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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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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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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当我往回想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阳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人在他乡半生,除了生活奔波,除了从他乡到他乡跋涉,历尽谋生之累外,也收获了一些东西,爱人、孩子、房子、车子。努力是有回报的,回报的过程是无声无息的,在这漫长的无声无息的积累之后,才恍然发现,这一身的伤,在沧桑之后,不值一提。

当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家乡阳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自从何雪光、温远辉两个朋友离开人世之后,我爱上了独处。雪光、远辉都是中年离世,壮志未酬,给我一个很大的警醒,人生很多无常,独处,可以自保平安,可以回溯,可以沉浸于过往曾经的美好,安抚这一路的痴狂。

阳明山下的月光池塘,在我独处的时候,便是药汤里的一勺糖。

小的时候,我听邻居德爷讲过阳明山。他在阳明山里走村串户帮人剃头,交结了不少山里的朋友。我也听过父亲讲过阳明山,他和茶叔、明叔到山里挑过竹子,早去晚归,挑一担竹子出来,在清水桥集上能卖一块八毛钱。后来,我和广州的刘鼎禄、伍俊两个朋友驾车上过阳明山。阳明山在宁远与双牌的交界处,主峰望佛台海拔1624.6米,资料上介绍“登峰远眺,极目千里,下可达九疑,上可见衡岳,芝城冷区和蜿蜒潇湘,无不历历在目”。在石崖下,喝了清凉的万寿圣泉,绕过肃穆孤独的万寿寺,背对青天,扶栏南望,资料上写的“万亩杜鹃花海、十万亩竹海、流泉飞瀑、奇峰怪石、云山雾海”五大奇观,我一个也没见着。我看到的是午后阳光下的无数峰峦,在天空之下如牛群奔散,无穷无尽,伴随苍凉到迷茫的天边。

湘南,山的世界,山拥挤成堆,在我心里一片荒凉。

我以前爱借用“千山鸟飞绝”来形容这里的荒凉、寂寥和阔大。

现在,能让我安心的,是阳明山下的月光池塘

家门口有一块晒谷坪——石灰、沙子和着稻草浆,经过人工的捶打而成的。我们不叫晒谷坪,叫“禾塘”。月亮从东山露脸,伙伴就开始互约“夜晚有月亮,吃了饭,到禾塘里抓摸掐”。抓摸掐,就是老鹰捉小鸡。吃了晚饭,大人们收拾好碗筷,到猪栏里提回了潲盆,把油灯车到最小——仅剩个火苗子,便出门坐在禾塘边的石墩上歇脚透凉。天空万里无云,月亮很好,月光落地,大地生辉,格调宛如童话世界。邻居讲村里有户人家的舅子带人来插二禾,辛苦一天,吃夜饭喝多了几杯,出门的时候,田里的水被月光照得像禾塘,一脚踩进去,站不稳,就扑倒在水田里了,和水牛滚澡一样。我听了,就骂,他分明说的是我舅舅!我舅舅那晚把明晃晃的水田当作了禾塘,踩进去,滚的一身浇湿,头都没回就走了!

邻居起哄,我扭头去玩。月光里,禾塘就像个池塘,月亮皎洁,月光柔和,一地清辉如水。拔节的二禾田,就是池塘的塘埂。我们在禾塘,就像池塘的鱼在乱窜。坐在荷塘边沿的村人,就像一排看鱼的闲人。

只是年长一点,伙伴们不再凑在一起玩了。村人也不再热衷饭后的夜聚,聊家长里短。大家忙了起来,又有电视看,甚至觉得聚在一起“嚼舌根”容易得罪人了。呆在各自的屋里,看完电视,关上门,禾塘寂寞冷清,一地月光无人问津。我喜欢一个人在午夜里溜出来,走过铺满月光的禾塘,踩着月光里青莹莹的青石板,走过几丘稻田,到小河边独享清凉。河两侧的稻禾里,蛙鼓如天上星辰般稀疏。孕穗的稻子,整整齐齐,箭叶上挂着露珠,露珠映着月华,一眼看过去,像平静的水面,银光层层点点,随着目力不及而暗淡。沿河再往前走,前面是墓地、树丛和庄稼地,有故事,有各种传闻。我胆小,不敢再一个人往前探究竟。但身在稻田中,稻是谷神,会庇护人,感觉还是安全的。

