、一节扣一节的灯芯草、长条形的麻拐兜子、何首乌紫红的藤子,杂草的绿色藤蔓,缠在一起,杂乱无章,又焕然一新。坡上的桃树已经枝繁叶茂,指头肚儿大的绒毛小青桃,跟桃叶一起,几乎分辨出来。河里半河清水,熙熙攘攘,要带走在河堤落脚的青草。

山上的乌桕、桂树、红豆树、檵木……经过雨的淘洗和雨的滋润,显得格外的安静和清新。

这条路是我小时候跟着奶奶放牛常走的路。

这不是羊肠小道,不是泥巴山路,是一条一块一块大小一致的青石板衔接,顺着山势,逶迤向上,从南面的东干脚,到北面的龙岗,翻了整整一座山。

父亲一边在前面领着我走,一边唠叨:这条路,是平田院子波仔修的路,波仔是平田院子的大财主。看上了三盆祖岭上的一块地,方便抬山,出钱修了这条路。

波仔的墓呢?

找不到。波仔死了,带着一根金烟杆陪葬。很多人起了歪心,就是找不到波仔的墓。

我也惊讶,民国并不遥远,又这么大兴土木,波仔的墓岂不是很好找么?

波仔有准备,埋的是平墓,没有堆头,没有碑记。那么大的岭,点个穴不容易。

仰头上看,森岩累累,奇形怪状,峰顶连着云烟。

往下看俯瞰,大地正在更新,枞树林子如玉,河如白蛇扭动,空旷的水田孕育着希望。田沿边上和山脚下的村子,像一个一个螺丝钉,把人烟山水田园连接起来,热闹和荒凉揉在一起,让人感叹人间美妙和生之艰难。

过了爱鹅桥——其实是一块又窄又陡的天然大石板,像天鹅的颈子,父亲在上面找到一块连片的石山,自己爬了上去。他穿解放鞋,我穿皮鞋。

石岩窝窝里,长着大朵大朵的黑色雷公菌,比平地上的干净、肥厚。

石山下面的黑土里,长着瘦不拉几的野藠头。

父亲指点我:野藠头加雷公菌,再放点酱辣椒,好吃。

父亲在石山上颤颤巍巍,脚手并用,在石山窝子里挑挑拣拣,不一会儿,捡了半篮子雷公菌下来。

我在石山下,扯了一小把野藠头。

到了石板路上,父亲指着山石石壁上的一棵两片叶子蒜似的植物说:看到那棵石蒜没?过苦日子的时候,实在找不到东西吃,我在这里挖过石蒜,回去捣烂煎粑粑,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涩得掉舌头,吃下去,泻肚子泻了半天,人都快泻死了,就剩两只眼睛睁着。

我仔细看了那棵石蒜,两片杀猪刀样子的叶子下面,有一个老叶子裹着的婴儿拳大的结,足有半斤重。

这石蒜开花好看,像个火球,吐出丝蕊,乖,却毒,蜜蜂都不敢沾。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脸色有了变化,他对石蒜心有余悸,对他们所经历的那段生不如死的苦日子感到不满又无奈。

我知道这是彼岸花。当年过苦日子的父辈,受不了饥饿,什么都尝试着吃。他们的彼岸,就是现在,不受饥饿困扰,还有五花八门的选择。我想说点什么安慰父亲,又觉得自己浅薄,说出来反而显得苍白和多余。他们体验过的人生味道,哪是我这个小辈能指点的!

石山上的雷公菌,有生石灰的味道。

而地里的雷公菌,我也吃过,有泥土腥味。

山上的雷公菌也罢,地里的雷公菌也罢,都有一个共性:难消化。但是,和野藠头、酱辣椒一起煮,去了雷公菌的凉性,又香又辣,好下饭,人一贪嘴,又忘了它的凉性大难消化。

雷公菌好吃,但是软趴趴的特难清洗。

我和父亲捡了雷公菌,下了山,到了河埠头,把篮子里的雷公菌倒在石埠上,一朵一朵捡着到河水里清洗。雷公菌像大地的耳朵,耳窟窿里藏着大地的草屑砂石,一朵雷公菌扯成三五片才洗得干净。我们腿都蹲麻了,才洗出来小半菜箕。

端回家,我妈说:我红崽捡雷公菌回来了,捡这么多,晚上有新鲜名堂吃了。

我父亲没说话,只是干笑着。

我也没说话,我默认了。

我妈是炒菜的高手,豆角辣椒姜,很简单的食材,过了她的手,就是极好的下饭菜。炒雷公菌也交给她。大火,热锅下油,放姜丝,再倒入菜箕里洗好的雷公菌,敲一个鸡蛋,炒几铲子,放腌辣椒酱,有了腌辣椒酱,不用放盐,倒入切成段的野藠头,盖上锅盖焖煮两分钟,下鸡精,拌两下,起锅。

其实我觉得不用下鸡蛋的。

我妈说:屋里那么多鸡蛋,不吃完,留下来给你做种?

