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的窗
永泰在广州西北白云山余脉的山脚下,距离广州市中心十来公里,妥妥的郊区。
我在永泰住的时候,住在山坡上。屋子是个临建铁皮屋,白铁皮,在阳光下闪光,接近一面镜子了。屋梁低矮,倾斜的铁皮门要随时关紧,不然就自动移开,被旁边的物件磕出坑来。蚊帐与墙根一样高。配一个小木柜,摆上冲凉用的红色塑料桶,屋里便满满当当了。
这么小的铁皮屋,南面也开了一扇长方形外翻窗,把挡板推开,用一根木棍顶着。
窗子不大,但可以看见永泰新村的巷子,巷子没有铺水泥,山上冲下来的黄沙顺着巷道自由散漫,组合成各种高低纹路。转弯处停着穿着花衣服的老人显得一脸不舒服,白衬衣的年轻人三三两两,挑着干净的地方跳跃前行,向着城中心商铺和工厂进发。
房子外墙下,是泥土修成一垄一垄的菜地,垄下沟里,还有墨汁一样的水,线条一样,把菜畦分得清清楚楚。
能在窗里看得清的是海绵一样规整的通心菜,看不清的,路过的时候,近看才发现,窗里看到的浅浅的绿,是水白菜、小白菜、生菜的芽苗。
在永泰的窗子里看到的,就是这些,高高低低的楼房——最高的不过三层楼,和一片在低处的菜地。楼房里,鸡鸣狗叫,巷子里,人来人往,菜地里,人影难觅。高楼大厦,在白云大道以东,不止于东。
永泰是一块砖头,广州城边无数个永泰,广州就这样被城郊的村子垒高了。
石牌的窗
石牌在广州是有魔性的。
石牌的房子,就像一堆浮萍挤在了一起,密不透风。即便这样,该有的还是有。六层楼高的楼房密密麻麻,但村里仍保留了青砖瓦房的祠堂,大石条单边砌的池塘,池塘上沉默着古旧的回廊和亭子。路上是络绎不绝的行人,出了牌坊——石牌是有牌坊的,就是黄埔大道。
我走东边,东边出了牌坊,可以长舒一口气,把在巷子里呼吸到的湿漉漉带霉味的酸味的空气呼出去。然后过人行桥,在桥上,看看左边的暨南大学,右边的华南师范大学,看看正北面的天河路——路上车堵成一条长虫,心里便五味杂陈。
回到石牌,在楼下的快餐店买了盒饭,开了出租屋大门,进隧道般地眯一下眼,适应一下暗淡光线,才敢抬脚上楼梯。
进到出租房,室友就笑着说:你早回来一步,就能看到对面房子里的女人,没穿衣服,光着膀子从冲凉房出来,还在客厅里走了两步。
石牌的屋,四面有推拉玻璃窗。玻璃外的防盗网,和对面窗的防盗网,相隔不到一掌宽。玻璃上没有贴玻璃纸,窗户上没有挂窗帘,窗与窗对面,一览无余,没有秘密。租客也不在乎,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擦肩而过,就是天涯。所以,过得自由而肆意。客厅里有一张房东提供的胶合板圆桌,用的时候,打开,不用的时候,收起来靠在窗户边。左边房子的客厅里,还有一张双层铺铁床。厨房的玻璃上沾满油污,却很少有人用。大家已经习惯了在楼下快餐店打快餐,吃完,饭盒往门口垃圾桶一扔,痛快了事。
夜里,各扇窗都透出灯光。
我们在看他们,他们在看我们。
久而久之,发现这一层的租客都是男人,不看了。
我的那个室友还为我没看到光膀子女人惋惜。仅此一次,就再也没有出现。
有些时候不安分,巴在窗上看,看到的,是对面空荡荡的客厅,是楼下巷子里闪着红光的发廊。
吃着快餐,讲着荤话,忙着工作,忙着应付生活,车轱辘一样定不下来,三五个月后,就像一块浮萍被挤出了石牌。
石牌在天河商圈里,租客像商圈里的物流,一模一样。
我很怀念石牌,然而,在石牌租住一次,就够一生回味了。
合润广场的窗
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到大南路的合润广场上班。
合润广场是一个笔筒状的高楼大厦。
我在26楼。
合润广场大厦是玻璃幕墙,铝合金结构,窗是推拉窗,只能推开一条小缝,更多时候,窗是关着的。我的座位在大南路这头,因为在高楼层,可以看到解放路、解放路上的天桥——我自以为是广州最为舒服的天桥,天桥四围摆满三角梅花盆,天桥上有倚着栏杆摆摊卖袜子的老人,有背靠栏杆看报纸的老人,有靠着天桥栏杆看惠福路那边红瓦老建筑的闲人。天桥两边,是浓密的榕树,阳光都照不透,只能在树冠的叶片上翻起细细的银浪。
收回一点目光,可以看到起义路和中山路交界处的榕树,也是绿色如水上漫。
正对面是大南路,楼下本来是骑楼一条街。骑楼的店铺里,专卖灯饰产品。然而近在眼皮子底下,却看不见,感受到了什么叫“灯下黑了”。对面,骑楼的缝隙里,是窄窄的石板巷子。两边的房子,都要挤到一起了。
往东,是北京路。
北京路是广州最为繁华的商业街和文化街,服饰、珠宝、伴手礼、小吃、骑楼、越王旧城遗址……然而,除了看到乌青的楼顶和偶露一角的榕树,什么街景都看不到,什么车流水马的声音也听不到。
看久了,眼睛发蒙,只看到玻璃窗上自己那张懵懵怔怔的脸的轮廓。
解放路、中山路、北京路……