抬头回看,瓦盖的东干脚横在山脚,安静、温和,又沧桑得像一只久经风雨的乌篷船。后面黑色的山影,像京戏里的黑脸。山上的传说可多了,消失鬼、山魈、狐仙、蛇精,各种亡魂,它们在世人睡静之后,便会出来开会、活动、猎食。大人常常在耳边教:没人的地方不要去,危险。

小时候,我听过无数大人说的话,听过大人说过的无数话。

无数大人说的话,是废话。大人说过的无数话,亦是废话。只是,当时不知道,当作规矩和经验来用了。

大人不在场的地方,就是危险的地方。比如我一个人在河边,在大人看来,也是危险的。我也怕。河里有水鬼,水里有水魈。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被大人描述得不可名状的恐怖。好像在看不见的地方,就会有魑魅魍魉。尤其是在夜里。不过,我自以为自己长大了,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得了我。我上山放过牛,在河里洗过澡,在田里插过秧,在这路上已经来回晃荡了十来年,什么怪事都没遇到过。大人说的没人的地方危险,不过是担心我们年纪小,在危险来了的时候,没有经验应付,无法自保罢了。

禾塘是一个小池塘,面前的稻田,就是一个大池塘。月亮向西,大地清凉,夜露上来,月光更为清亮。在月光之下,自己就是中心,光亮恰达到好处的照着周边。远处,庄稼地的篱笆,一棵孤零零的苦楝树,都隐隐约约神神道道。西边田野中间的马路——除非有车经过,不然仅剩下一道黑色的树影,更远的一点舂水河畔,枫杨树林含含糊糊,混沌不清;距离更远一些的西山,黑的山线连着朦胧的天际。

我一个人在河堤上,在田野里,走走停停,来来回回,恰是一个自在游水的人。

门前的禾塘是一个小的月光池塘,门前的稻田是一个大的月光池塘。我想。

直到有一天,父母去了外婆家做事,我放学回家,没有钥匙,把书包扔在大门边的石凳上,一个人去皇家洞,找父母拿钥匙。皇家洞离东干脚五里半。赶到皇家洞,已经黄昏日暮,烟火朦胧。吃了饭,父亲要我一个表哥骑单车送我。这个表哥是外婆娘家的孩子,二十三、四,魁梧壮实,是个“标后生”。他骑着车,带着我出了皇家洞,挨着大坝一样的西山,走机耕路,经过马头上、岭脚洞、西塘、罗坝、蒋家坝、清水桥,过龙岗,到了新坝头他的家,拿了一包东西,再出清水桥,走永连公路,过湾子何家,进东干脚,一路风声呼呼。

这一路,围着这片阔大的田园足足绕了大半个圈。圈子里,数个村庄,像系缆小船,以最安稳的姿态,泊在田野边上。

这一路让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月光池塘。

皇家洞、岭脚洞、西塘,都在山脚下,背靠大山,面朝田野,像大西山向着中间平地伸出的脚板子。

西山乌黑乌黑的,在月光里,像一块玄铁,无声无息;山前面的稻田,平平坦坦,月华朦胧,如乳浸染,露水如珠,亮闪闪的,水汽氤氲,泛起微光,神秘而祥和。

过了西塘古村,走出山影,平地上的罗坝院子,如一叶枯荷趴在月光池塘里,形容枯槁。

黑色的清水桥像一把古铜锁,锁住这个池塘的进水口。

再往上,就是阳明山了!

往南,田野中间孤零零的淌岭,像一只巨大的田螺在歇脚。

东边,东干脚的田野连到了对面残灯点点的平田院子。

平田院子南面,山势平缓的郑木山、后龙山之间的永连公路,便是这池塘的出水口。

沿着西山下的路围着稻田转一圈,犹如围着一个巨大的池塘转了一圈,动人心魄。

阳明山下,有多少这样的月光池塘?

湘南无数山,山群里,有多少这样的月光池塘?

月光让山群里的万事万物既安详宁静,又清冷孤单。然而,走了这么远,我硬是没有甩掉它,就像无论在哪,阳明山都是我的骄傲一样。阳明山下的月光大地,像一张脸,故乡的脸,岁月的脸,或明或暗地一直跟随着我,警醒着我,也滋润着我。现在只是遗憾,遗憾不能在里面走一趟,感受最初的悸动了。但我庆幸,我是幸运的,我还会想,还在想。

2022.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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