雷公菌,配上鸡蛋、野藠头、腌辣椒和姜丝,咸香辣。开饭了,我妈又说:不要吃多了,吃多了泻肚子。

我们才不管,往碗里赶几筷子,还要泡点汤呢。

除了雷公菌,对家乡的一切,我觉得都值得尝试。

比如说马齿觅。

有一次回到东干脚,发现井边上的菜地里,长了好大一片肥肥嫩嫩的红边马齿觅,藤子水汪汪的,能掐出汁来。扯上两兜,估计可以做一盘凉拌菜。

我妈说:你吃吗?

我吃。

这边地里的不要,怕打了草甘膦,到里面大伯父的菜地里扯,他的地没有打过药。

你会做吗?

我妈摇头,又点头,说:我小时候吃过马齿觅,从猪潲里捞出来的,涩的,不好吃。

我太太主动请缨,说:我会做凉拌马齿觅。

我扯了两兜大的,我太太捡大的又扯了一兜,捧着到河埠头洗干净。捧回家,烧水焯水,捞出来,放到高粱杆垫子上晾冷。接着切几个干辣椒,起锅烧油,辣椒放进去,炸出香味来,找来一个大搪瓷碗,把焯水的马齿觅和姜丝蒜泥放进搪瓷碗,倒入辣椒油。一边拌,一边问我妈:家里有香油吗?

什么是香油?

芝麻油。

家里哪里有?都若多年不种芝麻了。

我太太有点失望,坚持拌匀搪瓷碗里的马齿觅,端上桌,没有香油,她不吃了。

我父亲说:莫嫌弃,大家吃。

妹妹夹了一根,说这马齿觅奶里奶气,还有点酸,有点涩,不好吃。

我太太说:放了香油,就是另一个味了。

我父亲直接下手拈了一根送进嘴里,说了一声“吃得”,就走开了。

我捡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味道有点像黄瓜,但比黄瓜丝软绵,确实有点酸,有点涩,但并不难吃。而且,它是家乡的土地上长出来的,我有信心。于是,一筷子马齿觅,一口酒。发现凉拌马齿觅下酒还真行。

我父亲不喝酒,不上桌子。末了,收拾桌子,问:那一搪瓷碗马齿觅倒了?

我妈说:倒了,都倒红崽肚子里了。

我父亲看着我,干笑着,他的样子,好像是让我受苦了。

除了马齿觅,我还试过用房子后面的竹叶子当茶叶泡过,不仅仅如此,我还用井边那棵大吊柏树的叶子当茶叶泡过。竹叶子清香,汤水略微显黄,入口略涩。吊柏树叶子有吊柏树特有的油味,稍微有点刺鼻,汤色微红,入口又苦又涩,味道跟松针泡水差不多——我用后岭上的松针也泡过水当茶喝。

我还想尝试用村东头缓坡上的野落花生的叶子泡水喝。

野落花生不要人照顾,东边山脚缓坡上一大片,比人种的花生都旺。野落花生的羽状叶子跟花生一模一样,开黄花,不产花生果,结豆荚,味道很冲,禽畜不喜。村人也不知道怎么用,所以,野落花生在那片上山的缓坡上自身自灭。

父亲阻止了我,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晓得野落花生的书名叫什么?叫决明子,有毒性,还一股生漆味,闻到都干呕,你泡水喝得下?鸡鸭都不吃。

野落花生的味道确实刺鼻子,如果用生叶子泡水,估计也吞不下去。我听了父亲的话,不拿野落花生叶子泡水喝了。

东干脚的后岭上还有金银花、矮婆茶、香花粉、地榆、野百合、石韦……在家里的时候,熟视无睹,从没想过尝它们的味道。现在,回到家乡,特别想一一尝过。不为别的,我觉得只要一一尝过,我就是彻彻底底的属于那片土地。那些味道,对在他乡生活的我来说,就是家的味道,家乡的味道,也是人生的味道。我对家乡的一切,都充满信心和信任。

清明前夕,堂弟打电话告诉我,他在以前我们抓鱼的水沟发现了不少鱼腥草,可以挖好几斤出来。

下次回家,有新的味道了可以尝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

哎!

202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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