这里是老广州的核心之一,却安静得像一个大湖。
骑楼的窗
广州有不少骑楼,多在老城区。
我甚至在想,在广州,有水的地方,就有骑楼。
骑楼是广州的老建筑,值得维修、利用和创新运用。从经济发展和历史文化看,广州的骑楼是广州这个城市的一张脸,一张名片。以前,这只是纸上口号,没想到有一天,我们公司会搬到洪德路的骑楼里办公。
骑楼有两层楼的,这个较为普遍。三层楼的、四层楼的,也有,同福路、沿江路、大南路……很多房都有,白墙上结满黑苔。我们在洪德路骑楼街的办公楼是三层楼的,外墙披了一层灰尘。原来是个废弃仓库,我们拿来改造成创意工场。
骑楼的窗,是敞开窗,木结构,漆红漆,被风雨剥蚀,岁月雕刻,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经过维修换新后,两扇木框结构的玻璃窗可以九十度打开。
窗子下面,就是绿树成荫的沿江路。
沿江路边的石栏杆下面,就是南流的珠江。对面是人潮汹涌的南方大厦,抬头向西看,是解放桥,再往前,一个微波荡漾的大水潭——就是广州大名鼎鼎的白鹅潭了。
大白天,江堤上行人稀少,偶尔能看到一个赤膊壮汉枕着胳膊,躺在花岗岩条椅上,在浓阴里,在江水轻拍堤岸声中,股鼻向天而眠。那种姿势甚是惬意,我也甚是羡慕,然而,虚荣心作祟,始终不敢学来,在花岗岩条椅上一试。更多的时候,这里几乎是人迹罕至——除了公司的人,再无外人来往。闲暇片刻里,我就看白鹅潭,正午的阳光照得水面明晃晃,下午的阳光铺在水面略显苍黄,至夕阳落城,白鹅潭水却一片金灿灿,只是,水无尽,暮霭无穷,显得有些辽远苍凉。珠江不是一条浪漫的大江,更像一个文静的姑娘,拽着裙裾,从容面对着两岸的五颜六色的灯火。而来游览珠江的游客,也忘了这姑娘,而把注意力放在了两岸的声色上了。
加班出来,一个人走在沿江路上,江风清扬榕树叶,隐隐约约听到色士风,我便寻找声音的方向,分辨曲子是不是《回家》,或者《此情可待》。
榕树下的骑楼,如船。
我如下船之幽客。
水边的骑楼,如眉。
珠江,如眸。
广州因珠江而盛,珠江却不管人间。
各自发展,又顺其自然,这是一种大智慧大和谐,铸就了广州平和、包容的格局。
汇侨的窗
我原来是和很多来广州打工的外地人一样,想挣点钱离开,回老家乡下过日子。
生活的另一种安排使我在广州留了下来。
我不知道能留下来多久,每天都有种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归去又归心惶然得感觉。在广州能看到很多窗,很多窗里,未必有看你的人,也没有多少伫立窗前看风景的人。而窗外之人,除了知道羊城的五羊、花城的花市等抽象符号之外,对窗里人的了解也是概括性和宽泛性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俗话,在城市比在乡村更为深刻。
搬到汇侨,选择楼层和朝向——其实,也没什么可选余地,一切都是价格决定的。城市的冷硬,在于明码实价的硬性,不能通融。我按价格的可选空间,选了一套西向的房子。我也想按传统的方法挑个坐南朝北的房子,然而机会、价格和实力不允许。
家里有两个阳台,客厅的阳台有现成的防盗网。主卧的阳台没有装防盗网,我又找何盛辉两口子帮忙——地道宁远老乡,帮我装了防盗网。防盗网主要功能不是防盗,是防家里孩子攀爬,甚至,有时候也防自己想不开。
透过阳台窗子,可以看到汇侨的运动场和聚会搞活动的罗马广场——房地产命名的崇洋媚外,到了简直不可理喻的地步。
我选择西向的主因,盖因有一个空间安放视野。
我不喜欢从窗里一眼看到的就是楼房的墙,硌得人心发慌。
买房了,说不上欣喜,因为有房贷。
每每从窗里望出去,看到楼下的榕树,看到广场对面住宅楼墙上虾红瓷片上的阳光,我想到的不是一天的开始——生活已经按部就班,日常开支和每月房贷也容不下我有新尝试和新欲望。下班回来,操持好晚饭,在沙发上坐下来,经常与一片穿窗而入在客厅地板上铺陈的月光不期而遇。
这与早上、下午或黄昏,透过窗子,在虾红瓷砖上看到的晨光、夕光是一样的感觉。
汇侨的窗,是我望向家的眼。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这种感觉如霜。
左邻江西人,右舍潮汕人,楼上东北人,楼下山东人……广州除了广州人,还有我们一帮来自四面八方各自奋斗的外地人。本地人如何自处,我不知道,外地人这个时候,也未必像我胡思乱想。广州本地人,四面八方来的外地人,看着世界,为生活筑起这座大城,在万家灯火的某一隅,用自己最舒适的方式打发生活吧。
我自嘲我思想老旧了。恋乡和怀旧像两把刷子,就像夕阳与月光,轻轻扫去我心头的一些积尘和忧伤,让我稍安勿躁,自洽,稍安便是一生吧。
2022.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